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的时候,周予勤还在混沌如电影的梦里挣扎。许多画面在眼前滑过,许多人影同自己说话,音量大如轰鸣。却仿佛叫什么卡住了身体,动弹不得。一动头就痛。
等彻底清醒到能按闹钟,她才发现是真的头痛。
不喝酒的人硬要宿醉,你不痛谁痛。周予勤一边揉太阳穴一边蛐蛐自己。
坐在床上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昨夜的画面。
欧文几乎是将她“生拉硬拽”、双手“扛”回了家。走出电梯、站在家门前时,他还不放手,硬要帮她翻出钥匙、拧开大门,把人好好“按”在玄关鞋架的坐垫上,坐稳了,才闪身“退下”。
周予勤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而后以梦游的状态歪歪扭扭地摸回房间。时间太晚,周父周母都睡着了,家里除了玄关留的那盏灯,根本没谁看见喝得满身酒气、哭得肿成金鱼的周女士。
她澡都没洗,稀里糊涂爬床上睡着了。
一个预料之中的混乱夜晚。
手机显示早上7点半,周予勤顶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拉开窗帘,阳光扑面而来。甚是治愈。
邻居厨房砧板的声响如常,隔壁小学朝气蓬勃的早操音乐亦是如常。清晰可见的世俗生活被镶嵌进白日链条,全自动一般急速推进。而那些终于说出口的和尚未说出口的模糊不清,如梦被塞进黑夜,痕迹难寻。
周予勤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一如每个感性被理性战胜的时刻,重新回看,都有点傻。
也或许,重情重义的人从来都是傻的。
手机里没有想象中上的百条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清醒不久她就发现,昨晚自己同欧文争执、大哭而后醉酒,太过全情投入,全程都没看过手机,被蒙在鼓里的关皓就这样被遗忘在了商场门口。
他肯定发过信息、打过电话,说不定还是连环call。无人回应之下该是认定周予勤刻意放了自己鸽子。
哎。一团乱麻。她猛地扶额。
点开关皓的微信对话框,周予勤发现了5个未接语音,和一个——
接听了的?!
“我什么时候接了他电话啊?”周予勤大呼,难道自己在半梦半醒种和他说了胡话?
“没有,那个语音是我接的,你没说话。”当她想都没想就把这个疑问微信了欧文,对方云淡风轻答了这么一句。
?
她脑海中剧烈地“轰”了一声。
还没做出反应,大少又来两条,并且是语音:
“睡醒第一件事就是问冥想哥啊?我昨天和他电话里说了,别操心。”
“喝醉有不舒服吗?”
声音温和而戏谑。周予勤脑海中的“轰隆”声响彻云际。
回避了一早,她终于被迫转身,和前一晚所有情绪激烈的记忆短兵相接。
自己在冲动之下向欧文坦白的心底的苦,撕开了二人之间体面的表象,也掰开他一次次握上来的手。
在她的概念里,这些全部只能导向一个结局,那就是——
他俩基本说拜拜了。
自己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再见面肯定尴尬非常,说不定连朋友都没法做。
她瞬间脱力一般重新躺回床上,不知该如何回复欧文。
一个超出预料的混乱夜晚。
虽然身心俱疲,但周予勤还是提溜着自己重新爬起来,刷牙、洗澡,和父母报备了一句要开早会,低着头就遁了。下楼随便找家店买了早餐,却对着清粥发愣半晌。
头晕恶心,反应迟钝,心情稀烂,她丝毫没有胃口,却还是选择吞下食物,出发去上班。
一方面,刚刚开年,牛马哪儿来那么多假可以请?
