今天的肿瘤外科门诊,来了一位“特别”的病人。
60岁上下,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花白的发丝被稠密的发胶固定成一丝不苟的形状,格纹西装搭配黑色领结,助理夹着一只老花皮包,站在离他半步远的位置上。邓琨,一身艺术家做派,竟看不出半分有病的样子。
老毛将视线从余光调整成高光,死死盯着这位“不速之客”,他出门诊多年,第一次在诊室里见到这种打扮。
“怎么不好?”老毛扫视三四轮后,还是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
“阁下是,王川主任?”在邓琨坐下前,助理抢先用餐巾纸擦了擦椅子。
“别阁下,我姓毛,王主任在隔壁。”老毛憋着笑,用一副看醉汉的眼光与邓琨周旋。
“怎么回事?”邓琨将头微微扭过半寸,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质问身后的助理。
“啊?这……我看网上说,就是首护医院肿瘤外科啊。川西老王。”助理慌乱地在身体各处摸一遍手机。
“是这样,地儿没找错,号挂错了。你挂的是普通门诊,王主任是专家门诊,我这边可以给你退号,你再重挂一个,不过今天不一定挂得着。”老毛替助理解释着,邓琨的脸色依旧难看,他思考片刻后,还是将自己的病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老毛——他痔疮多年,时常便血,最近身体乏得厉害。助理从网上得知了川西老王的账号,于是决定来这看一看。
“上床,裤子脱了,膝盖和胳膊肘撑在床上,给你检查一下。”老毛从椅子上站起,走到检查床旁打开灯,戴好手套。
邓琨犹豫一下,还是照做了,助理又是一通擦,老毛拍拍他忙碌的身影,指了指后面的柜子,“甭擦了,那有一次性的,帮他铺上就成。”
“梅花内痔,2期,出血挺多的,要做手术啊。”老毛脱下手套,丢进黄色垃圾桶。
“很严重吗?必须要手术吗?”邓琨提起裤子,缓缓地问,面壁思过的助理迅速搭上一只手供他搀扶。
“微创手术,今儿做了,明儿就出院了。要么你这么一直出血,也不好看不是。”老毛坐在电脑前敲着住院申请单,顺道用眼神在邓琨身上“提点”一番。
两人拿着单据走出诊间,下一位患者接踵而来,老毛瞧着框里的一沓号,扭了扭脖子,无奈地摇摇头。肿瘤外科生意兴隆,人手却捉襟见肘,大白下了基层,冯简出去轮转,巴轶“两天打渔三天织网”,能干活的人寥寥无几,他又成了当之无愧的顶梁柱。
“毛医生,您终于出现了,我就想问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手术?”老毛刚回到病区,还没来得及拧开农夫山泉,一位中年妇女便将他拦在半路。
“马肖家属是吗?你们那个,王主任说了啊,不建议做,这不正帮你联系介入呢吗。”又是通过微信义诊“慕名而来”的外地患者,43岁,III期肝癌。
老毛刚要迈步,妇女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
“哎,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快起来!”老毛捏住她的胳膊使劲向上提,几个回合都纹丝不动,几秒后,妇女哭天抢地,咣咣磕头。
患者家属们闻声聚集,指指点点,面对天生神力却丧失理智的中年妇女,老毛一贯无计可施,任凭他怎么解释,马肖青梅竹马的老婆就只说四个字——救救我们。局面僵持了若干分钟,围观的人群越来越挤,护士长派出几个小护士,站了一圈没有一个敢近身,老毛突然十分想念冯简,要是她在该有多好啊。
