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不同，各如其面，用来形容今早的骨科办公室再恰当不过。
大刘依然端站在属于自己的窗口一角，7月的北京已入盛夏，火球般的太阳高高挂在空中，一束金光洒进室内，恰好照在大刘和他身后的桌面上，纸、笔、键盘、毛发、皮肤统统在光晕中被打开了磨皮功能。黄三翮的双手插在白大褂兜中，一副泰然自若，表情虽不多眼神却透着耐人寻味的深意，他努了努嘴，扫视一圈最终将眼睛停在了正出神的大刘身上。
小护士托着本念的起劲儿，这是黄三翮荣升院办主任后的第一次晨会，护士长特地挑了个声音喜庆又洪亮的姑娘，硬生生把交班搞成了春晚。
在医院这个体系中，一损不一定俱损，但一荣肯定俱荣，科主任的身份突然Double了，各项隐形的资源也必然会更向骨科倾斜，没有人的脸上会眉飞色舞，但也没有人的心里会此起彼伏。大刘终于回过神来，不料正和黄三翮炙热的眼光撞在一起，他尴尬的低下头，心中突然翻江倒海。
黄三翮身边站着一个胖男人，身穿一件崭新的白大褂，没有胸牌，没有笔袋。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神秘的笑，与交织的每一人轻轻点头，客气友善却少了几分亲和，全然不似一般同事，倒是一副领导架子。
交班仍在继续，众人仍在表演，反派只有一人。
王远，他比之前更黑了，油光锃亮的脑门上爆出了三四颗暗红色的闭口，他怒目圆睁杵在黄三翮正对面的桌旁，对胖男人反复多次投来的善意目光置若罔闻。
大刘推了推眼镜，仔细观察着远处的三人，却意外发现几乎所有医生护士都在和他做着同样的动作，面露同样不可描述的神情。
小护士总算放下了手里的本，黄三翮看着大伙儿清了清嗓子。
“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陈剑博士，他是咱们骨肿瘤领域的知名专家，也是姜宁军院士的弟子，有非常多的前沿课题，在骨肿瘤方向的造诣很深，以后大家要多跟陈博士学习，尤其我们的年轻大夫，课题、文章必须要更上一层楼，这不光是为咱们骨科的发展，也是为你们自己的进步。”
话音未落激起雷鸣般的掌声，黄三翮将最后两句的眼神聚焦在了几位年轻医生身上，又以大刘首当其冲。大刘迅速配合地点起头，接着将目光投向陈剑。
“感谢黄主任的赏识，让我有幸加入咱们首护骨科的大家庭，我会竭尽所能做好骨科的工作，尤其是在科研方面，希望各位同仁多多交流，多多帮助。”
所有人都在激情鼓掌，唯独只有王远浅拍了三下就将双手缩回了口袋。黄三翮就站在他对面，将一切小动作与微表情尽收眼底，他的脸上并无不爽，反倒有一丝老黄雀盯上黑螳螂的暗喜，他第二次清嗓子。
“还有一件事，咱们王远主任援蒙凯旋，真是辛苦了，大家鼓掌！”
王远不得已从冰冷的脸上挤出干笑，黄三翮拍的比第一回使劲，众人的喝彩也比第一回热烈，大刘忍不住捂嘴偷笑，不巧又被逮个正着。
“大刘，你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们也跟着笑笑。”
“没，没什么。”
长长的队伍盘旋在肃静的走廊上，领头的是黄三翮，陈剑略逊他一步，接下来是王远，一位进修医生和一位规培的博士生，大刘跟在最后，只在必要时挤进去汇报一下。
两个房间转完，王远挪到大刘身侧，用极小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说。
“陈剑，你之前见过？”
“一个会上，见过一回。”
“操，老黄，这是几个意思？”
“我哪知道，要不你直接问问他？”
对话在大刘的逃窜中被迫停止，王远的额头黑如包拯，在一道道金光中显得极其愤怒不安。查房很快结束了，今天是黄三翮新官上任的第一天，他火速赶去了行政楼，陈剑在办公室溜达两圈后也不知去向，轮转的两位去打杂了，办公室只剩大刘和王远。
“你这马上提正高了，咋还怒发冲冠的？”大刘指着墙上的影子问道。
“操，我真没发现，老黄这人，这么不地道！”王远重重地撂下鼠标，扭过身子翘起二郎腿。
