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没有答应徐军医将我送出宫的请求。
我问他现在能调动的人手有多少?
徐军医行了一个军礼,恭敬地说道:「苏家军上下三千将士皆听从娘娘调遣!我们这些人谁不是被将军舍命救下的,若不是为了娘娘,我们早就没有了生的目的,迟早也是死在贼人的刀下。」
三千将士,也就是哥哥此次回来带的所有人。
皇帝以不得带兵入京为由,全都被挡在了城外,没有收归管制,正好能为我所用。
我在徐军医耳边嘱咐几句,他目光灼灼地跪下磕头:「定不负娘娘所托!」
等人都离开,温德端着一碗药过来,边上还放了一盘蜜饯。
「娘娘,这是医治您咯血之症的,太医说药里加了黄连味苦,奴才便拿了些蜜饯,您趁热喝了吧。」
他的眼神带着忐忑,似乎是在担心我不配合。
我盯着着黑漆漆的药半晌,热气一点点升腾,我又想起在王府的时候,京城许多人染了疫病,傅砚辞刚下朝就急匆匆地跑回家,捏着我的脸上下左右地细瞧。
我被他如临大敌的神色逗笑,轻轻拍开他的手。
他却立刻搂着我的腰将我抱紧。
「吓死我了,父皇说京城疫病越发严重,我想着你每日出去施粥,生怕你沾染上分毫。」
虽然他不喜我继续出门施粥,但是说不过我,只好每日叫丫鬟煮些预防的药让我喝。
那药其实不太苦,但我总要他哄我半晌才愿意张嘴。
傅砚辞便以为我最怕喝药,每日下朝就要去铺子里给我挑新鲜的蜜饯,等我喝完药,又像哄孩子似的,奖励我吃他亲手买来的蜜饯。
入宫后什么样精致的蜜饯没有,而他再也不会亲手喂我了。
我端起药碗喝净,蜜饯碰也没碰。
温德的嘴张合一下,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就出去了。
6
皇后宫外,温德端着空药碗跟蜜饯回来。
皇帝看了眼一点没有变化的蜜饯,眼神顿了顿,凌厉地扫过温德。
温德当即跪了下来:「回皇上,皇后娘娘将药喝净便叫奴才出来了,许是,许是不喜欢这蜜饯吧。」
皇帝垂下眼,淡淡道:「她哪是不喜欢这蜜饯,只是不想接受朕罢了。」
他挥了挥手,温德立刻问道:「皇上咱们可是回勤政殿?」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神色缓缓,道:「出宫。」
华贵的銮驾稳当地行驶离开,一炷香前的热闹不复,皇后宫外又恢复了萧瑟。
7
药里带着点助眠的效力,我睡醒后,清欢又端着药过来。
「娘娘,太医说了,这药第一日需紧着喝五回才有用。」
药边的蜜饯倒是换了一种。
我的眼神颤了颤,远远地避开它,迅速将药喝净。
清欢似是有些犹豫,迟迟不把药盘端开。
「娘娘,这药极为苦口,您尝点蜜饯冲冲味道吧。」
我轻扫了清欢一眼。
她察觉我的不悦,当即跪了下来,解释道:「这蜜饯,是皇上特意去宫外买的,皇上说之前的蜜饯不合口味,这宫外的是您从前常吃的,一定会喜欢。」
我嗤笑一声。
难道傅砚辞还以为他在我这里还有些曾经的情谊吗?
