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了?听说你是直挺挺地拍在了地上。”许森一把推开门,看着鼻青脸肿躺在床上的冯简。
“不知道,就突然,两眼一抹黑。”冯简捂着肿胀的鼻梁,嘴角的裂伤还在隐隐渗血。
“肯定是见着什么脏东西了。等我晚上给你念一经。”许森爬上床迅速从枕头下摸出一串佛珠,递在冯简手上,“戴上。”
冯简回忆着自己晕倒前最后的画面,钥匙、胸牌、肯德基、钱……于光主任。她刚想张口,又咽了回去,接过许森的佛珠,套在手腕上。
“我下周要去ICU了,你说会不会很吵?”冯简控制着语速和面部表情,缓缓地问。
“没去过,为啥吵?”
“我们科监护室,也就ICU的1/5吧,见天儿鬼哭狼嚎的。”肿瘤外科有一个自己的小ICU,里面放着大手术回来的危重症患者,2位护士加3位护工24小时轮班,看护着8位正被病痛折磨的可怜人。
“哎,希望我永远也不会进去。”许森抚摸着手中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和一旁的《耳鼻咽喉头颈外科学》。
进入ICU的第一天,就打破了冯简对“病房”的认识。与任何一个科室不同,ICU的病区只有帘,没有门,数十张病床分隔在走廊两侧,以3-4为一组单位,用完全可视的材料间隔区分,每张床旁配着一支半高的架子,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复杂、昂贵的机器,它们或通着线,或通着管,连接在患者身上,发出冷静又规律的滴滴声。
冯简的任务是给每一床做心电图。她推着机器,走到患者床旁,掀开被子,用酒精棉球擦拭手腕、脚踝和心前区的皮肤,接着安放导联,摁下开始按钮,静待2分钟,一张红底黑波的图像便会从机器的另一端徐徐跑出。这项工作并非冯简第一次做,和以往不同的是,面对ICU的患者她无需自我介绍,因为他们都听不到。
这里的医生也和其他科室不同,他们没有白夜班,进了医院就是至少24小时,平时除了办公室和病区,哪都不能去。他们每人一个大水壶,里面装着浓茶,或咖啡,身后摆着一台病历车,铁灰色金属夹着厚厚的病历,整齐地插在不同格档里。他们的大部分时间就坐在椅子上,不停的查啊查,敲啊敲,然后将各种检查单据用胶棒一层层粘在一起,标上日期,掖进病历夹中。
“老师,我会写病历的。”冯简将做好的心电图分成两类,没有问题的先夹进病历里,有问题的单独摘出来递给每一位管床医生,接着站在办公室中央低声说了一句。
众人纷纷抬头,瞠目结舌后又捧腹大笑,一位女医生冲冯简招了招手。
“你是哪科的?咋这么猛?”
“我是肿瘤外科王主任的学生。”
“怪不得。你活儿干得不错啊。”女医生看着手中的心电图,将一沓化验单和胶棒递给她,“贴吧。”
于是,拉心电图,测血气,贴化验单成为了冯简在ICU的主要工作。这里的病历她可写不了,正如这里的抢救她只能靠边站着看一样,它们复杂、危险、来势汹汹,一个操作失误就可能让患者丧命,而一个书写漏洞就足以断送好几个医生的职业生涯。
每天下午3-4点,是家属探视时间,每床每次只能进来一位家属,穿好全套防护衣,消好毒,站在床边哭一会,再换下一位。除此外,ICU的病区里只有微量泵、呼吸机、血压净化机、心电监护仪联合演奏的报警交响乐,它们被称为“ICU之歌”。
走廊尽头的床上,躺着一位年轻女人,她叫苏寒。33岁,乳腺癌伴肝、肺、骨、脑转移,足足8cm厚的病历写满了她最近5年的生平。
2008年体检发现右侧乳房无痛肿块,穿刺活检确诊为浸润性乳腺癌II期,因为年轻,所以选择保乳加化疗的方式,恢复良好。1年前,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家人非常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也怕曾经的化疗会对胎儿有什么影响,于是重金去香港做了全身体检加胚胎检测,结果一切向好。正当全家沉浸在久违的喜悦中时,她出现了对侧乳腺、双腋下淋巴结转移,而这仅仅只过了3个月。
医生强烈建议她将孩子打掉,然后尽快手术,“不保乳+全清扫+假体重建”是目前唯一的救命机会,她却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将孩子生下来。
当人第二次生同一种病时,他便没有了第一次那样的恐惧。这是肿瘤外科很多“多进宫”的腹膜后肿瘤患者告诉冯简的。
或许也是带着同样的侥幸,苏寒执意不终止妊娠,这也就意味着她无法进行手术,无法做有辐射的检查,无法使用任何抗癌药物。由于化疗的缘故,她体内的激素水平极不稳定,为了保全孩子,她不得不使用大量黄体酮,严重的浮肿让她难受无比,身上已被打的没有一处好皮,医生反复建议把孩子打掉,接受全面治疗,她都任性地拒绝了。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已60有余,自己撒手去了,他们要怎样承受这份悲痛,如果她已时日无多,新的生命便是留给年迈双亲唯一的念想。
瘤子和胎儿一样,静悄悄地肆意生长,苏寒的身体负荷也渐渐拉满,她开始胸闷、咯血、消瘦,剧烈的骨骼疼痛让她几乎撕心裂肺,她时常在半夜发作,但一片药都不吃,抠着床单眼睁睁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
终于熬到了30周,产科行剖宫产将孩子取出,母女二人只打了个照面,便被送入不同的ICU中。当晚,苏寒就陷入了昏迷,肿瘤已将她的器官蚕食得所剩无几,治是不可能了,但家人实在不忍心,于是花着高昂的费用,坚持用呼吸机维持着她的生命。
苏寒就这样安静地躺着,孤孤单单,每天下午3点,爸妈、公婆、老公都会轮流进来看看,女儿已经出院了,他们给她放视频、听录音,可她始终没有任何表情与反应。
冯简回到宿舍,许森问她为何忧心忡忡,她把苏寒的故事讲给她听。
“我一定得对我妈好点。”冯简抹抹眼泪。
“阿弥陀佛。”许森闭着眼祷告起来。
“我5岁那年爸妈就离婚了,我妈带着我住在姥姥家,虽然过得不富裕,但她对我真的很好,我从来没觉得比别人矮一截。”
“我妈,出家了。”
冯简的悲伤被许森的一句话彻底截杀,她只知道许森也是单亲,却不知她妈妈竟然是比丘尼。
“那你,还能叫她妈妈吗?”冯简虽知这问题不好开口,可还是压不住强烈的好奇,脱口而出。
“叫啊。以前在老家,每个初一十五我都去山上看她。”许森并没有任何介意,平静地回答。
“那你的事,她还管吗?”