“怎么不地道？”陈羽夕的种种“猜测”，自陈剑出现的第一秒就反复回荡在大刘心中。
“刘，哥哥我今儿豁出去了，跟你掏个心窝子。”王远犹豫了几秒，还是凑近大刘并压低了声音，“今年年初，老黄让我抓紧把正高弄下来，我还纳闷儿他咋替我操这心，结果开春就听说曹院长明年要去医管局了，你知道，老黄对这个院长那是胜券在握，但他又不希望骨科落在老丁手里，所以……”
“所以，他许你当科主任？”
“没有明面说，但也八九不离十吧。”
“你觉得陈剑是？”
“你觉得呢？操，老黄这波帝王术玩的是真6啊。瞅瞅，一张空头支票让我豁出去半年的命，行政指标都给丫干完了，抬了他的旗，又打了老丁的脸，结果转头一招卸磨杀驴，空降个干科研的，这不明着摆我一道嘛？”
大刘捋了捋自己的思路，关于师傅的“胸有成竹”他一直心中有数，可王远所说的这些他却从未耳闻过。他想起了泛舟西湖上的师徒对谈，他是那样的云淡风轻，听着纷争与流言，依然能做到秉公任直一丝不苟，现在看来或许只是自己洞若观火的本事还不够，体会不出那么多平淡语言背后的深意。王远的价值已然最大化了，剩下的便是自己，发文章是板上钉钉，除此外，还有什么能助他一臂之力呢？
“嗨，想多了吧，他让你搞正高，难道不是为你好？”
“操，他为你好我信，为我好，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咱们科啥都行唯独学术不行，他这院长要当的稳，只能请外援。瞧瞧，一个完全不懂临床，一个完全不懂科研，又是新一轮的平衡术，一个用来撑面儿，一个用来挣钱，兹要在首护一天，跟他面前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王远摊开两只手，灰溜溜地摇了摇头。
大刘无奈地拍拍王远的肩，这层深意已在他的口中昭然若揭，无力再去做任何多余的辩解。纵使工作的年头不长，但大刘也已深谙体制之道，要么履险如夷要么战战兢兢，越简单的事物越有可能与复杂的人情缠绕在一起，本质即利益，扑朔迷离，声东击西。
“那你身上有什么值得交换的呢？”大刘脑中再次闪回陈羽夕的问题，他虽不信师傅会用他做权利的博弈，但王远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他也不得不将信将疑。
三天后，黄三翮找到大刘，吩咐了两件要事。其一是立刻跟着陈剑进课题组，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发出一篇影响因子大于1.0的SCI文章，其二就是下周一会来一位VIP患者。
韩丽英，86岁高龄，由绿色通道入VIP病房，她是清华的一位老教授，也是中国精密仪器学科的奠基人之一。她一头银发蓬松齐耳，衣冠整洁没有首饰，朴素衣着下是红润饱满的皮肤，若非看了资料断不会信她已过耄耋之年。
她是黄三翮的旧相识，也是牛棚时期为他们哥俩提供过百家饭的邻居之一。她的双腿因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肿胀变形，是由女儿推着轮椅入院的。
“韩教授，您好，我是您的主管医生，我叫刘艾阳，您叫我小刘就好。”大刘毕恭毕敬地站在病床旁做自我介绍。
“您好，刘医生，非常感谢你和黄主任的照顾，这段日子要给你们添麻烦了。”韩教授将盖在腿上的毛毯抽走，端坐在床上微笑着等待大刘的检查。
“呦，您这个，挺严重啊，是不是常受凉啊。”大刘用手背试了试韩教授双膝的皮温，即使在闷热的夏季，它们依然触手生凉。
“是啊，我在哈尔滨待了快20年，老寒腿就是那会得的。这不，彻底没法儿走了才想着来治，这南墙啊比什么道理都管用。”韩教授笑笑，接过女儿新灌好的两枚热水袋，左右各一压在毛毯下面。
“黄主任已经看过门诊了，接下来我们会评估下手术的情况，这几天要做一些检查，抽点血，您得坚强点儿喔。”大刘从口袋中掏出一枚奥运福娃勋章，塞进韩教授手中。他虽长着一副五大三粗的面孔，但对哄老人小孩极有心得，言语温柔，表情丰满，小礼物不断，任谁都无法逃脱他“致命”的一键三连。