能清散苦味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腻死人的蜜饯。
我淡淡道:「他也说了是从前常吃的,现在哪里还能跟从前一样呢,端下去吧,以后都不必再拿蜜饯了。」
清欢应是,便端着盘子退了下去。
8
那日频频吐血,确实伤了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哥哥惨死,我身体里便彻底空了一块,彻夜的寒风和冰冷灌了进来,我总会在夜里控制不住地颤抖。
在宫里修养了几日,我总算养了一些力气。
徐军医也将我要的人安排了进来。
那日我要他带一队军中与淑贵妃仇怨最深的人入宫,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
徐军医拱手向我汇报情况:「娘娘,淑贵妃和她母家这些年搜刮民脂民膏毫无忌惮,这些兄弟们在边外征战,家中妻子老幼全都被淑贵妃迫害,活活饿死家中。」
他的声音里带着隐忍,继续道:「这还只是一部分,入宫人数无法太多,我挑了一些战功高些的进来,军中更有数不清的人对淑贵妃一家有着切骨之仇。」
他们一个个年岁不过而立,脸上身上却已经有了很多疤痕,这样的勇士,皇帝不仅不加奖赏厚待家人,甚至纵容淑贵妃以权谋私。
哥哥誓死守卫的国土,苏家世代拥护的帝王家,真的还有未来吗?
我扶起跪着的侍卫,声音坚毅道:「诸位将士都是跟着哥哥出生入死的兄弟,那便是我苏漾的兄弟,我没能护住哥哥,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你们手刃自己的仇人为自己报仇。」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凶险万分,少有不慎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如果有人不愿,我会立刻送他离开,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们入宫的事情,回到军中,依旧能回到原来的生活。」
「有人要离开吗?」
站在我眼前的人各个眼神坚定,没有一个人退缩。
在他们的身上,我似乎又见到哥哥的影子。
他向来是一个刚毅不屈的性子,哥哥手下的兵自然也是那样坚韧的。
清欢给他们准备了侍卫的衣服,等他们穿戴整齐,我便领着他们往淑贵妃的殿宇去。
9
淑贵妃的殿宇比我的宫殿要豪华百倍,这些全是靠搜刮上来的民脂民膏换来的。
我嘲讽地看了看她屋脊上镶金的小兽,那是连皇帝都没有的华贵。
淑贵妃一家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到她的宫殿门口,一个侍女拦住我进门的步子。
敷衍地行了一个礼,声音也带着轻慢:「皇后娘娘怎么突然来了,也没叫太监先通传一声,要是皇上在这里,岂不是惊扰了圣驾?」
清欢推开她。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皇后娘娘!」
「我们娘娘想来一个贵妃的宫里就来了,她不赶紧来接见已是失礼,还敢放你这条脏狗出来咬人!」
我没有理会这个侍女,这显然就是淑贵妃放出来羞辱人的。
若是以前,我或许还会气上几分,但现在这些小伎俩我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
等我闯进殿中,内饰更加华贵,跟进来的几人都红了眼眶。
淑贵妃还躺在美人榻上,一个侍女拿着丝帕为她擦脚,一个侍女为她读话本,还有一个端着甜点小心翼翼地喂她。
见我进来,她也没起身。
斜睨了我一眼,声音慵懒:「皇后娘娘恕罪,臣妾前几日扭伤了脚,皇上特许臣妾不用向任何人跪拜。」
她已是贵妃,哪里有那么多人要她跪,皇帝这恩赐不过是用来防我的罢了。
我淡淡一笑,向身后这些人挥了挥手:「动手。」
门外的那些侍女早就被打晕,清欢紧紧关上了宫门。
跟着我进来的士兵们早就忍耐不住,见我下令,全都摩拳擦掌起来。
淑贵妃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从软塌上扯了下来,重重摔在冰凉坚硬的地上。
她立刻惊叫起来。
清欢拿着那块擦脚的斯帕死死按进她张大的嘴里,不让她发出一点声响。
