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却满脸泪痕,进屋就要跪下。
「是我对不起姐姐,如果我不回来,姐姐就不会死了。」
她哭喊着,却仍偷偷觑着众人的神色。
孟娇娇惯会这招,实话说,很简单,很一般,
自小母亲教我各种宅斗,我虽学得不好,却也能一眼看出她的虚情假意。
我能看出,母亲又如何看不出,更何况父亲?
他们不过是心中有愧,不过是因我有罪。
「娇娇,你如今正有身孕,如何能跪?」
秦时满脸担忧。
「不,秦哥哥,你莫要管我——」
「够了!」让我惊讶的是父亲突然开口。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目光幽深。
他盯着孟娇娇的眼中多了几分复杂。
「娇娇,你跟我来一下。」
我不知道父亲跟孟娇娇说了什么,只知道她出来的时候表情颇有几分失魂落魄,倒是比平日的她让人看着顺眼些。
她用力闭了闭眼:
「秦哥哥,我们回去吧。」
秦时充耳不闻,他盯着我的棺椁,我顺着方向看去,是一顶小帽,白狐皮做的。
那是小时候秦时猎下,亲自裁了送我的生辰礼物。
当时的他捧着帽子的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时竟分不清是绷带更白还是白狐皮更白一些。
少年红了脸站在我面前,他说真真,生辰快乐。
他说真真,我不会负你。
他说真真,我会永远是我,我不会像那些大人一样,抛弃自己的妻子。
他说真真,秦时此生只爱孟真,绝无二心。
可是现在,我看看孟娇娇隆起的小腹,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的秦哥哥终究还是没能信守承诺,最终还是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或许他也会有愧疚?
可惜都不重要了,我已经死了。
8.
葬礼没过几日,孟娇娇小产了,府中人也说近日总是听到哭声。
我冤死的谣言便传了出去,愈演愈烈。
他们说我是被害死的,宿怨难消,要来索命。
我看他们终日战战兢兢,难掩害怕的样子,真想现身告诉他们,我不是冤死的,我是自尽的,正因如此,才无法轮回,却也不曾害人。
我并非有什么未完的心愿,我只想早日见到真正的亲人,哪怕他们平凡至极,我只是不想窃取别人的东西。
我只是想知道真正的家人是什么样子,然而这个心愿也没能实现。
府中各类人等在我院前烧了多日纸钱,却毫无成效,便禀明父亲,要请青龙寺的玄空大师来做场法事。
父亲犹豫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我想要逃,却发现无法离开孟府半步。
玄空大师很快便来了,他捻着佛珠,佛号声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是悲悯,我有些发愣,他却收回了目光。
玄空大师走的时候,只留了一句话:
「一切果皆有因,因果未明,尘缘莫消。」
哥哥想要追出去,却被父亲拦下。
我听到父亲的声音:
「真真,很像一个人。」
「父亲,是谁?」哥哥声音急切。
「云廷。」
云廷?我愣了愣,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熟悉感,像是好久之前听说过。
「云廷?」母亲有些怔忡。
「是了是了。」她又哭又笑,「这么多年我竟从未有所察觉,那可是她的孩子。」
「怪不得,怪不得。」
她抬头看天,又像是透过天在看什么东西。
我听到她的喃喃自语:
「是青青的孩子啊,怪不得。」
「怪不得……」或许阳光太过刺眼,再回头,她已泪流满面。
云廷是父亲之前的下属,他的妻子是母亲的手帕交,柳青青。
多年前孟家的一起祸事,牵连到了云家,云氏夫妇冤死,
为避免伤感,父母便不再提起他们,渐渐地便也忘却了。
「我对不起青青,我竟不知道,她也有一个女儿。」
父亲点点头,「前些日子,我在书房翻到一封旧信。」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上边隐隐有些干涸血迹。
持信的手微微颤抖,「这封信藏在旧衣的夹层,多年来不曾发觉。」
他用力闭闭眼,泪水却从眼角滑下。
「云廷,是为我们而死。」
原来云廷是我的亲生父亲,是他在孟家罹难时将我跟孟娇娇偷偷调换,演了一出赵氏孤儿。
可是没人会想到,孟府的祸端很快平息,而云家却……
原来我不是罪人,我的亲生父母也不是,我原本是要代替孟娇娇去死的。
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只是恍惚间想起玄空大师的话。
因果因果,或许因便是我父亲种下的,结了恶果,这恶果还需我自己承担。
只是原来,从一开始,我便是被放弃的一个。
9.