“谢谢刘医生，我这就挂上，这是什么运动？”韩教授矍铄的脸上溢满了笑容，她将勋章挂在病号服右侧的口袋上，仔细端详着上面福娃的动作。
“铁人三项，加油哦！”大刘捏紧右拳用力屈臂，摆出一个滑稽的动作。
病房门在一片笑声中被缓缓关上。首护隶属铁道系统，老领导们若需全公费治疗就必须在定点医院就医，因此高龄关节置换便成了首护骨科的一项特色，也是黄三翮的拿手绝活，他的最大手术年龄纪录是92岁，这在6年前可是轰动全北京的大新闻。大刘奔向护士站仔细叮嘱一番，又跑回办公室。
两天后，各项检查结果加急已出，韩教授的身体状况远超99.99%的同龄人，心脑血管等慢性病统统没有，血糖正常，三大指标正常，甚至连牙口和视力都比常人年轻20岁不止。
“嘿，这老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懂得保养！”大刘盯着仅有的几个红色箭头不住地叹为观止。
“操！三千退休金和三万退休金，过的能是一个日子吗？”王远因陈剑的到来戾气满满，“操”从一种动作演变为一类语气，放在每一句话的开头以示郑重。大刘也赋予王远一个霸气外露的新名字“操哥”。
“听说，这手术，陈剑也上。”
“操，老子倒要看看，他一个鼓捣试管的能不能拿的起手术刀。”
韩教授这次置换的是右膝关节，手术在周一如期开台，黄三翮主刀，陈剑一助，大刘吸引打杂，“操哥”王远站在一旁观摩。
全膝关节置换术是一种兼具木工、瓦工的体力活，但精细度在毫米级，仅次于神经外科和眼科。术后痛不痛、走的稳不稳完全在“手艺人”的活儿里，只可身教无法言传。王远跟着黄三翮8年，学了不少硬功夫，髌骨挫到什么程度、间隙留多少、力线标准与否都得在一台台的实操中慢慢体会。显然，陈剑对此一无所知。
“D二聚体？”黄三翮一边咬骨，一边问大刘。
“小于0.5。”大刘在抬头的一瞬，从陈剑满是油光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局促，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对陌生知识的疑惑和无法自处的不安。
操哥双手抱胸站在陈剑对面凝视他的每一个动作，接着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喜悦，黑黑的眉间几乎快要生出一弯白月，连大刘都觉得他激动的有点太目中无人。陈剑不懂得如何找力线，甚至无法准确叫出每一个器械的名字，一番手忙脚乱地配合后，第一天的趾高气昂荡然无存。
黄三翮从不看他，也不说话，只与大刘默契的操作着，开髓、定位、截骨、确定力线后倾角、打鸡尾酒、放假体、上骨水泥，调间隙，缝合。手术结束，用时54分钟，这是黄三翮作为“Double”主任的首秀，全术间掌声雷动，操哥鼓的尤为热烈，每一掌都好似拍在陈剑脸上一般快活。
“刘，我说什么来着，这孙子不行啊。”操哥搂着大刘的肩，两人一溜小碎步沿楼梯下去。
“是不行。那你说，为啥老黄非让他上？”
“你懂不懂什么叫下马威。”
“操，你们真特么累。”
大刘摆了摆手，脱开操哥的纠缠朝病区走去，但他心中更加笃定了王远关于“帝王术”的分析，一次升迁一场交班一台手术，师傅仅用三个动作就割据出骨科的新版图，那自己于他，又是何种角色？又能带来怎样的价值？
你身上有什么值得交换的呢？
这个问题经久不衰地萦绕在大刘心头，面对朝夕相处六年的黄三翮，他无法做到直言不讳，也绝不可能疑神疑鬼。其实，不论是王远还是陈剑，只要是师傅的人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可为什么心乱如麻，他自个儿也说不清。
走廊尽处被光尘湮起薄薄的雾团，大刘皱着眉看向远方，答案在奋力的漫游中，也在沉住气的等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