淑贵妃这才害怕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蜷缩着不断向后退。
我拿起她丢在脚边的一尊琉璃珊瑚,递给搜宫的侍卫。
转头掐起淑贵妃娇养出来柔软白皙的脖子,道:「淑贵妃,往日这些用平民百姓血肉换来的金银美器,用的舒服吗?」
她被我掐地翻起白眼,喉咙不住地滑动,口中的丝帕竟然被她就这么咽了下去。
我嫌恶地将人丢在地上。
她干呕两声,发现吐不出来,眼神阴毒地看过来。
声音干涩癫狂:「你这个贱人!你今日敢这么做,不怕我叫皇上废了你的后吗!」
10
「父亲就不该让苏瑾死的那么容易!就该按照我说的下油锅!再剜了他的四肢!」
哥哥的死果然是淑贵妃动的手脚,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抑制不住的愤怒从心口一直涌上脑后。
我用尽全力扇了她一巴掌。
她一侧脸肿了起来,嘴吐鲜血,头发凌乱,却依旧耀武扬威地盯着我。
似乎是笃定我顾忌皇帝,不会对她下死手。
我掐着她的脸,「你以为自己在皇帝眼中能有多少分量?」
「王家不止你一个女儿,就算我杀了你,你父亲也可以立刻送另一个进来。」
她的眼中终于出现一些害怕的神色。
我把人丢在一边,清欢立刻着人按住她,掐开她的嘴,将一包药灌了进去。
淑贵妃目眦欲裂,使劲想要闭上牙关,眼角溢出血泪。
喉咙里含糊着发出一些字节:「贱人......你......敢......」
我嘲讽一笑。
等她把药全都咽下,我淡淡道:「我们苏家人,从来就没有不敢做的事情。」
自我孩童时起,我过得向来是无拘无束的日子,三岁上树五岁摸鱼一向是常态。
虽不是男儿身,但我从来都做着上战场的准备。
若不是长辈们陡然离世,家中只剩哥哥与我,若不是为了延续苏家血脉,我如何也不会跟傅砚辞成亲。
入了这深宫,被一些繁文缛节拘束,我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畅意地做自己了。
徐军医走进,禀告道:「娘娘,全都搬空了。」
「属下还找到这些。」
我左右瞧了瞧这个一刻钟前还金碧辉煌的殿宇,现在空荡荡的,和冷宫一样破败。
满意地点点头。
这些从百姓中搜刮来的,自然全都要物归原主。
接过他搜到的信件,沉声道。
「你们按照之前的路线出宫,尽快将这些东西卖了,然后按我说的去办。」
徐军医带着众人安静又迅速地离开。
清欢担忧道:「娘娘,您不走吗?」
我展开信件,这竟然是皇帝与王治私下沟通的信件。
上面一字一句都写着王治下手是傅砚辞默认的。
王治甚至因此向皇帝邀功,自以为皇帝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口口声声要皇帝将军权交给他掌控,还要为淑贵妃求一个皇后的位份。
我的心已经痛到麻木,再见到这样残酷的事实,反而冒出些果然如此的释然。
我将信件交给清欢,要她务必收好这些信,便叫她回到宫中,护好自己。
清欢擦干眼角的泪水,将信藏在衣襟里,疾步从后门跑了出去。
她离开没多久,紧闭的宫门便被一脚踹开。
皇帝色厉内荏的声音传来。
「苏漾!你好大的胆子!」
11
我捏紧拳头,死死盯着他。
他本要呵斥我的动作,在瞧见我嘴角留下的鲜血骤然停住了。
最后只能用力踢开地上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物件,脸上的神色却放缓了不少。
「你又在闹什么?」
不等我回答,他又立刻朝跟来的宫人厉呵道:「都是怎么做事的!皇后正需静养,还不快请娘娘回宫!」
他想凑近拉我。
我退开一步,抹掉嘴角的血迹。
随即用力扇了他一巴掌,再将手里留下的一封信件拍在他胸口。
「啪!」
气氛陡然僵住。
温德瞪大了眼睛,迅速反应过来,将跟来的下人全都赶了出去。
生怕皇上在皇后娘娘面前丢了颜面的事被下人们传出去,惹来杀头的死罪。
傅砚辞看清信的内容后神色变换一瞬,眼底却露出些微不可查的欣喜。
这封信上的内容只写明了哥哥死后军权旁落,王治想求皇帝要一个恩典,另外也想让自己的女儿在后宫中一家独大。
皇帝对刺杀哥哥知情的信件已经被清欢带走。
只要我没有撕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他对于我会因为王治所为发怒,甚至因他谋取一个皇后之位而对淑贵妃下手,自然是暗喜的。
