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落水前,我刚被发现是孟家的假小姐。
鸠占鹊巢,偷了真小姐十余年的人生。
父亲不愿见我,哥哥冷脸相待,母亲哭着求我出府,未婚夫转眼爱上真小姐。
我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是淤泥里的蛆虫,玷污了他们的真心。
可是,他们眼中的罪人,也是受害者。
卑劣的我选择自尽来谢罪,可是他们却后悔了。
1
我的灵魂浮在半空,俯视着孟府,我长大的地方。
我看到孟府张灯结彩,红绸挂满,府里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也对,今日正是秦孟二府联姻的日子,这个日子在我小时候便定了下来,只不过现在换了新娘。
新娘名唤孟娇娇,是孟府的真千金。
她穿着原本属于我的嫁衣,身旁站着满脸笑意的母亲。
曾经,母亲也常对我这样笑,不过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父亲表情严肃,眼中却透露出浓浓的慈爱。
哥哥同新郎站在一旁,笑着谈话;我熟悉的秦哥哥红了一张脸,偷偷去看新娘。
一片喜庆,或许这就是没有我的他们的生活,安宁喜乐。
不会有人去关心偏院的假小姐,自然不会有人发现我死去多时的尸体。
我听到孟娇娇娇滴滴的声音,
「母亲,为什么不把真真姐姐叫过来呢?她搬到偏院去住,不与我们来往,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我从来不曾怨过她,即使我在山间劳作多年——」
话未尽,母亲满眼心疼地将她搂在怀中。
「大喜的日子,提她做什么,端的是晦气。」
曾经安抚我的,温暖的手抚着孟娇娇的秀发。
「好孩子,你受苦了,母亲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再去关心她?」
「可是——」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娇娇就是过于心善了。」
「正是,」哥哥接过话头,「要我说,就该送她去见官。」
他一副恨极我的样子,可分明之前他也曾口口唤我「好妹妹」,哄我开心。
秦时含情脉脉地盯着孟娇娇:
「可怜娇娇,被孟真偷了那么多年——」
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突然开口:
「她既不是我的女儿,又如何姓孟?」
是这样了,他们怎会念我半点好?
我分明只是一个小偷,一个他们恨极了的,玷污了他们的爱的小偷。
2.
我,孟真,不,我现在已经无名无姓。
孟娇娇被找回来的时候大病一场,记不清了很多事,所以我到死也不知道亲生父母的名字。
不过她说她的养父母,也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很久了。
初听闻时我还有些悲伤,死后却也无所谓了。
倒是发现传言不尽可信,传言人将死之时会有过世亲人来等待迎接。
可我死时,陪伴我的只有冰冷的湖水。
或许又是我作孽太多?我不清楚,却也不愿再想。
让我比较惊讶的,是孟娇娇的母亲。
她白日还表现得对我恨之入骨,晚间却偷偷叫来我身边的小丫鬟询问消息。
可是,假小姐的丫鬟也是偷来的,真小姐一来,自然也就物归原主。
那丫鬟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母亲有些着急,她一拍桌子,猛地起身。
「你这小蹄子,小姐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丫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回夫人,小姐,小姐...」她明显有些慌张,额上渗着涔涔的汗。
「那件事后,小姐她便不要我们靠近……」她小心翼翼地拿眼觑着母亲。
母亲有些怔然,随后又脱力般地坐下,她揉揉额角,声音带了几分疲倦。
「……罢了,都依她吧。」
「养在身边那么多年,要说没有感情也不可能,只是——」
她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不过这种神情转瞬即逝。
我太了解她了,母亲总是看着温和,实则极其果断,果断得甚至有些……绝情。
「罢了,」我听到她说:「你去告诉小姐,有什么爱的东西带上几件,其余的还是趁早搬出去吧。」
当这份绝情被用在我的身上,我才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脸上湿湿的,原来做了鬼也会流泪啊。
3.
那丫鬟当然没去偏院,府中人都不会踏足这片地方。
「呸!」我听到家丁的声音,「占了我们小姐位置那么多年,还要吃饭?」
「喝西北风去吧!」
他骂骂咧咧地扔下几个馒头在院门口,又赶忙溜走,仿佛再慢一步就会染上晦气似的。
我看着滚落在地上的馒头,上边甚至还有星星点点的霉斑,在锦衣玉食的孟府找出这么寒碜的东西,也是难为他了。
家丁还是那个家丁,却又不是。
或许从来便是错的,我不过是一个野鬼,以卑劣的手段占据孟小姐的位置,窃取别人的光辉。
倘若不曾出现变故呢?