孟娇娇小产后,便有些疯癫。
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秦府的人害怕,连夜把她送回孟府。
让我震惊的是秦时,几日不见,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神色黯淡,颓废不堪,他像是累极,抓着哥哥的手。
「兄长,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怎么会忘了呢?我喜欢的是真真啊,从来都是真真,永远不会变。」
他捂着脸,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看着颇有几分可怜。
可我只觉得滑稽。
孟娇娇冲过来,强行掰开秦时的手,「秦哥哥,你从来都不喜欢孟真,你喜欢的一直是我,是娇娇对不对?」
她的神色渐渐癫狂,秦府跟着来的下人纷纷退后,低着头,哆哆嗦嗦,倒像是一只鹌鹑。
「孟真!为什么你都死了,还要纠缠我们?」
「落水而死还是太便宜你了,你就应该像你那短命的爹娘一样,被千刀万剐——」
「啪!」父亲一巴掌扇在孟娇娇脸上,孟娇娇头被打偏,半边脸瞬间肿起,她的表情似哭似笑:
「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竟然为了一个死去的贱种打我?」
我看到父亲的手微微颤抖,他的表情满是不可置信,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
「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如此恶毒!真真是你的姐姐,她可有一分对不起你的地方?」
「她鸠占鹊巢就是不对,凭什么她能顶了我的名头,有那么多人爱她?」
孟娇娇神情讥讽,眼角滑出一道泪痕,她缓缓转头,扫视众人。
「这些本就应该是我的!」
「她活着抢了我的东西,死了还要夺走我的孩子!」
「够了!」秦时吼道:「你的孩子是我杀死的!」
众人俱一震,我也是。
我在空中抖了抖,才稳下来。
秦时此刻却恢复了精神,他盯着孟娇娇,眼里满是恨意。
「我爱的从来就是真真,你唆使婢女给真真燃幻香致其自尽的时候,可曾想过——」
「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秦哥哥,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
秦时掰开孟娇娇抓着他的手,神情冷淡。
「真真是我从小到大都爱的女人,我为何会弃她而去?」
「若不是你这毒妇,我又如何会两次三番将你错认成真真?」
「又如何会与你成亲?」
「那日你只当我睡下,要婢女拿香来时我便发现不对,你既将幻香用于我身上,又如何不能用到别人身上?」
「真真那么怕疼,她怎么会——」
「秦哥哥,那也是你的孩子啊!」孟娇娇脸色苍白。
「是吗?」秦时面色讥讽,「与你有夫妻之实的,从来都是我的弟弟。」
「我如何会让不相干的人生下我的孩子?」
秦时的弟弟是个傻子,这是秦家的秘密,若非当日我去找秦时迷了路,恰巧碰到,怕也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的存在。
秦家只当他是祸患,匿在府中,穿衣住行悉如下人。
「不可能不可能,秦哥哥,你在骗我对不对?」
秦时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平静异常。
孟娇娇转头去找母亲,母亲只是平静地开口:
「所以你从来都没有忘记养父母的名字是吗?」
孟娇娇神色慌乱,「母亲,我也是最近才——」
哥哥双眼赤红,「是你,害死了真真!」
「不,是我,我当时就不该把你带回来!」
「你根本不是我的妹妹,你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孟娇娇环视四周,她的丈夫,她的亲人,俱是神情冷漠。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惜无人再听。
10.
真是讽刺,一夕之间,孟娇娇从云端跌落。
她发丝凌乱,面如纸色,我一时竟不知作何感想,
偏院里点的香有问题,我是知道的,连膳食都要克扣,又怎会好心为我熏香?
只是我无心也无力挣扎罢了,既然他们想要,那便拿去,
我只有这一条命而已,其他的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孟娇娇或许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半点掩饰也不做。
我死前一天,她曾来找过我。
她说,姐姐,秦哥哥马上就要与我成亲了。
她说不是孟家千金的感觉怎么样?
她拿着剪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剪断我亲手绣的香囊,丝绸散落,香料倾洒,她笑得得意:
「姐姐千万别怪我,是秦哥哥要我这样做的,他说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再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他要我物归原主。」
「姐姐,物归原主你是知道的哦。」
我当时已然有些麻木,直到我听到孟娇娇接下来的话。
「你知道吗?你的亲生父母,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可我只觉得他们傻,你说是吗?」
我的亲生父母,我顾不得所有,拼命恳求孟娇娇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然而又怎会如愿?
可笑我有自尽的勇气,却无法逼问出父母的名姓。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知道又何妨?不知道又何妨?
不知道反而更好,还可以做个美好的梦,日子普普通通,父母爱我怜我。
没有鸠占鹊巢,没有夺人好命,更没有一夕之间失去所有。
可惜我无法选择,我的一生都无法选择,我好累,为什么做了鬼也会这么累?
母亲近日开始信佛,我时常见她半夜惊醒,枕边满是泪痕。
我听到她的祈祷,她说真真,你回来看看娘亲,哪怕一眼。
她说真真,娘亲错了,你不要怨娘亲。
……
父亲头发花白,像一下子老了好多岁,他向皇上提出辞官。
皇上不允,派人送来一堆奇珍异宝,这些宝贝都被送到我的院里,我自小住的院子。
它被还原成了原来的样子,锦匣仍被放在枕侧,里边还多了几件物品。
一切熟悉又陌生,白玉簪子依然摆在梳妆台上,像是随时就会有人将它戴在头上,照着菱花镜,对着镜中自己傻笑。
院子无人居住,却每日打扫,像是在等待一个随时归来的故人。
这种氛围很诡异,像是所有人都在做同一个梦,一个永远不可能的梦。
秦时要与孟娇娇和离,他说与她成亲本就是一个意外,他只会跟真真在一起,哪怕她已经不在。
孟娇娇被气得昏过去,我却觉得好笑。
我都死了,秦时还要装什么?
