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主任,久闻您的大名,我敬您一杯。”端杯起身的是一位“寸草不生”的中年男性,他个头不高却虎背熊腰,细条纹衬衫在肥大的腰间被硬生生撑出了斑马线的感觉。
“来,咱们陈博士,一表人才啊。”黄三翮难得从酒桌上起身,隔着圆圆的木桌,遥应着对面的男子,说话间将笑脸投给了坐在二人中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
一轮酒过,黄三翮说起了杭州之行,四月的骨科年会便是这二人筹办的,白发老头姜宁军是大会主席,也是工程院院士,斑马男子陈剑是大会主持,也是院士的关门弟子。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觉得这杭还得在苏之上。”黄三翮漫不经心的奉承着,因为姜院士正是杭州人,纵使已在北京生活了大半辈子,但却依然分不清平翘舌音。
“小黄喜欢杭州啊,那就,买个宅子,退了休去养老,保你活到100岁不成问题。”姜院士拖着长长的尾音,与黄三翮叙起了家常,陈博士也迅速加入讨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充分表达着对杭州和杭州人民的敬佩与崇拜。
“敢为人先!奋进拼搏!怪不得浙江古往今来都是富庶之地,人家的水土就养的起这样的品格人情。不说别的,就说姜老,这么多年您在学术和临床上的造诣,还真就是靠这份精神,我能做您的学生,何其三生有幸,虽然也只能遥望下您的项背,但这辈子,绝对值了!”陈博士说着又端起了酒,毕恭毕敬地半跪在姜院士左边,眼含热泪一干而尽。
黄三翮是见过些大场面的,可如此露骨的表演他还是头一回碰到。姜院士将地上的陈博士缓缓扶起,转头对黄三翮说:“我们小陈啊,踏实、上进、爱钻研,唯一的不好就是临床上吃点儿亏,我作为老师心里也愧疚,一直想给他找个体面的去处,谁成想,整天忙啊忙,拖着拖着就耽误了。”
“姜老您多虑了,像陈博这样的人才,放在哪能耽误?”黄三翮举起酒杯,陈博士迅速往空杯中添满酒,屈着腰上前去碰。
“听说曹院长升了,咱们黄主任何时升啊?”姜院士夹一口菜,试探地问。
“嗨,顺其自然。我啊,就是想把骨科这摊事儿搞好,但科研上总是缺了条臂膀,力不从心啊。”黄三翮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辗转反侧,能坐在一桌吃饭喝酒,他们对彼此的诉求心知肚明,可博弈就是这样,谁先开口,谁就失去了先机。
三人开启了第二轮闲谈,陈博士的酒量明显远在黄三翮之下,涣散的眼神,迟缓的语调连同他悉数崩开的斑马衬衫扣,快将这场谈判拉入了尾声。姜院士瞥一眼二人,终于忍不住张口做了这个“话事人”。
“小黄啊,我现在临床上是没什么突破了,这么多学生就丢下陈剑一个还没着落,这心里不好受啊。”
“姜老,您别这么说,机会这种事,需要年轻人自己把握,咱们也只能推波,助不助得了澜,得看他们自个儿。”
“听到了吗,黄主任这话说的太好了!你啊,以后要好好学。”
“黄主任,我……您……,不说了,我喝了!”
“这样,小黄,你看能不能把陈剑安排到你那去,他跟着你我也放心,手里的课题呢,也能价值最大化。”
“没问题啊,我这儿别的不敢说,只要有课题,位置肯定能挤一挤。”
“黄主任,姜老,我……您……您们……,感谢!感激!我喝了!”
黄三翮喜上眉梢,入行多年,每一次的危如累卵都在一桌桌的饭和一瓶瓶的酒中被力挽狂澜,课题、评选、升迁这些困扰他多时的词语,即将从面前这个烂醉如泥的秃子身上打开缺口,今天的茅台,“茅有问台”!
“肿瘤外科这段日子风生水起啊,听说老王在院外找了个帮手,好像还是他早年的一个学生。刘,你不是跟肿外关系不错?要个联系方式,给咱骨科也搞搞宣传。”黄三翮卸下铅衣,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大刘说。大刘点点头,将两套铅衣整理好挂在架子上。
一周后,黄三翮在大刘的引荐下与陈羽夕见了面,不在饭局,不在医院,而在停车场。
“师傅,这就是陈羽夕,肿外王主任以前的学生。”
“黄主任好,您叫我小陈就行。我们刚想上去拜访您,大刘说您有个会,时间有点赶,我想着就在停车场等您好了。”
“荣幸荣幸,王主任好福气啊,学生个个能干漂亮。小陈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呢,就是咱们医院出去的,就想为咱们医院再做点贡献。轮转的时候骨科所有老师都对我特好,我就一直想着,什么时候黄主任能给我个投桃报李的机会,这不就厚着脸皮求大刘帮我带个路么。”
黄三翮听罢哈哈大笑,他对面前的陈羽夕实打实的满意,她的美丽、聪颖、机敏和勇气在这个行业的女性中是非常罕见的,相比此刻大刘茫然的神情,陈羽夕的野心统统写在脸上。
“小陈,会开车吗?要不咱们路上聊?”黄三翮拍了拍大刘的肩,笑呵呵地将文件包扔进后座,陈羽夕为他打开车门,用一只手护住车顶,接着从容地迈进驾驶室,发动车子扬长而去,留下呆若木鸡的大刘愣在原地。
狭小空间内的精细动作,是识人断物的最佳场合。一段路,7.5公里,足够黄三翮全面了解陈羽夕了——她是地道的北京人,但没什么政治根基;她是理想主义者中少有的务实派;她在王川那受了挫,具体哪方面还暂不可知;这场会面算的上是“双向奔赴”。会场到了,黄三翮下车,陈羽夕将钥匙交还给她,礼貌的挥手告别。
仅过了3天,黄三翮就在陈羽夕的安排下,参加了《身心道》的节目录制,他的表现要比王川从容很多,不论台上还是台下,都十足了一位“老专家”的气度。陈羽夕对此也非常满意,不停的向导播们举荐着黄三翮以及他麾下的首护骨科。合作的开局是如此完美,黄三翮的德艺双馨与陈羽夕的能干精明,一拍即合。
从演播大厅出来,已是晚8点多,陈羽夕开着自己的保时捷送黄三翮回家。
“小陈,在美国学的啥?”
