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西子湖畔,苏堤春晓,柳浪闻莺,不论晴雨都美得出神入化。对于常年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这个季节,能吹一缕和煦的春风,吸一口潮湿的空气,都是皮肉与精神上的莫大享受。
为期三天的骨科学术年会叠加淅淅沥沥的江南小雨,让黄三翮原本困乏的机体重获新能,在他这个年纪,全年无休每日两台手术,是个绝对的体力活。他耸耸肩,将头转向一侧,对身旁的大刘耳语几句。
午宴结束,雨停了,太阳驱散开稀薄的云层,照在窗外的一片湖面上。
“真羡慕你啊,从小长在这样的地方,怪不得性格这么好。”黄三翮端起桌上的茶碗,揭开盖子,龙井的清香随着微风扑面而来。
“我10岁才来的,小时候,在温州。”大刘扭脸向逆光一侧,看着湖水随摇橹船的节奏,闪烁金光。
“你,家里就一个吧?爸妈舍得让你跑这么远吗?”
“他们没说,我就默认可以。”
“唉,我闺女啊,估计就你这心态。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恋家喽。”
黄三翮放下茶杯,将视线探出去,遥望远处的山峦和楼宇,嘴角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师徒二人泛舟湖心,只听水声,看光影,感受着片刻出世般的宁静。
开春不久,发生了三件大事,一件关系首护,一件关系黄三翮,一件关系大刘。
首护医院作为新医改先进试点单位,准备申报多个国家级临床重点专科,目前拟定的三个科室为变态反应科、肿瘤外科和骨科。评选指标是综合性的,但也有侧重,门诊量和手术量,没有哪个科室能与骨科一决上下,患者满意度和人才培养,变态反应科略胜一筹,科研能力与成果,肿瘤外科遥遥领先。
黄三翮想到什么,眉心一紧,远处的山峰被一束金光吞没,视线顷刻间混沌一片。
做科研,在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拜码头”。顶尖科研成果几乎都来自于这个领域的“绝对专家”,也就是“学阀”——当国家投入一笔科研经费致力于某些领域的发展时,研究什么方向,“学阀”来决定,这些方向的课题由谁申请,他们的“嫡系”子弟。科研经费中的一小部分会化为各种名目装进“学阀”的口袋,“子弟”们通过无数硕果成长为新的“学阀”,学术垄断就此形成,环环相扣,生生不息。
难道没有“名师”就出不了“高徒”吗?可以,但概率大约低于10%,天赋却需异于普通人300%。
黄三翮揣着拼拼凑凑的学历走到今天,下的都是苦功夫,年近半百才熬到了骨科主任,也早错过了“拜码头”的良机。与他无缘的“顶尖科研”成了他人生路上最大的“短板”,因为在如今的医疗体系内,得科研者得天下。
黄三翮轻叹了口气,将一枚红色塑料暖壶从木桌下抽出,手刚停在半空,便被大刘接了过去。他笑了笑,刮着盖碗与大刘话起家常,满满当当的会议日程和午宴晚宴已占据了2天半的时间,难得的一个下午,大刘还得陪着自己游西湖,古往今来,三过家门而不入的除了治水的大禹,也就是做了他徒弟的刘艾阳。
“等会,你家去吧,咱明儿早上再走。”黄三翮端起大刘添满的茶杯,笑眯眯地说。
“没事,师傅,明儿不是还有台手术,我等会回去搂一眼就行,时间够。”大刘凝重的表情舒缓了许多,话只停了片刻,便再开口,“师傅,最近科里有点燥啊。”
黄三翮放下茶杯,将松垮的双肩缓缓收紧,挺直后背换了个坐姿,木船的节律也随之发生改动。
“曹院长要升了,大伙儿都说下一个院长是您。”
“然后呢?”
“那下一个科主任是谁?”
“你也关心这个问题?”
“我一般,但他们总问我。”
“那你咋回答的?”