“我都这么大了,自己的事,自己还管不了啊?”许森想了想,接着说:“我觉得,她教给我的东西,下辈子都够用了。”
冯简听后点点头。
走廊的另一端,住着一位老太太,她是整个ICU中唯一会讲话的患者,她叫黄小梅,今年82岁。她的病历已经换了6、7本,据这里的护士说,她在2床已经住了4、5年,没人知道她是何时进来的,她除了不能下床,偶尔糊涂,其余与常人无异。她的身上没有管子,每天只有一小袋液体,除了心电监护,床旁没有额外聒噪的仪器。
科里的医护都叫她小梅,这是她清醒的时候自个儿要求的。小梅没有家属,只有一个保姆,隔两三天来看她一次,有必要的字也一起签一签。小梅会说很多种语言,当然这里的护士也分不清具体是哪国的,她时常夹杂在一起说,混合着大舌头和凌乱的表达逻辑,有时说得兴高采烈,有时又突然义愤填膺。小梅喜欢吃橘子,一年四季保姆不断供地送来,护士会在她吵闹时剥一颗喂给她,她便像得了宝贝的小孩,乖乖听话。小梅从不穿衣服,因为ICU的患者常年卧床,需要不断翻身和皮肤护理,但她也不喜欢盖被子,总是光着身子,将四肢展开摆成一个不雅的“大”字,瞪着圆溜溜的双眼观察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
没过多久,冯简便成了小梅的“专职陪护”,在完成所有工作后,她就拿一颗橘子坐在小梅旁边。小梅只说两个词“儿子”和“回家”。可这么多年,没有人见过她儿子,也没有人接她回家。带教的女老师偷偷告诉冯简,小梅是一位大人物。
她是新中国的第一批外交官,曾被毛主席亲自接见过,她会八国语言,漂亮又有才华,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几年前因为中风倒在了家里,幸而保姆送医及时,只是身子瘫了,其余都没有太大问题,可神内床位有限不能一直待着,于是就转入了ICU,这一住就是4年。
“那这保姆,是她儿子请的?”冯简压低声音问。
“单位请的,人离休干部,一个保姆算什么。”女老师也压低声音回答。
“那保姆不知道他儿子在哪吗?”
“说是在美国,具体讲不清,失联好多年了。”
“住这4年,不老少钱吧?”
“开玩笑,知道咱这儿叫啥吗?碎钞机。”
冯简戴好口罩来到病区,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那个年代的优雅女性——林徽因、陆小曼、张爱玲,她们旗袍加身,亭亭玉立,或弹着钢琴,或说着法语,再看玻璃窗内的小梅,她又赤身裸体地张着四肢,嘴里不停念叨“儿子”、“回家”。
冯简心中一阵酸楚。她的儿子到底去哪了?为什么单位能给她雇保姆却不能帮她找儿子?她的儿子知道她现在躺在这吗?他们有生之年还能再见面吗?她走到小梅床旁,拿出最后一颗橘子,慢慢剥开橘皮,香甜的橘气弥漫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空间里,顿时有了生的气息。小梅边吃边流口水,不停重复着那两个词,回家是不可能了,走出这间病房的那日便是生命停止的那天。
“该送橘子来了。”冯简掏出手机,给小梅的保姆发一条微信。
苏寒的家属又来了,他们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双手,哭得泣不成声,女带教老师将几页纸递给他们签字,接着停止了呼吸机的工作。几分钟后,护士将苏寒身上的管子拔下,开始做最后的护理,她雪白的身体上布满伤痕,还有一条长长的新鲜刀疤,那是剖腹产手术留下的切口。
“这个线,要拆吗?”女医生指着耻骨联合上方。
“让她带着去吧,就当是对女儿有个念想。”
他们最后给她放了一些视频,孩子能抬头了,也会笑了,雪白的肌肤和她一模一样。苏寒的使命结束了,作为妻子,作为女儿,作为母亲。现在,她要去做自己了。
冯简站在走廊上,眼泪已将口罩完全打湿,她把手中的橘子全部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液回荡在喉咙中,裹挟着咸苦的泪水,让她尝到了生命的滋味。
ICU吵吗?
是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与死神赛跑,他们会为了失败哭泣,会为了胜利呐喊,会在半途为自己打气,也会在道路两侧默默向参赛者递上补给。
但它又很安静,因为这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必须小心翼翼,毕竟上帝随时看得见。
冯简回顾四周,在这间无法透光的修罗场里,每分每秒,她与他们都在与病魔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