倘若当时哥哥未去深山剿匪,没有受伤,没有遇到孟娇娇,没有看到那张如此熟悉的脸,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可惜假不抵真,从来便如此。
孟娇娇刚回来那一日,我还笑着叫她嫂嫂。
完全没有注意到父母面色的凝重。
她背后与我一模一样的胎记便已说明一切,再加上那张与母亲极其相似的脸——
孟娇娇靠在哥哥身旁,哭诉着曾经。
带着泪的眼像淬了毒,直直地盯着我,像是要将我钉在木桩上。
我有点慌神,回头却见母亲眼中的冰冷。
「真真,你不想说些什么?」
多年娇宠,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只是点点头:
「那便多给这位姑娘些银子—」
「钱,你只知道钱。」哥哥的眼睛红了,「跟你那短命的生父生母一样,爱财如命!」
「我真是瞎了眼,这么多年,只把一个小偷当亲生妹子!」
我看到周围人的失望,很明显,不带任何掩饰。
我语无伦次:
「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嫌恶地挥开我的手。
「别叫我哥哥,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妹妹!」
一夕之间,我便从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沦落为人人厌弃的野种。
院子被腾出来给孟娇娇住,我被赶到偏院。
孟府上下拼命地想要补偿孟娇娇似的,我的位置就显得如此尴尬。
他们便冷落我,见老爷夫人没有发话,更是变本加厉,我的月银减少,后来干脆没有。
而我虽娇惯,却并不娇蛮,甚至有些懦弱,对于这些事,也不愿声张。
我时常望着院中的枯井,想着自己短短十余年的人生。
后来发现也没什么好想的,那并非我的人生,是我偷来的,
我已经错了,不能一错再错。
可是,我也是受害者——这件事却被众人或无意或有意地忽略。
他们不会去想我的难过,正如他们不会去想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又如何算尽心机,窃人好命?
4.
可我没想到,母亲却来了我的院子。
她并未叫婢女跟着,自己一个人,来到了我的院门前。
她手里捧着一方熟悉的锦匣。
那锦匣我记得,里面装着的,都是我喜欢的小玩意儿。
有哥哥送的小木偶,秦时送的白狐皮做的小帽……
从小到大,这个锦匣一直放在我的枕侧,我每晚都要看着它才能睡着,
母亲因此多番取笑我,说我都是大姑娘了,还一副小孩子心性。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倒像是乡下出身的野丫头。
我往往憨笑着滚她怀中,母亲便会用温暖的手轻轻抚我的脸。
「这样也好,我们真真,生来就是要被娇宠的。」
后来,孟娇娇回来了,我的院子被换了一番,许多我熟悉的物件或是被送人,或是被扔去。
只有这个锦盒,哥哥打开看了看,咳了一声,有些别扭。
「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他顿了顿,合上锦盒,「送人怕只是也没人愿要。」
「哥哥,」彼时我壮着胆子出声,众人的目光移向角落,「既是没人要,不如——」
「啊,」孟娇娇突然出声,「我知道了。」
「不如这样,把它烧了如何?」
「既是没有用的东西,不如让他发挥一些作用。」
哥哥眉头微皱,孟娇娇见状,赶忙上前,晃晃他的袖子,像是提醒又像是催促。
「哥哥您忘了?我可是在山间住了多少年,别人不知道废物能干什么?我还不知道?」
她一脸天真,「没用的东西,当然要烧掉啊,还能煮碗粥。」
哥哥最终还是点了头,我只记得我哭喊着求他不要那样做,
却被丫鬟强硬地拖了下去。
没有人回头,只有孟娇娇,她的眼中,是难掩的嫉恨。
没想到,原来,原来锦盒没有被烧,原来母亲留下了它。
可是,为什么不早些拿出来呢?
再早一点,或许,或许我便不会沉在湖底。
可惜没有如果。
我在半空,看母亲站在院门口,手举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扇斑驳的门。
她放下锦盒,停留一会儿便离开了,唯余低叹。
她走得很慢,却没有回头。
我猛然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与我正式的道别。
或许她也念及两分母女情,所以保下锦匣,让我有所寄托。
可是,我喜欢的从不是锦匣,也并非匣中物品,我喜欢的只是再无法拥有的旁人的爱意。
儿时母亲曾给我讲过前朝旧事,宫女诞下的公主被皇后抱去,皇后爱若亲女,却在要人和亲时将公主推了出去,公主蹉跎一生,郁郁而终。
那公主会恨皇后吗?
母亲当时问我这个问题,我毫不犹豫。
「当然要恨,若不是皇后,她又怎会丢了性命?」
「要是没有恨,那跟傻瓜有什么区别?」
可现在我却惊觉,或许那位公主,从不曾恨过皇后。
她要恨,也会恨命运的无常弄人。
是她,亦是我。
5.