“我说,是我。”
黄三翮哈哈大笑,大刘总能在棘手问题上找到新的“突破口”。正如梁处的“预言”,曹院长即将成为北京市医管局的曹局长,而空出的院长之位,成了首护各位“大佬”垂涎三尺的唐僧肉。黄三翮得到消息比众人早了小半年,可这段日子,他几乎什么都没做,没有去溜须拍马,没有去打点关系,只在必要时参与过几次院内行政会议,研讨在新医改政策下2013年全院的重点工作目标。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当科主任吗?”黄三翮突然发问,见对方连连摇头,又接着第二题,“那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当院长吗?”
大刘沉默许久后回答。
“会当官的人吧。”
“是会挣钱的人。”
骨科作为临床创收的天选之子,也是众多医院高层领导诞生的温床。黄三翮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近30年,怎会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任何浅薄的人情关系在实打实的利益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与其做那些表面功夫,不如真刀实枪把效益抓上去。在黄三翮接任曹主任成为骨科一把手的七年间,门诊、手术、耗材使用均翻了3倍不止,白花花的银子流进首护,任凭什么领导都得对他礼让三分。
院长之位,黄三翮势在必得。而这临门一脚,便是国家级临床重点专科的评选。
“昨天东肿的陈博士,你觉得怎么样?”
“讲得挺好的,听说是姜院士的学生。”
“国自然3个,可惜了,不是干临床的。”
“科研型啊?怪不得!我说咋有时间搞那么多文章。”
“回北京,带你去见见,有机会跟人学学。”
船终于靠岸,茶也终于见底,大刘一个箭步登上岸去,回身接应站在船甲上晃悠悠的黄三翮。他将一只手递给大刘,吃力的蹬上去。西湖的风光究竟无法抚平他心中全部的思虑,他太需要一块“补己之短”的跳板了,只要踏上院长之阶,科研种种,便再也无法困住自己。
几场细雨浇灌了湖边的植株,墨绿的老叶顶上抽出嫩黄的新芽,柳絮如蒲公英般随风而去,夕阳西下,群山中的宝塔静静伫立在余晖之中。师徒二人慢慢散步回酒店,黄三翮决定明天一早再回京,今晚的时光还给大刘和他的父母。
“师傅,我想跟您说个事。”大刘的脚步停在斑马线前,一辆自行车飞驰而过,他下意识伸出手臂将黄三翮拦在后面。
“你说。”黄三翮退了退,嘴角浅浅上扬。
“今年北京落户政策又调整了,博士的年限定在35周岁。”
“你多大了?”
“32。”
黄三翮抿抿嘴,拍拍大刘的肩,交通灯变了颜色,他们快步走到街的对面。
“这不还有3年,着什么急。”
“户口的事儿没落听,心里总不踏实。师傅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加个塞儿?”大刘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向黄三翮提出如此个人的诉求。
黄三翮停顿几秒,接着说:“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给自己的学生走后门,但是院长可以为有价值的优秀青年开绿灯。你,明白吗?”
“明白。”
“我觉得你不明白。你要的东西,要自己去争取,不是来求我,而是让我看到你的价值。”
“师傅希望我怎么做?”
“现在,我们要评选结果,今年,必须发出2篇文章。”
“那我的户口……”
“33岁,你就是新北京人。”
黄三翮踱步入酒店大堂,大刘在身后默默目送,他看着师傅远去的背影,想着几分钟前许下的“承诺”,突然怅然若失。他打车回到家,妈妈已准备好一碗热腾腾的黄鱼面线,一家人团坐在圆圆的木桌旁,用晦涩的方言交流着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大刘主动约了陈羽夕。他已听闻,肿瘤外科王主任得了一个“不得了“的副手。
“一战成名啊!”大刘站在烧烤摊前,将陈羽夕爱吃的几样菜捡进蓝框中。
“你的头像画的好。”陈羽夕打开两听可乐,端正地握在手里。
“同样的内容,你觉得,我们科能不能再做一遍?”大刘将烤串递给东北大哥,接过可乐,站得离陈羽夕近了一些。
“可以啊,谁来做?你有空做?”
“你怎么收费?”
