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勤一句话都没有再回复关皓,直接关机了。
她躺在床上,看窗外厚厚的云层倾轧,却映照出整片的夜之霓虹,绮丽而压抑。屋墙外管道时不时流过水声淅沥,大约是楼上邻居在洗澡。她不禁感到迷惑,大冬天熬到12点后洗,不冷么。
而后一阵战栗,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冷的是自己。
当关皓去而复返,周予勤才终于明白,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感情,只是一种价值交换。当且仅当自己对他有价值时——无论是情绪价值、身体价值、社会价值或任何其他价值,都好——他才会乐意靠近、建立关系并给出承诺。
他的离开,是因为彼时周予勤多次婉拒一同过夜——她已然无法再进一步提供身体价值。
而他的归来,也只是因为情随境变,周予勤变成“陪读”的不二人选,各方面价值得以“飙升”。
关皓的心里有一笔账,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绝不会让自己吃亏。
这赤裸裸的“爱情买卖”,让被纯爱文学作品和影视剧熏陶长大的周予勤感到通体不适。
相亲三年以来,这两种价值观似乎一直在周予勤面前冲突,或明或暗。以致于走到现在,她早已不自觉被“爱情买卖”思维影响,甚至无意识带入其中,尝试从对方的角度评估一段感情,评估自己。
甚至,评估欧文。
周予勤不禁自问,欧文和自己呆在一起,是否获得了什么价值?
作为好友、前辈,她给于过欧文很多工作上的经验与建议。而作为“恋爱导师”,欧文则重塑了 她的感情方法论,并陪伴她度过许多“难熬”的瞬间。
他们至今的相处,还算是平衡而清爽的。谁也不亏欠谁。
那么,欧文之所以一直不和周予勤确定恋人的关系,是不是因为周予勤还未曾给他带来在感情中、他需求的价值?或者说,是否欧文还在考量,周予勤能否提供这样的价值?
再进一步,对欧文而言,感情,究竟是感情,还是价值交换?
这一提问甫一出现在周予勤脑海,她就感到心口一阵酸麻——
承认让自己深深心动的对象对自己的定位是“交换”,是一件残忍的事。
这种残忍她在关皓身上经历过一次,好在感情不深。但对欧文的感情已有几年累积,此刻的她实在难以设想。
周予勤猛地从床上坐起,在床头柜上翻出手机重新打开,随机地刷起微博、小说抑或是朋友圈。只要能分散注意力的内容,什么都行。她决定不再想这件事。
这是她的懦弱。或许也是所有深情者的懦弱。
这一晚在周予勤选择沉默后,关皓也跟随她的节奏,一连沉默几日。他毕竟不是麦向荣,对待情感拉扯游刃太多,没有咄咄逼人,也没有气急败坏。
三天后的周一下午,关皓的信息几乎是如约而至——周三就是周予勤的30岁生日,她知道关皓必然会再联系自己。电脑微信上冒出他头像的片刻,周予勤深吸一口气,点开了他发来的图片。
是两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其中一个有珠宝品牌logo,个头不小。另一个则看不出内容。
紧接着又收到关皓的文字信息。
谨防诈骗!:两年份的生日礼物,其中一个是我在国外亲手做的,很小的木头玩具。因为技术不过关,砸破手指好几次,但我尽力了,希望你不要嫌弃。
配委屈表情包。
高手就是高手,让你看到他极端用心的同时,还要卖惨。周予勤心道,你还念什么书呀,直接开班授课吧!
还没答复,“谨防诈骗!”又来一条:
周三晚上如果没有其他安排,就一起过生日吧!你若想和父母过,我就去家附近把礼物给你。
这几天其实周予勤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她着实不想在生日那天看见关皓,但又觉得有必要跟他见一面。
因为,他们始终没有好好道别。周予勤明白自己还在生气,是因为没有为一年前的那段感情画上句号。无论关皓这个人多么不堪、无论他现如今对自己有何企图,这些都不重要,她只想对自己曾经付出去的感情负责,和过去郑重告别。
另外,她也想当面告诉关皓,自己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的种种行径。
因此,周予勤不痛不痒道:周三要加班
谨防诈骗!:老板有没有人性啊?那明晚要加班吗?
周予勤过了一会儿才复:礼物就不必了,我的确有些话想当面和你说,咱们约个地方碰一下吧
这句话语气有些重,关皓大约也能猜出,周予勤想说的并不是他想听的,所以没再答复。
周予勤看着书桌上的手机直发愣,忽然之间它叮了一下,把人吓得一激灵。
点开看,居然是欧文:
明晚下班我去接你,一起过12点?