活着的时候觉得白日太长,死了反而渴求阳光更暖一点,暖一暖我周身的冰凉。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我的偏院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今日倒是稀奇,我浮在半空,看到哥哥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生了些杂草,不长也不多,但总归碍人眼。
哥哥皱了皱眉,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垂眼看了看捧着的锦匣,轻笑一声,那声音颇有些讽刺的意味。
「你倒是厉害,心爱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
「怎么?还躲着不肯出来?」
没有人回答,也是,这院里的活物,之前便只有我一个会说话的,至于现在——
他四下寻了一番,里屋,庭院,直到小镜湖。
我确信我的尸体不会被发现,毕竟投湖的时候在身上绑了几块大石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飘上来的。
直到我看到他怔怔地盯着的东西,那是一个玉簪,素雅清淡,是我及笄时他亲手雕来送我的。
我还记得哥哥的眼睛亮亮的,他递给我玉簪,「只愿真真一生平安喜乐。」
秦时笑着附和:
「兄长放心,真真与我成亲,我必倾心相待,绝不会叫她委屈分毫。」
那玉簪便常被我戴在头上,虽说寡淡了些,我却珍爱非常。
只是现在——
清清白白的玉簪被泥淖所污,我盯着那处,一时竟不知道我是那玉簪还是泥淖。
他像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失了往日的端方,捡起玉簪的手微微颤抖。
我的尸体最终还是被打捞上来,母亲直接晕了过去。
我有些不忍,纵使母亲想要赶我离开,多年养育之恩我也难以忘怀。
我伸出手要去扶她,像无数个往日一样,而我的双手却从她的身上穿了过去。
是了,鬼与人,又如何能相见呢?
婢女冲过来团团将她围住,一时叫嚷声不断。
而父亲站在人群外,他像是遥遥看了一眼,转身便走了。
我自嘲地笑笑,嘴角却尝到了眼泪的滋味,咸咸的。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彼时我正是换牙的年纪,母亲严禁我吃糖,父亲知道后,并不反驳母亲,却总是借着教我写字的机会,递给我几颗蜜饯。
我坐在父亲怀里开心地啃着蜜饯,却总有些担心。
「爹爹,娘说我糖吃多了,就会坏牙齿。」
「坏了牙齿就会嫁不出去——」
父亲柔和了眉眼,带着笑意揉揉我的脑袋。
「我的女儿,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嫁不出去又如何?爹爹养你一辈子。」
我咂咂嘴,原来泪水,也是苦的。
只是,再没有人偷偷塞给我蜜饯了。
我想父亲定是恨极了我,要不他怎么会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离开呢?
然而我错了。
6.
我跟着父亲,飘到书房。
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样子,却也不是。
我儿时画的画已经摘下了,父亲亲自为我画的画,题的词,全都不见了。
曾经书房中随处可见「真」字也不见了,「真」字是父亲最爱的一个字。
我那时搂着他,趴在他的背上,看他写下:
「吾女真真,为真真人。」
我不解,父亲便笑:
「爹爹啊,只希望真真一生活得轻松,不必那么累。」
「真正快乐地过此一生。」
我当时回答是什么呢?
我说只要爹爹,娘亲还有哥哥陪着我,我就会很开心的。
可是并没有,镜花水月般,一切往事随风飘散。
所以当我在看到父亲从书架上抽出的画时才会那么震惊。
那幅画正是我儿时所做,有些年头了,墨迹却像新的一样。
父亲盯着那幅画,眼睛一眨不眨,
我只看到墨色晕开的痕迹,像极了我落水那日,漾起的涟漪。
很快便举行了我的葬礼,来了很多人,他们神情悲戚,黯然地劝母亲节哀。
可是我分明记得当时他们轻蔑的眼神。
当时孟娇娇回来不久,母亲特意办了赏花宴,请了各府小姐太太。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特地为孟娇娇设的宴。
众人大肆吹捧着孟娇娇,将我挤在一旁,留给我的只有间或的几个鄙夷的眼神。
我听到她们窃窃私语,「怪不得我向来不喜孟真,原来是个假小姐。」
宴会上梳了双髻头的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问我:
「姐姐,你是孟府的小姐,为什么姓贾呢?」
我无言以对,我只听得众人的哄笑。
而此刻,这些人站在我的棺椁旁,回忆着我生前的美好。
我感觉好累,这种感觉伴我已久,疲惫,困倦,而又彻夜难眠。
没想到做了鬼,还要受此一遭。
我无奈地扯出一抹笑,刚想离开,躲开这场无聊的闹剧,却看到母亲红透的眼圈。
她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岁,眼睛布满血丝。
我听到她的声音,带了哭腔:
「真真,是娘亲对不起你。」
「真真,别生气,回来吧,娘再也不赶你走了。」
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哥哥站在她身侧,却罕见地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注意到他紧握的双拳。
何必呢?
孟真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怎么会知道活人做的事呢?
7.
我的葬礼快要结束之际,孟娇娇和秦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