“我是免费,但得分人。”
陈羽夕又将竹签插满饭盒,大刘也不假思索的照做,没一会儿功夫,白色泡沫被万箭穿心,千疮百孔。陈羽夕扫过大刘沮丧的脸,提起嘴角,浅浅地笑着。
“说吧,啥事,有多糟糕。”
大刘并未立马开口,只是将撸串的速度放缓了些。在陈羽夕的盘问下,他终于还是将户口的事告诉了她,只是并未提到那个充满功利且上不了台面的“置换条件”。
“这是你第几次跟老黄提?”
“第二次。上一次是临毕业前。”
“他许了吗?”
“他说,有指标但要排队。”
“那这次,他开了什么条件?”
陈羽夕将易拉罐用力一丢,大刘悬在半空的心,随着完美的抛物线和垃圾桶中的巨响,重重磕在地上。她总是能一语中的,让所有侥幸的隐瞒显得狼狈不堪,大刘面露难色,不知从何说起。
“今年,两篇SCI。”
“听说,你们老黄什么都能搞,除了科研?”
“他,命不好,没赶上好时候。”
大刘将自己知道的故事讲给陈羽夕——黄三翮出生于五十年代末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中国航天领域的专家,“三翮”便是大鹏震翅,天地人和的美意。后来,全家无可避免的遭遇了“迫害”,美好的生活与期许在漫长的十年中幻化为泡影,那些批斗他父母的人,说他的名字就是反动思想最鲜活的证据。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代表何种语境,也不知道左思是谁,凭什么用他就能定了爸妈是“臭老九”。
他住过牛棚、猪舍,野菜吃到看世界都只剩下绿色,一条秋裤在-20°C的北京深冬要和弟弟换着穿,半夜还得挑着小筐去附近单位的锅炉房捡剩煤渣,没什么亲戚敢帮他,活不活的下去,只能看自己造化。那一年,他7岁。
再后来,“热心”的街坊们用百家饭将他和小3岁的弟弟养活大,并给他们改了个名字。黄三翮变成了黄三和,和睦相处,和气生财,黄小鹏去掉了半边的鸟,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兄弟两相依为命,直到14岁。
他为了主动纠正成分,被下放到河北正定农村,成为了一名知青。读书无用不如务农——这是黄三和少年时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在成为知青后的几年里,他凭着一双巧手和踏实肯干的态度,获得了许多褒奖。1977年恢复高考,他在成分问题上被考察一年,终于在18岁第一次踏入考场却遗憾落榜,之后的第二年、第三年……他一边干农活,一边学习,终于在21岁时考入燕北医学专修院,成为了一名医学生,改名——黄三翮。
“啊!你们老黄,真励志啊。”陈羽夕听得出了神。
“所以,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我是真打心底里服。”大刘的神情异常坚定,看得出黄三翮几乎成为了他人生的领航员。
“我觉得,他是胸有成竹的人,既然对你开了这个口,一定是有打算在先,只是怕你不答应。”陈羽夕若有所思地搓着手指。
“不答应什么?”大刘听得似懂非懂,扭头紧盯着她。
“不知道,我乱猜的啊。他明知道自己没有课题,还要钉死你发文章,说明一定有后手,但又不好意思讲。”陈羽夕将双手插入外套口袋中,仰头看大刘。
“这次杭州开会,有个东肿的科研型博士,他说让我回北京接触一下。”大刘思索片刻,灵光乍现般回忆起那位“口若悬河”的陈博士。
“那对了,课题就从这个博士身上来,那你身上有什么值得交换的呢?”陈羽夕脑中将大刘的所有优势排列组合一番,依然没能找出答案。她曾闪过“户口”二字,可转瞬又觉得毫无可能,先不说大刘是黄三翮唯一的爱徒,开空头支票这种事可不像他这样的“苦命人”该会的把戏。
时间不早,陈羽夕该回去伺候老陈洗漱了。临别时,大刘将一串十八籽送给陈羽夕,这是他妈妈从灵隐寺求来保平安的。
“我拿这个不合适。”
“我一老爷们戴这个也不合适。”
“那我替老陈谢谢你。”
“那我替我妈不客气。”
两人心领神会,挥手告别,北京又刮起了大风,所有未解之谜都一股脑儿淹没进轰鸣的车水马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