在他看来,我会嫉妒,便是对他还有旧情。
这些年,傅砚辞冷落我不过是不想我被淑贵妃针对,成为众矢之的。
他的保护我不是看不懂,只觉得可笑,所以就算他私下找我倾诉衷肠,我也将他拒之门外。
在他宠幸淑贵妃的那一刻,权势与情爱,他已经做了选择。
皇帝慢慢靠近,攥紧我的袖子。
还想再抱住我,被我在另一侧脸扇了一巴掌才作罢。
「阿漾,既然你看了这信,自然能明白我的苦衷。」
「王氏世族盘根错节,手中权势滔天,这些年来我想尽办法削弱,如今已经是最后一步,只要我御驾亲征,民心所向,军权重新回到我的手里,我便再也不用受到他人的牵制。」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角便慢慢湿润了起来。
傅砚辞果然是为了权势,用哥哥的命作为代价,与王治合作,夺回军权。
只要御驾亲征顺利,他立刻就能将哥哥被害的罪名灌到王治身上,一石二鸟,他便是最大的受益者。
他见我沉默,微微皱了皱眉,似是在怪我没有顺着他的台阶下。
「我知你难过苏瑾之事,你放心,只要大战胜利,我定严惩王治,还苏家一个清白。」
我深吸了一口气,咽下那些想要拆穿他真面目的话。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却是恼了,声音里有带上了上位者的威严。
「阿漾,不要再任性了,何况你已经擅自处置了淑贵妃,还不够解气吗?」
解气?
我们苏家数百条人命,全都为了皇家丧命。
每一个人被派往战场,驻扎在寸草不生的戈壁上时,从来没有过怨言。
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而实际上打下再多的胜仗,救下再多的百姓,在皇帝眼中只不过他挟势弄权的砝码。
需要时便嘉奖倚重,一旦成为威胁,立刻就会变成弃子。
父亲、母亲、哥哥......整个苏家全都是皇帝舞弄权术的牺牲者。
要我如何解气?
我盯着他黑亮沉静的眸子,心已经沉到谷底,良久,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傅砚辞,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成了你站稳皇位的威胁,你是不是也要对我下手?」
他眼神一闪,顿了半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却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终究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人了。
胃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我控制不住地呕出一口红到发黑的鲜血。
眼前一身明黄色龙袍的人越来越模糊,最终归于完全的黑暗。
12
那日的闹剧最终以我昏迷告终。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似乎听见他说了一声「再等一等」。
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御驾亲征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傅砚辞担心我再出幺蛾子,彻底禁了我的足。
清欢担忧地向我汇报这事,我淡淡一笑。
淑贵妃那边,皇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这种时候自然不能叫王治察觉异常。
况且那日我喂淑贵妃吃的并非致死的毒药,而是哑药。
王治一向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他的女儿自然也是大字不识的蠢货,往来的信件全靠心腹念出来。
隔墙总有风声,我也因此才知道她殿中会藏着那些重要的信件。
现在毒哑了她,便是断了淑贵妃全部向外送消息的途径。
皇帝只怕还要谢我。
我也不想让她那么早死。
苏家只剩我一人的痛楚,她也要尝一遍才能下地狱才对。
清欢见我总是郁郁寡欢,时常会拣一些淑贵妃现在的惨状说给我听。