人堆里爆出一枚闪光灯,糟糕,这样的影像传上了网可还得了?老毛急中生智,也噗通跪了下去,两人十指扣地,对着彼此就是一顿狂磕,护士长看傻眼了,活这么久头回见“夫妻对拜”的大夫和患者。马肖老婆终于冷静了下来,她瞪着双眼,抹掉鼻涕,迅速搀扶老毛站起。
“毛,毛医生,对不起,我就是想你们能救救我老公。我女儿才11岁,没了他,我们也活不下去了。”
“我求求你,你再这样,我们也活不下去了。”老毛狠狠挖她一眼,擦擦脑门儿上的灰,转身就走。
7点半,老毛换好衣服走出医院大门,奥沙利铂的新代表站在不远处等他。她交给他一个信封,暧昧地唤他“毛哥哥”,老毛对这种烂俗的撩骚毫无兴趣,他只关心这个月的钞票是厚是薄。结果不出意料,比上个月又少了些,他摸摸自己红肿的额头,暗下决心——今年这个副高,没有也得有。
“哪位是毛医生?”一位身段婀娜,眉目艳丽的年轻女人,挎着一只爱马仕包,杵在办公室正中央。
“我就是,怎么了?你是哪位?”老毛正在教进修医生如何使用HIS系统,突然被询问打断。
“我是邓琨家属,来办住院。请问有没有独立的单间病房,大一点,安静一点,阳光好一点。”年轻女人使足力气从僵硬的苹果肌中挤出一个微笑。
“病房条件都差不多,单间有一个,不过不能进医保。”老毛面无表情地答。
“那倒没所谓,钱不是问题。”说罢,便从爱马仕中掏出一个白色信封,上前一步直接塞进老毛手里。
在场所有穿着白大褂的人都愣住了,大家面面相觑,反复打量这位“金主女士”。从红包的手感判断,里面的钱比奥沙利铂给的多,老毛盯着自己的手,迟迟没有做出反应。
“这,这,这,你这是干什么?收回去!”几秒后,老毛依依不舍地将这颗烫手山芋丢了出去,两人你推我搡,信封中红色的人民币散落一地。他俩又赶忙蹲在地上捡,老毛抬起头,看着墙上正对自己脑门的摄像头,尴尬的笑了笑。
胡子赶快将“金主女士”请出办公室安顿,众人狂笑不止。有说有钱人的世界就是很高效,有说老夫少妻办事主打一个直接,还有猜她是纪检委派来的便衣,专门一对一扫盲。
老毛火速将手术安排在明天,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术前检查一套,血色素居然不到3g。什么概念呢?正常成年男性的血红蛋白值应该在12g-16.5g/dl,低于7g临床具备输血指征。邓琨2.8g的数值,几乎等同于一具行走的骨架和白肉。
“这哥们挺厉害啊,快,给血液科打个会诊。”老毛瞅着屏幕上的数据,对旁边的进修医生说。
红细胞形态正常,除了数量少看不出有何不妥,会诊医生排除了血液系统疾病,考虑还是慢性失血导致的严重贫血。手术是不能做了,得先纠正贫血。老毛走入单间,邓琨已换上病号服,静静躺在床上,面色惨白,一副病入膏肓的状态,半分看不出艺术家的影子。“金主女士”迟迟未现身,助理拎着一堆生活用品匆忙赶来,邓琨开始输血,老毛就当下的病情组织了一场谈话。
“有没有生命危险?”金主女士点燃一根细烟,平静地问。
“我们这,不让吸烟。生命危险呢,也是没有,不过情况不乐观。血红蛋白合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何况失血这么多年,造血原料也不足,补回去,要点时间。”老毛挑了挑眉,看着眼前吞云吐雾的美人,她的脸上有很复杂的表情,可唯独缺少了病患家属该有的一分紧张。
“你实话告诉我,他还能活几年?”金主女士掐灭烟,敲了敲桌面上的白纸,看着《病危通知书》和《知情同意书》,露出了邪魅的苦笑。
“贫血基本上不影响寿命,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需要跟你交代下可能发生的,一些不好的情况。”老毛以为她是被条款中冰冷生硬的专业措辞所吓到,立刻解释起来。
