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如果让冯简再回忆，谁是首护医院里最好的医生，她一定会说是曹海刚。
早上7点半，冯简挂好胸牌站在8号电梯门口。
“小简来了，今儿够早的啊，你们科哪一台啊？”夏老师一边整理自己的黄帽子，一边夹着老花镜，在手术排期表上仔细找起来。
“不是，夏老师，我来麻醉轮转一个月。”冯简将自己的蓝色胸牌摘下，笑眯眯地递到夏老师手里。
“嘿，咱们医院的姑娘啊，夏老师最喜欢你。”夏老师将一片钥匙发给冯简，并嘱咐她出了科再还，接着清了清嗓子，朝里面的办公室大喊一声“刚子”。
一个烫着大波浪留着小胡须的男青年应声而出，冯简定睛一看，差点儿没认出来。这是她第一回见没有帽子的曹海刚，他居然是长头发！
交完班后，曹海刚带着冯简去领药箱，那是一只30*20cm半透明带卡扣的塑料盒，外壳上贴着麻师姓名，里面装着高矮胖瘦不同尺寸的玻璃瓶，有些是粉剂，有些是液体，最上层是一沓处方签，有些是白色，有些是粉红。
“这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得比自个儿子还要看的细。”曹海刚将冯简带进办公室，打开药箱指着里面的“红处方”和药瓶说：“这几种，每用一支就是一个方儿，不能多，不能少，早上领出来，晚上还回去，都得有数。”
冯简拿起一支胖胖的安瓿，里面装着牛奶状的白色液体，瓶身上写着许多字，最大的三颗是——异丙酚。曹海刚告诉她，这种药在医院里归麻醉科管，出了医院就归缉毒警管，只要推进静脉，数不到10，就会丧失意识。
“被麻了，会有感觉吗？”冯简将手中的安瓿放回盒子。因为曹海刚说了，活得见瓶，碎得见渣，否则别说麻醉科主任了，他叔都得进局子。
“有些人说，能梦到一些特美好的事儿。所以，我们叫它“快乐牛奶”。”曹海刚将大波浪盘成道士髻塞进花帽子里，戴上口罩和冯简一起进入术间。
“考你个问题，如果不会，今天去准备一下，明天再回答我。”曹海刚一边启动麻醉机，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了许多的针管、四通、输液器。
这是冯简第一次遇到如此“和善“的带教老师——他不会给你下马威，不会差你干杂活，不会冲你摆架子，而是真实把你当成学生，好好教你东西。
去氧肾上腺素、盐酸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有什么区别？
胸外的病人已被推进手术室，巡回和器护也几乎同时进场。这个问题冯简确实不会，她对没有做好预习就来上课的行为深感羞愧，却又十分感激曹海刚能如此顾及一个学生的自尊心。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冯简负责掰安瓿，曹海刚负责抽药，每抽一管就贴一个标签，并按照不同功能分类摆在治疗台的不同区域——麻醉剂、镇痛剂、肌松药、止痛药、抢救药。
“第一课啊！有责任感的麻醉医生，是不能在麻醉机边上玩手机的，否则会影响导联。”看到冯简用力点头，曹海刚继续补充，“第二课，最幸福的麻醉医生，是今天只有一台很顺的手术，病人生命体征平稳，你的手机电量充足并且充电器就在兜里，操作刚结束病人正好醒来。”
今天的冯简和曹海刚都是幸福的。
四点下班，刚好碰上下台的大刘，冯简凑过去闲聊，听到了关于曹海刚的第二个故事。
曹海刚是首护唯一的麻醉学博士，也是中国现代麻醉奠基人马荣教授的关门弟子，中华医学会麻醉学分会委员，《中华麻醉学杂志》中最年轻的编委，曹院长的侄子是他所有头衔中分量最轻的一个。
“刚子，是一特好的人。”大刘和冯简前后脚走进电梯，摁下1层，“走，请你喝可乐。”
冯简将今天跟着曹海刚的全程告诉大刘，并不停赞叹他的亲和、耐心、博学和专业。
“你是没见过他抢救，不然肯定被丫迷死。”大刘畅饮着冰可乐，路过的孕妇盯着他直吞口水。
“你，不能喝！”
冯简和孕妇被逗得哈哈大笑，大刘顺道讲起上个月的一件事。
房山转来一位42岁高龄产妇，因为胎儿足月却迟迟没有发动于是上了催产，产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从开始宫缩到胎儿经阴道娩出也就花了半小时，第三产程刚结束，产妇咳嗽了几声，曹海刚是全手术室第一个听到并发现端倪的人。
“咳嗽怎么了？”冯简拎着瓶停下脚步，在她看来生孩子不就应该越顺越好吗。
“羊水栓塞。”大刘将空瓶插进白大褂兜中，迎着日头眯了眯眼，“知道羊水栓塞的死亡率是多少吗？100个人里最多能活14个。”
急产、高龄都是导致羊水栓塞的诱因，突然的咳嗽是羊水栓塞的前驱症状。巨大的腔内压力，将羊水挤入由于分娩而裂伤的子宫血管和血窦中，再通过母亲的血液循环带往身体各处，引起各器官的进行性衰竭。
“那个产妇，她死了吗？”
“被曹海刚他们17个人救活了。”
任何一家有产科的医院都具备一套完善的羊水栓塞抢救预案，血库会预留血，ICU会预留床，麻醉科会严阵以待。在危险发生时，产科、麻醉、手术室、ICU、儿科甚至胸外、血管外，都会齐心协力以挽救母亲和胎儿的性命。
“夏老师她们安瓿掰的手都废了，7个男医生轮番心脏按压，身上的每一个针眼都在渗血，下边就跟开了水龙头似的，一边往里输，一边哗哗流。”大刘停下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1万cc，差不多把全身换了3遍。”