她的殿宇当日被我搜刮一空,就连藏在暗格里的私库也没留下。
那屋子只剩下个空壳,四面透风。
清欢说到这里时我顿了顿,才想起她宫中的帷幔窗棂也全是珍品,徐军医便一起搬走了。
我心底泛起一阵憎恶。
当真是自作孽。
皇帝怕走漏风声,当日被打晕的太监宫女全都被关进了大牢,也没叫新人去伺候,每日还只许送一顿饭。
「奴婢听值夜班的宫女说,那淑贵妃似乎是快疯了,夜里风声跟她那嘶哑难听的恶声混在一起,简直比鬼还可怕,如非必要他们都不愿过去。」
曾经雍容华贵的殿宇,没了那些表面上的光彩,便直接沦落成了冷宫的待遇。
我的心底隐隐浮出一些酸楚。
屋外风声又起,银杏树叶不断落下。
大事将至,一切马上就要尘埃落定了。
13
三军列阵,各部统帅都穿着盔甲,神情肃穆。
皇帝穿着一身黄金战甲,站在城楼中央。
偌大的一个教场上,没有一人发声,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皇帝蹙眉,瞥了一眼温德:「去请皇后。」
温德弯腰称是,转过身却拿袖子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告诉她,若是再不来,朕便亲自烧了苏漾的骨灰盒子!」
三军出征的吉时马上就要到了,这已经是温德派人去请的第三回。
这回他不敢再叫小太监去,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打算亲自去。
「皇上害了哥哥一次还不够,还要让哥哥在地府再遭受一次烈火焚身的痛苦吗?」
他垂下眼,眉头依然紧皱。
挥挥手让人将哥哥的骨灰递给我。
「皇后既然来了,就快点开始吧,不要误了三军出征的吉时。」
我走到城楼边,地下三军将士抬起头。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沙场拼杀的血气方刚,在烈日狂风中操练出来的英勇。
就像哥哥一样。
他们是哥哥的兵,身上带着的都是苏家宁死不屈的魂魄!
将士们看见我,齐声向我拜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抱紧手中的盒子,用最大的声音向他们宣誓。
「今日来此,苏漾并非以皇后的身份到来,而是作为苏家最后一个血脉子孙,向各位赔罪!」
皇帝的眼中闪过慌张,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脱离他的掌控一般。
「苏家倾举家之力护国,世代英魂在战场上厮杀,全心全意效忠皇室!没想到正因如此,却造成朝堂上势单力薄之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哥哥手握兵权,最终却成了皇室与王治之类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哥哥带着你们征战数十年,可有推辞过一场战役?可有苛待过一位将士?」
「谋逆之徒另有其人!哥哥却成了他们专权下的牺牲品!」
「我作为苏家女,绝不让哥哥蒙受任何冤屈!」
「更不能让跟着哥哥征战沙场的兄弟们被蒙蔽!」
我忍着热泪,将憋闷在心中月余的真相和盘托出。
清欢将手中抄录的几千份皇帝与王治通信信件一把抛下。
薄可透光的宣纸在阳光下飞舞,就像是清明时飞舞的纸钱。
皇帝彻底慌了,立刻命人在城楼下收集这些纸。
朝着三军怒喝:「所有人都不准动!」
我惨然一笑。
「傅砚辞,你能堵住一宫人的嘴,难道还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吗!」
眼前这些纸张不过是一部分,京城中各处,我都叫徐军医扔上百张。
此刻整个京城都漫天飞舞着皇帝的罪证。
就算权势能封住人们说话的嘴,但苏家的清誉和付出,总会在无数人的心中充满生机地活着。
皇帝想要抓住我。
我轻轻后退一步,踏上了城楼低低的围栏,身后空无一物。
他顿时停住,慢慢连身子都颤抖起来。
慌乱地止住其他跟上来的禁军。
「全都别动!」
14
傅砚辞的表情惊恐,这一刻,他全然没了皇帝的威仪。
反而更像是当初孑然一身向哥哥求亲时的少年模样。
阳光从他胸前的龙纹铠甲反射进我的眼睛。
我回了神,心底耻笑自己竟然还会对他抱有幻想。
大抵,还是当初的日子太美好了吧。