“MBA,因为有医学背景,毕业后就在一家医疗咨询公司,做过一些投资项目。”
“真是厉害。王主任比我有福气哦!”
“主任可别这么说,以后您有什么事,尽管交代。”
车子驶入了气象局家属院,在一幢高楼前缓缓停了下来,陈羽夕优先黄三翮下车,将后备箱里节目组准备的伴手礼拎出来,黄三翮撑了撑衬衫,微笑着接过礼盒,点点头就要离开。
“羽夕,你怎么在这?老黄?唉,你俩认识啊。”一个陌生的女性声音从车后飘来。
“范姨,您住这儿啊。”陈羽夕扭头一看,一位身着花衣体态丰腴的老妇,正从车屁股后绕道而来,她立马跑过去,挽住老妇的胳膊,热情寒暄起来。
“嗨,范弭不在,我一人住那么大干嘛,索性搬回来,近点儿。”老妇是范弭的妈妈。
“老黄?你俩咋在一块?”老妇揣着一颗是非之心,挑着眼角玩命打量着二人。
“我啊,帮黄主任做项目呢,范姨你可甭瞎琢磨啊。”陈羽夕一眼看穿了老妇的心思,顽皮地拍着她的胳膊解释。
“范局,吃了么,您?”黄三翮突然笨嘴拙舌起来。过年时,他们夫妇二人提着“豪华水果”上门拜访,老妇虽满脸笑意可却拒绝收礼,潦草几句家常将他们难以启齿的问题又堵了回去。事没办成,还丢了人,自那之后,黄三翮便有意躲着这条老狐狸。
“吃了,都几点了,还不吃。得,你们聊,羽夕有空家去啊。”老妇瞅了瞅黄三翮懊丧的脸,浅笑一下,昂首阔步地向远处走去。
“你们认识啊?”黄三翮停顿几秒,还是忍不住张口。
“我闺蜜的妈,从小就认识。”陈羽夕还未从见到故人的喜悦中出来,咧着嘴一个劲笑,甚至忘记了和黄三翮告别。
黄三翮拧开防盗门,将手中的礼盒放在玄关处,径直走向洗手间。屋内的陈设还如十几年前一般,木地板、木家具、软布沙发,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茶几,夫人端着一碗炸酱面坐在沙发上,在女儿出国后,他们基本上放弃了餐桌,两只盘子一双碗,随处都是吃饭的地儿。餐厅一角的黑色的雅马哈钢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卧室的床单是今天新换的,书房的台灯还没亮起,女儿的房间常年锁着,空气中漂浮着洗衣液的香气。
“你的节目,啥时候上?”夫人放下碗,抓起遥控器调台。
“今天刚录,哪那么快!”黄三翮已换上了格纹睡衣,叉着腰站在客厅里。
结婚三十年,又分处不同行业,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已寥寥无几,除了女儿的近况,连续超过10句的交流基本属于空前绝后。黄三翮抽出一张纸,擦着自己的镜片,夫人则关掉电视,拿着碗进了厨房。
“小朋今儿又来了。”
“哦,来干嘛?”
“拿钱呗,还能干嘛!”
夫人的口气有明显的不悦,黄三翮对此早已家常便饭了。小朋是黄三翮的弟弟,住牛棚时才4岁出头,冬天的一场大雪让他落下了残疾,早早病退在家,几年前又查出了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CIDP(慢性炎症性脱髓鞘性多发性神经病),激素治疗无效,身体每况愈下,去年经人介绍开始了间充质干细胞治疗,输一袋要12万人民币。
特殊的遭遇让他们成为了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多年来,黄三翮明里暗里支援了弟弟许多,以至夫人和女儿总不如周遭的亲朋过的宽裕体面。女儿出国后,花销更涨,小朋的到来总会引发夫妇二人的争吵,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来覆去地说,夫人不间断地发着牢骚,黄三翮垂头应付两句,继续责无旁贷地掏着腰包。
“我刚碰见老范了。她和我一个朋友,很熟。”
“哪个朋友?”
“一个新朋友,带我上节目这个。”
“唉,我们单位这些人啊,脱了衣服比猴都精,这处长啊,我是不想了,听天由命吧。”
“吃这碗饭的,哪有不精的,我这院长啊,还得再加把劲儿。”
黄三翮从沙发上站起,走入书房,关起门,拨通了陈剑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