周予勤感到一阵疲惫——明天是什么好日子?都凑一起来找我?她打下“好啊”两字,删了;又打出“明晚有其他事儿”这句,又删了。
面对欧文,她还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关皓的事,又要怎么说。结果,5分钟不到,大少的微信电话直接飙了过来。
周予勤又被吓得一激灵,她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贼心虚”。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好心虚。
“喂——”欧文长长地叫了一声,周予勤故作轻松道:“唱戏呢?”
欧文:“在干嘛?”
周予勤:“没干嘛。在——在查资料。”
欧文:“还在加班?10点了呢。”
周予勤:“没有,脑袋困得都不清醒了,还加班?”
欧文:“那查什么资料呢?”
“在查——查——”周予勤一时语塞,她发现自己真不擅长说谎。
欧文抢先她一步接了话,“什么情况啊你?”
周予勤一滞:“啊?”
“你这两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欧文问得十分真诚。
周予勤慌忙找补:“什么事儿?为什么这么问?”
欧文:“信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打。刚刚我看你‘正在输入’输入了几分钟,半毛钱没发过来。现在说话磕磕巴巴、欲言又止,这太不像你了。到底什么情况啊?”
周予勤感觉自己的防线漏洞百出:“啊?我——这几天回了你信息啊……”
欧文:“啊回了是吧。那个,你明天晚上——是不是有约了?约了同学?同事?还是家里人?”
周予勤继续大眼瞪小眼:“啊?”
欧文:“有约我们就改天呗,没事儿的。咱俩不争朝夕。”
听完这句,周予勤心里一软、眼睛一热,她决定坦白从宽,“云之杭,其实——有件事我要和你说。”
欧文在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你——等等——是什么程度的事?哎不是——那个,我其实一直想问你,在W镇那天晚上——咱俩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啊?W镇?”周予勤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哪天晚上?”
欧文:“就是——就是我磕脑袋那天——”
“那天怎么了?”周予勤茫然回忆,那个夜晚最终是在欧文房间的沙发上画下句点的。想到大少倚靠自己睡去的姿态,以及勾住毛衣衣角的手指,周予勤依旧会心头一热。然而下个瞬间,她就意识到大少此刻到底联想到了什么,而对方果不其然道:
“在沙发上,我们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啊?你想什么呢?”周予勤悍然打断他的奇思,直觉告诉她,云之杭此刻说不定正在翻手机算日期,还刚好算够一个月,不禁一个白眼翻给话筒,“不是!你是不是逗比?你自己做过什么难道不清楚嘛?”
欧文振振有词:“我脑袋受伤了啊,是不是有可能短暂失忆?再说了,要是什么都没发生,那天你早上干嘛一声不吭跑了?”
“……”周予勤无言,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相信失忆,逗我呢?
但她转念一想,不知道欧文有如此怀疑多久了?那从沙发至今,他对自己态度有明显的变化,难道都是基于这种误解——至少是猜测吗?
周予勤瞬间生出开他玩笑的念头,佯装严肃回了句,“是啊,是发生了。”
欧文呆了一下,然后有点发蒙道:“啊?!”见周予勤不答,又停停顿顿接了句——“真的吗?天哪我房间里没有准备——”
放在平时,周予勤肯定会把这游戏玩儿到底,但关皓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她实在没有心情陪大少当二哈。
“当然是假的!”她再次打断欧文,“大哥,你海王的聪明劲儿跑去哪儿了?怎么会问我这种缺乏常识的问题?况且——你——你当时都伤成个球了,我碰都不敢碰你,生怕给碰坏了,怎么可能……”
欧文语不惊人:“你一向觊觎我的美色,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趁人之危……”
“觊觎……美色……拍电影吗云之杭?”周予勤有点想挂电话,“所以你这一个多月以来对我这么好,是以为那晚我俩发生了什么是吗?”虽然想尽快结束话题,但周予勤还是若无其事问了一嘴。
“当然不是!那我……对你……”欧文一通支吾,“我一直对你都很好,我哪天对你不好了?你例举一天出来,我给你交罚款。例举不出来,你给我交。”
周予勤知道他的圆融在刚刚有一个瞬间被钻出缺口,但现在已经立刻回来了,便无心再问,“对我好、对我好。说什么罚款,伤感情。不胡扯了。那个——我想和你说的,不是咱俩的事儿。”
“哦。”欧文马上冷静了,“不是——不是咱俩的事儿啊,为什么要和我说?”
周予勤没接话,意思是“那你听不听吧”,欧文见状马上转了口风道:“你说。”
周予勤:“是这样,前两天,关皓找我了。”
“关皓?哪个?”他呢喃了一句,接着道,“冥想哥?”
周予勤:“嗯。”
欧文:“他又折腾啥了?”