「阿漾!你快下来!」皇帝无措道。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死一样的平静。
「傅砚辞,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当上的这个皇帝吗?」
「当初皇室血脉你并不是唯一一人,王治私藏了一位皇子,一直等待着这个时机。」
「是你瞒着我找到哥哥,说另一人上位恐为了清除所有威胁,对我们下手,哥哥劝你远去江南,你借口说我水土不服不愿离京。」
「哥哥因此动用权利将你推上皇位,这才因此招了王治的红眼。」
傅砚辞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目光悔恨地看着我。
「你借着哥哥的权势登上皇位,狡兔死,走狗烹,等哥哥帮你坐稳着江山,他又成了你的眼中钉了。」
「你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与我成亲的吧?」
他双目赤红,脸色却越发苍白。
「阿漾,我对你的爱绝无作伪。」
他将自己的佩刀拔出来,手柄转向我,期待地看过来。
「你有任何不快,尽可以捅我两刀,只要你下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淡淡一笑。
「不用你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动手。」
徐军医带着一群人慢慢走上城楼,身上带着激战后的痕迹。
之前搜完淑贵妃的宫殿,我便让徐军医拿她的信物将王治骗出府邸。
王治其人极为惜命,若是呆在府内,纵使有二十几位战士也极难得手,用淑贵妃的东西将人骗出来就容易多了。
那些金银玉器多出来的部分,徐军医也按照我的意思全都返还给曾经受过王治迫害的家庭。
那些银钱足够他们搬离京城后去更加好的地方居住了,京城太过凶险。
瞧见我站在城楼边缘,徐军医脚步一顿。
我挥挥手,他才押着人过来。
黑色布袋摘下,露出王治被揍地鼻青脸肿的脑袋。
我转身看向身后的士兵们。
「通敌叛国的正是王治这个贼人!城防图正是由他教唆下人偷取!其与敌国互通信件已经被粘贴在入京各处城墙及贡院龙虎榜上!」
不知往来的商人会看见,将他的恶心传遍天涯海角。
贡院的文人墨客也会看见,将王治的罪名流传千世,遗臭万年!
王治被捂着嘴挣扎起来。
我挥了挥手,声音坚定:「动手!」
徐军医手起刀落,王治的颈部喷出鲜血,他的瞳孔瞪得巨大,重重倒在地上。
城楼下的士兵们立刻欢呼起来。
他们大喊着哥哥的名字。
「苏瑾!」
「苏瑾!」
我抱着怀中的盒子,万将呼喊声中,我似乎又听见哥哥叫我的名字。
那场无端的战役他们损失了不知道多少兄弟,而罪魁祸首便是王治此人。
当然,还有那个为了自己的权利放肆他争斗的皇帝。
也许他对于百姓来说算是一个明君,权衡之术玩得高明又干脆,只是对于我,对于哥哥,对于整个苏家来说,都太残酷了。
一切终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傅砚辞,我后悔嫁给你了。」
哥哥说的对,入了宫后便再也不能那样快乐了。
重新抱紧哥哥的骨灰盒,泪水如珠串般落下。
我后仰落下城墙,清风在我耳边划过,带走了一切声响。
傅砚辞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我的衣角从他掌心溜走,就像是边疆抓不住的风沙。
在空中的时候,一切在我眼中都变得很慢。
我看见傅砚辞猩红的双目,看见他伸过来却什么也抓不住的双手。
温德死命拦着他往下跳,嘴一张一合,似乎是叫人帮忙。
清欢捂着嘴跪倒在地上。
徐军医冲过来却被地上的尸体绊了一脚,重重跌倒在地上。
我最终落在了地上,耳边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鼻尖闻到新鲜血液从身体里涌动出去的腥气。
城楼太高,傅砚辞已经变成了天边很小很小的一点。
耳边传来甲胄摩擦的声响,恍惚间,我瞧见哥哥笑着弯下腰,朝我伸出手。
「阿漾怎么还是这么顽皮?爹又要说我欺负你了。」
眼角不住地滑落泪水,我用力攥紧了哥哥的手。
「哥哥,我好想你。」
(全文完)
番外
傅砚辞自我跳下城楼那日起,便终日跪在我的棺材边。