那个香囊是我亲手送给他的,他一直随身带着,若不是他想给,孟娇娇又如何能拿到?
他或许曾爱过我,但他更爱的是他的名声,是他的前途。
一个野种的丈夫,哪有孟家的女婿来得有面子?
孟家小姐可以有真假,他这个女婿一定会是真的。
所以当我听说秦时养了几个外室时甚是平静, 若我没猜错,那些外室还需得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
小丫鬟们的八卦证实了这一点,她们称赞秦时的深情,叹惋我与秦时的有缘无分。
秦时的目的达到了,满京城称颂他的深情。
哥哥坐不住了,他冲到秦府,将烂醉的秦时一把拽起。
我听到他的质问,他说秦时,你这样对得起我妹妹吗?
他的妹妹?是孟娇娇吗?还是——
秦时问出了这个问题,他满身酒气,眼神却很清明。
「妹妹?是真真还是孟娇娇?」
哥哥手抖了一下,
「当然是真真。」
秦时笑了,他笑着摇头。
他说兄长,我对不起真真,你就能对得起?
他说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便怀疑甚至厌恶自己从小看大的妹妹。
「这是一个兄长该做的事情吗?」
哥哥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去看了孟娇娇,我听到他的诘问,语速很快,像是只要说得够快,就不会被打断,就不会知道真相。
他问孟娇娇是不是故意救他,是不是原本就知道自己是孟家的女儿。
孟娇娇笑了,她笑着点头。
「是啊,好哥哥,我不仅救你,伤你的,也是我。」
「要不你以为为什么那么凑巧就会遇上毒蛇?有那么凑巧,我有解药?」
「我不仅要伤你,还要救你,还要让你看到我的胎记,清清楚楚地看到。」
哥哥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咬牙切齿。
「你既知道我是你兄长,还要在我面前衣衫不整,你真是——」
孟娇娇放声大笑。
11.
秦孟二府的变故引来众人围观,大家纷纷猜测所有可能。
纸包不住火,拼命掩盖的真相被赤裸裸暴露在太阳下。
孟娇娇唆使婢女杀我的事情也没能藏住,她下了狱,吵着要见父母,却没能如愿。
母亲跪在佛堂,泪流满面,
父亲把自己锁在书房,盯着画卷出神。
又过去了一段时间,我可以离开孟府了。
或许是因果已销,我很开心。
转眼却发现我的魂魄只能在青龙寺与孟府两处打转。
玄空大师告诉我是因为有人给我立了牌位,日日香火供奉。
我的魂体得到滋养,也可以游走两处。
是的,玄空大师可以看到我。
在我第一次飘在青龙寺上空时,玄空大师便发现了我,
仍是古井无波的眼神,他轻声对我念了几声经文,我便觉多日阴冷烟消云散,是以我便时常往青龙寺而来。
说来也可笑,一个小鬼,竟天天盘旋在佛门圣地。
直到有一天,玄空大师双手合十站在我的面前,我感受着体内的温暖,有什么东西,好像啪的一声碎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像一片柔软而轻盈的云,我飘出青龙寺,飘到孟府,我看到跪垫上的母亲,她若有所感地抬头。
我慌乱逃走,离去时却听到她的轻唤:
「真真。」
我看到父亲,看到哥哥,看到秦时,看到孟娇娇——
我越飘越远,直到俯瞰整个京城,直到看到白光中的一群人。
他们笑容和蔼,向我张开怀抱,
我顿了顿,穿过黑暗向他们奔去。
我终于不再是鸠占鹊巢的假小姐。
番外:
母亲视角:
玄空大师告诉我,真真并没有离开。
他没有明说,可我也知道,真真定是无法离开。
做错了事,便要弥补。
青龙寺的台阶几千级,我一步一叩首爬上去,总能给真真求来一个好结局吧。
她那么喜欢自由,又怎能被拘束?
真真,娘亲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你一定要有个美满的家。
父亲视角:
我发觉已经记不起真真的样子了,那可是我最疼爱的孩子。
她的名字是我最好的祝福,可我却亲手把她推向了死亡。
真真,爹爹错了,让爹爹再看你一眼,好不好。
哥哥视角:
我真傻,真的。
真真是不是我的亲妹妹,真的那么重要?
秦时虽然混蛋,却也说对了。
如果不是我,真真不会死。
对不起,真真,你是好妹妹,只是我不配做你的哥哥。
秦时视角:
我寻来那么多的外室,却一个都没碰过。
有个道人告诉我他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好办法,所以我寻来那么多与真真相似的人。
真真,你看到了吗?
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