“我没所谓,他的钱都被前三任老婆刮的差不多了,我呢,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要是他真快不行了,我也得提前为自己打算,不是?”纵使金主女士的绝大部分神色都淹没在了玻尿酸里,可老毛还是从她的眼中,捕捉到一丝从天而降的快感。
对话没必要再继续,老毛点了点头,用手指出该签名的地方,金主女士拈着长指甲飞速书写,然后毅然决然地关上门。老毛长叹口气,又撇了眼摄像头,幸亏它的储存周期只有短短一个月,否则该记录下多少这人世间的光怪陆离。
马肖老婆又来恳求过多次,跪下扶起,扶起又跪下,如上了发条般不停读取着苦命的脚本,老毛不堪其扰,决定先做一套术前检查装装样子。检验科打来电话,进修医生握着听筒将嘴张的老大。
马肖,HIV,阳性。
“这,他本人知道吗?怎么跟他家属说?”进修医生一脸痛苦,脑中不断浮现着马肖老婆歇斯底里的表演。
“先找他吧。”老毛攥着拳,为这份鸡飞狗跳的工作再捏一把冷汗。
“哦,是吗?能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的吗?”办公室只剩下两人,马肖的脸上仿佛沉着一摊死水,没有一点波澜。
“这个没法查。你有没有过输血、献血啥的经历?”遇到这种情况,医生通常不会率先将病因指向性传播。
“没有。我嫖过,应该就是这个传染的吧。”马肖的陈述带着置身事外的冷静,每个字的回应都非常干脆果决。
“啥?”反倒是老毛没控制好自己的语调,皱着眉大喝一声。
马肖是一名海上石油工人,妻子是他的中学同桌,毕业后两人火速完婚,一个出海挣钱,一个在家带娃,小城市日子虽不富裕但也安稳,在亲朋看来算是很美满幸福了。直到半年前,马肖在当地医院查出肝癌晚期,又兜兜转转认识了“川西老王”,这才倾家荡产奔北京而来。
“你知道,一个人漂在海上的那种感觉吗?”
“你知道,太阳是怎么升起来又怎么落下去的吗?”
“你知道,啥是孤独吗?”
老毛凝视着马肖黢黑的脸,他的眼窝已深深凹陷,白色巩膜上也出现了淡淡的黄染,快速扩散的癌细胞已将他从原来的皮囊中脱相而出。老毛回答不出,两人陷入沉默。
马肖说,海上的日子像一只巨大的灰壳罩住了他所有的生路,时间、空间、辛劳、满足,在漫长无垠的左右摇摆中,变得通通不重要了。他只需要待在海上,日复一日,将挣来的钱悉数交给妻子,看着女儿从牙牙学语到和她妈一样强词夺理,感受父母不再那么健康的身体和记忆力,处理着积重难返的人际关系,人人都需要他以及他的这份工作,可唯独没有人问过,他需要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嫖吗?”马肖抹掉了眼泪,突然笑起来。
“为什么?”老毛也笑了,这是中年男人间的心照不宣。
“因为在那种地儿,钱是可以买来快乐的。”
“你喜欢花钱的感觉。”
“是活着的感觉。”
斜阳透过窗射进屋中,一切由灰色变成橘黄,马肖干瘪的双颊上露出久违的轻松,老毛问他想怎么跟妻子说,他只丢下一句“随便”就扬长而去。老毛转着手中的笔,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忽然发现自己很久都没有抬头看过天究竟是什么颜色了,马肖像一面镜子,反射出他人生同样的斑驳。
老毛打开衣柜,最下层放着一双落满灰的球鞋,他换上它,站在空荡荡的篮球场上。直到一旁路过的实习同学发出阵阵笑声,他才意识到,自己肥硕的肚腩和厚重的夹克,早已与这个世界的年轻格格不入了。
老毛点燃一根烟,猛抽两口,一天中的最后一抹光打在他脸上,照出无数中年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