温德端着饭盒进来,劝解道:「皇上,您就吃一些吧,您已经整整三日水米未进了。」
傅砚辞虚弱地抬起手,推开他。
声音沙哑:「拿开!」
随即目光涣散地看向我的棺材:「苏瑾重伤,还能在水米未进三日的情况下骑马回京,朕不过是在风雨都打不到的屋檐下陪着阿漾,这能算得了什么呢?」
他又想起阿漾跳楼的场景。
那日他几乎昏聩晕厥,强撑着赶到楼下,见到的却是我碎裂的尸身。
他扑过去,想要重新拼凑起我的身体,但举起来的手却根本不敢碰到我,生怕会加剧我的疼痛。
「阿漾,阿漾不疼,不疼啊,别怕,朕......」
「我马上带你回去,我们不打仗了,不打仗了,我错了阿漾。」
「阿漾,你起来好不好,不要吓我。」
我身下的血液止不住地往外涌,鲜红地就像当初王府成亲时的嫁衣。
傅砚辞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阿漾,对不起,对不起,我答应过你绝不会让你摔倒在地上沾染一丝尘土的......」
可我现在摔得四分五裂,与身下的泥土几乎相融,死状惨烈。
傅砚辞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控制不住地呕出一口鲜血。
在温德的惊叫声里,他彻底失去意识,倒在我的尸身旁。
傅砚辞不成人样地跪在棺材前,一日日地忏悔。
「阿漾,我本来以为可以再等一等的,等我彻底把持朝政,王治和淑贵妃便全都治了死罪让你出气。」
「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你大概也是明白我冷落你的用意,每次我宠幸其他人,你从来不跟我闹,我一开始是觉得轻松,可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安,你好像是直接放弃了我,所以才会这般冷漠。」
他又开始落泪。
「所以淑贵妃有时候来你宫里闹,我也就默许了,我想着你受了委屈,总要来找我的,让我替你出头,可是你被逼得再急,也只会写在给苏瑾的家书里。」
「我总觉得你好像不再把我当做家人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也是,入宫后我将苏家当做可利用的一方势力,你自然也不可能将我当做家人了。」
「可我总以为自己能比苏瑾更加重要,你总舍不得抛下我的。」
「我以为,你舍不得的......」
温德惊叫起来。
他的嘴角又一次溢出鲜血,意识陷入昏迷。
他这一昏迷,宫内宫外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军出征是已经定下的日子,就算皇后薨逝,也改变不了他们与敌国的一战。
皇帝却不再亲征,临时点了一位将军替他奔赴沙场。
徐军医即三千苏家亲卫没有如我所愿的那样各自回家,他们全都穿戴好甲胄,带着哥哥的骨灰加入了西行的军队。
也许是哥哥大仇得报,将士们拼杀地格外勇猛。
敌军本就没什么抵抗之力,若不是王治里应外合,哥哥当时就能攻下城来。
战争很快就结束了。
朝廷召回的诏书传来,他们却可以在边疆多停留了七日,为哥哥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边城百姓人人都去哥哥下葬的地方抓回一捧土,带回家中供奉,保佑不要再起战乱。
皇帝为了权利,不顾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性命,他们早就不在信任他的统治。
朝堂中虽然王治被处死,但党争依旧激烈,皇帝没有上朝的日子里,争吵暗杀数不胜数。
王氏身上能搜刮出来的全部利益,皆被分食地一干二净。
还在宫中嘶哑叫嚣的淑贵妃,在知道自己父亲身亡,王氏被抄家后第二日便上吊在房梁上。
死时一身皮包骨,面目丑陋。
傅砚辞尤觉不够,鞭尸三日,才叫人丢去乱葬岗。
清欢留在了宫中。
她日日来求皇上让我下葬。
皇帝的吐血之症反反复复,每每听见她祈求让我下葬的声音总要吐出几口鲜血。
偏偏她是我身前最亲的侍女,几乎算是我半个亲人。
皇帝奈何不了她,只当做听不见。
他摸着棺材,形销骨立,嘴角带着一丝癫狂的笑意。
「阿漾,快了,快了。」
「我很快就能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