“你别说了，我害怕。”
“成功了啊，你怕啥。”大刘的表情忽然轻松起来，“要么说刚子牛逼，听到第一声咳嗽，他立马就给了去甲，药刚推进去20秒吧，就抽搐了。”
“啊！去甲肾上腺素！”冯简突然如释重负地大喝一声，连再见都没说，就匆匆扭头回了宿舍。
“三种药都是肾上腺素受体激动剂，作用在α、β受体上。肾上腺素对两种受体都有激动作用，主要表现为加强心肌收缩，增加皮肤、黏膜及小血管的收缩，扩张冠脉，主要用于心脏骤停、过敏性休克的抢救，还有支气管痉挛引起的呼吸困难。去甲肾主要激动α受体，使全身小动、静脉收缩来升压，扩张冠脉，主要用于心梗、缺血性休克及低血压的抢救。去氧肾作用类似去甲，但可以反射性兴奋迷走神经，使心率减慢，可以用来控制阵发性室上性心动过速。”
“真棒，来，今儿咱们学插管。”曹海刚面带笑容冲对答如流的冯简伸出大拇哥。
气管插管是手术室最司空见惯的操作，过去的冯简从没将它当作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暴露声门她就学了整整一周，由于喉镜必须左手持握，这对右撇子来说本就困难重重，当患者仰头，口腔、咽喉、气管在一条直线上时，舌头便会掉下来，喉镜顶在什么位置，成了操作成功与否的关卡。
“咋办，我看不见声门啊。”冯简几乎要跪在地上，可依然没有看到那个“V”型结构。
“镜子太靠前了，退后压住舌根。”曹海刚躬背仔细看着，“不行，血氧下来了，我来吧。”
冯简只得将喉镜交回曹海刚，不到3分钟，患者的脸上贴好胶条，呼吸机和心电监护发出了响亮高亢的“滴、滴、滴”声。
“我来。”、“这个病人气道窄。”、“握镜子的时候，手腕要有力气，挑一下。”、“位置可以再靠后一点。”、“血氧下来了。”、“来，给我吧。”
冯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虽然这段日子她已在模拟人上重复练习了几百次。曹海刚从不骂他，也不会摇头叹气，只是静静待在她身后，一遍遍纠正动作，一次次接手败北。
“我真的太笨了，半个月了，都插不进去。”冯简一脸沮丧，在写完麻醉记录后，坐在手术室中迟迟不愿离去。
“嗨，我插了一个月呢。明儿还有，接着练。”曹海刚整理好东西，坐在冯简身边，轻拍她的肩，“你想想，走路、说话、拿筷子，小时候练了多久啊，你觉得它们比这简单吗？”
“但是……”
“我老师跟我说，这世上本就没有容易的事，只是我们都容易忘记。”
“是马教授吗？”
“呦，你还知道不少？不，是咱们于主任，我的启蒙老师。”
大家都说曹海刚是拿着一手大小王，却偏选了首护这么个“废品厂”。原来真正的原因不是曹院长，而是麻醉科主任于光。他小时候被一根竹签戳穿了右手心，急诊手术那天，就是于光给他做的臂丛麻醉。他怕得一直哭，那时候没手机，于光就坐在床边给他讲故事，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到哪吒闹海，他笑着听完了，手术也做好了。于光摸摸他的头，夸这小伙子真勇敢，他用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暗自发誓，长大了也要成为这样的麻醉医生。
离开麻醉的倒数第10天，冯简成功了。她熟练地托起病人下颌，左手持喉镜挑起舌根，快速将导管插入气管并拔出管芯，再将导管推入更深的位置，接上球囊开始按压，用听诊器确认呼吸音后连接呼吸机，胶布固定。
“11分钟，血氧98。可以，能毕业了。”曹海刚为冯简鼓起了掌，夏老师经过门口，也探头进来鼓了两下。
冯简又兴奋又难为情，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幸好都被口罩遮住了，“你带过的同学里，有没有一次就成功的？”
“有，你们科巴轶。”曹海刚脸上透着一丝骄傲，开始描述巴轶是如何聪明。
“那我给我们科拖后腿了。”冯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没事，你们王主任拉高分啊。水平高、速度快、话还少，我们全科都喜欢搭他的台儿。”
“你也很拉风。谢谢你，曹老师。”冯简上前握住了曹海刚的右手，看到了隐约的疤痕，对着他深表谢意。
今天是在麻醉轮转的最后一天，冯简有两台，下午的手术有大刘。这是她头回从另一个角度观察手术台上的大刘——他气定神闲，眼神中透着专注，每一个动作干脆利落又充满分寸感，冯简被深深迷住了，她坚信过不了几年，大刘一定能成为手术室里的主角儿。
告别了曹海刚，冯简走去前台还钥匙，夏老师不在，桌角上丢着一盒“陈旧”的肯德基，盒子四角已有了微微的松散。
“谁啊，咋乱丢垃圾啊？“冯简抓起盒子就要往垃圾桶里扔。
“沉沉的，没吃完？“冯简下意识打开检查，里面的物品让她大吃一惊。
几沓厚厚的大红人民币。
冯简吓得赶快将盒子归位，抓起胸牌躲进更衣间里。她突然萌生出很多好奇，这是谁的钱？为啥要放在肯德基盒子里？于是她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两分钟后，于光从男更衣室走出来，四周看了看，拿起盒子朝主任办公室走去。
冯简愣在原地，她回忆起曹海刚对于光的崇拜与感激，忽而觉得后背发凉，再一回头，双眼一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