周予勤很想给这个“又”字点赞。她把关皓留学回来找自己的始末大致说了一通,也告诉欧文,自己明晚约了他碰面,但却刻意规避了关皓提“领证”的细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予勤:“我想当面和他说清楚、拒绝他,然后骂他一顿。就算是为这段关系画一个句号,彻底说再见。”
欧文长久地沉默了。一如周予勤所料。
“有必要吗?”半晌,他终于憋出一句,“想结束直接拉黑就行了,不是所有关系都要画句号的,他去年离开你的时候也没画句号啊!”
周予勤忿忿:“就是因为去年没有说清楚,我才要去找他,做个了断。而且,我还想当面骂他一顿,其一是为了一年前不告而别,其二是一年后回来找我陪他念书——他把自己当成什么国际巨星了?我要告诉他,他就是个渣渣!”
欧文:“他是个渣渣没错,但是他自己不会这么觉得,你就算把他骂出翔他也不会反省的——没有意义,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周予勤不说话,沉默犹如越染越深的夜,在二人间降临。
好半天,欧文声音干涩地开口了,“那个,周予勤——”他极其少见地叫了她的全名,“这个男的对你——图谋不轨,你知道的吧?”
周予勤不说话。她当然知道,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对关皓早就没有温情了。而欧文如此提问,自然是为了提醒她此行的风险,并且阻止她赴约。
他强烈的反对其实令周予勤微微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他会后退一步,把选择权100%留给周予勤。
欧文见她不答,又问了句:“你们约了明晚几点?”
周予勤:“我不想和他吃饭,晚餐后吧。”
欧文:“晚餐后?晚餐后都八九点差不多夜场了啊!哎我qu——”
这回,两人都沉默了。
欧文先憋不住,开了口:“如果我没问明天行程,你是不是不会说,自己悄没声息就跑去了?”
周予勤明白他话背后的意思,很想反驳,但却没有。她只道:“云之杭——这是我没处理好的事,我不想让你烦神。”
其实还有许多没说出来的理由。比如,你和我现在是什么关系呢,我有权利拿这个事烦扰你吗?但她不愿开口,单单接了句:“但是既然你提了,我就不会和你撒谎。”
欧文明显想说什么,但他却打住了,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
周予勤直觉欧文情绪很不对,便道:“这样好不好,明天你下班之后开车送我去见他,然后再接我回来,可以吗?你不是要和我一起过12点么,这样时间刚刚好。”
欧文压抑许久情绪似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声音高了八度:
“这烂人有必要去见吗?周二我可以不加班,专门陪你过生日,咱俩去吃餐好的,开瓶酒——你喝不了就开瓶地低度数的小甜水,是不是喝得美滋滋?吃完饭吹吹风散散步,你不是喜欢看小猪吗?想看多少给你看多少——这生日怎么过都能过得妥妥帖帖、舒舒服服。但是所有所有的选项里,唯独不应该有去见前男友这个!
“当时——当时,谁哭得鼻涕拉呱像个傻子一样?”欧文学着周予勤的声线道,“你想听真话吗?不想,你想看我哭吗?”说完换回自己声音,“全都忘光光……还要主动去找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
周予勤又好气又好笑,还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她知道欧文其实生气了,这些充满细节和俏皮的话里包裹着的,是他难得失控的情绪。
只是她也有自己的情绪,这件事说到底,是她受过的、尚未治愈的伤,她有权利选择疗伤的方式。
于是顺着对方这股气,有些冲地反驳:“谁主动去找了?!是他不要脸又把球打过来了,我当然要把拍子扣他脸上啊!一年前我就忍气吞声,难道一年后我还要再受这冤枉气吗?!”
说完这句后,她不再出声。她知道已经和欧文表达地十分清楚,自己的动机何在。如果欧文愿意陪她去,那一切都好。如果欧文不愿意,那她也不想退让。
而欧文却回以沉默。
周予勤见时间不早,便提出不讨论了休息吧。欧文嗯嗯了几下,电话就挂断了。
坐在书桌前,她有一瞬间的茫然,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非要去见关皓,这件事对自己的意义真的这么重大么?
但她即刻明白,其实就如欧文所说,没有什么意义。她不去见面、转而在微信上骂关皓一顿,再拉黑他,也能出气。
但在听到欧文如此罕见的反应之后,她忽然生出强烈的甚至是不可控的愿望,想试试如果真的按此实践,会有怎样的结果。
不是她和关皓之间。
而是她和欧文之间。
于是她跟从直觉拿起手机,给欧文补了一条信息:
云之杭,是我唐突了。明晚你好好加班。我处理了烂人,再去找你。
标点俱全,郑重如商务邮件。
过了10分钟,欧文发来信息:
我想想吧 好么
没有任何标点。
周予勤有些无措地把头发拨到耳后,又拨了回来,如此来回几次,终向空气道:
好,你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