另一方面,世间万物何以解情愁?唯搬砖尔。
一个人,无论ta的生活发生了多少离谱的事,只要在清晨汇入步履匆匆的通勤人海,就仿佛汇入了拥有独特背景音乐的时代洪流,再大的事也渺小如蝼蚁,再不清醒的人也立马精神正常。
这就是搬砖的力量。
周予勤随着大溜在地铁挤上挤下,人群帮助她恢复了一些理智。但似乎还是有什么变化在悄然发生。
耳机里,播客的笑话生硬、乏味,换成歌又句句苦情。熙来攘往的路人总觉得哪里似曾相识,左边那个的外套是不是欧文穿过?右边开过的车不就是欧文同款……
反应过来的瞬间她翻了个白眼,权当自己宿醉没醒,摇摇头发散目光。
直到步入公司,看到桌面上同事送的小摆件,才蓦然发现,今天,是自己30岁的生日。她早已忘得精光。
呵,真是特别的生日啊。
真挚地向同事道过谢,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健康一些,周予勤专门咧了咧嘴。
对方有些讶异道:“予勤,你昨晚是不是……没有睡好?脸色好像……”
她立马回想起早上在镜中看见的憔悴脸色,尴尬地收起表情,三两句糊弄过去了,心里暗道,脸色能好才怪。
坐在工位上左思右想,周予勤还是主动给关皓发了条信息。事情搞成这样,重新约见面是没有可能了,好在也没有必要。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清楚。
周予勤:昨晚很抱歉,因为我这儿发生了一些状况没能赴约,无论你信不信,我的确不想放你鸽子。其实去见面只是想和你说清楚,做一个正式的告别。我们两个人不合适,否则之前也不会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分开,彼此都没有再挽留。一年不见,原本就淡的感情也没剩多少了。就让过去的彻底过去吧。很谢谢你回国时想到我,但我对出国生活很反感,对你的梦想更没有兴趣。只能祝你生活顺利吧。如果你介意,可以删了联系方式,不介意就留着,但是没事就别联系了。
她反复读了三遍,确定既没有引起歧义、也不会失了礼数之后,才点击发送。
关皓看上去已经睡醒,对话框上“正在输入”了一分多钟,回信就来了。
谨防诈骗!:你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真心祝你幸福。但是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如果遇到坏人需要帮助,就找我。
周予勤复:坏人?心里却大概猜到对方是指谁。
谨防诈骗!:昨天接电话那个。配笑哭表情。
果然。
但是关皓欧文二人,还真不知道谁更“坏”。
半斤八两。周予勤嘟囔一句,但想了想,还是在对话框里打下“他不及你坏”这句,带着倔强。
随后又觉得毫无意义,便删了,也回了个笑哭表情。
周予勤以为对话就此结束,谁想关皓沉默了几分钟,又补了句——生日快乐!之后终于彻底沉默。
周予勤握着手机,有一瞬间的失神。她想起一年前自己那句久无应答的“新年快乐”,就让这句“生日快乐”做一个对仗,停留于此吧。
解决完这件事,她长舒一口气,心底暗暗道,哎,一开始就该这么答复,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啥事儿都没有。干嘛要约线下骂架呢,把自己和欧文折腾成这样?!
但时间难倒回,药店里也不卖后悔药。想到欧文,周予勤明显一滞。早上那两条语音留言她还没复,点开对话框,大少不过多久又因无人应答新发了问号。
她思绪散乱,明白自己还没能消化好和他的事,什么都不想说,也说不清。却又觉得总是沉默不太好,只能扣住欧文的提问道:有点头疼,不严重,还好。
欧文秒回:上班了?
周予勤答:嗯。
话也说了,周予勤写完这个字就关了对话框,选择沉默到底,专心搬砖。
好在欧文也没再说话。
似乎是为了给她庆祝生日一般,老板刚来就通知9点半全体开会,部署新年工作。这类部署会一般都是马拉松,宏观布局讲大半个钟,之后项目车轮战,一个个小组过成本收益和时间计划,没有三两个钟头根本下不来。
虽然毫无心情,周予勤还是得耷拉着脸准备会议材料。
然而,这新年的第一场会,她却被打断了三次。
因为收到了三个快递。
大会议室就位于公司进门第一间,临走廊的还是面大玻璃。因此,全司二十来号人眼睁睁看着她跑进跑出三次,手里分别拿着——
一束淡蓝色系的花。
一个蛋糕盒。
和一封看不出内容的快递。
每一次进来,都有女同事暗暗发出“哇喔”的声响。
到第三次时,老板明显已经不耐烦,但了解到是她生日,还是硬是挤出了一张笑脸忍着。
比老板更不耐烦的,是在众人面前跑到脚底冒火星的周予勤本人。因为会议还在进行中,她根本来不及细看每个包裹,只能把蛋糕收进冰箱、其他堆在桌面,再赶回去继续讨论。
会后直接被同事拉去吃饭,吵吵闹闹到午休时分才坐定,有空逐一细看这三样有着同一寄件电话的包裹。
寄件人也自然一样:云先生。
那束花的颜色清爽,选品也不是常见的种类,好几个她叫不出名字,用app扫了才知道,分别叫马蹄莲、大飞燕、小手球叶。味道也清新,大大一捧,没有任何甜腻。
随花附赠一张卡,周予勤原以为是印着类似“生日快乐”的例牌贺卡,打开一看,有三行文字,内容着实让她大为惊讶。
予骋鹏程云路阔
勤斟桂酒岁华心
——三十而熠
竟然是用她名字写成的藏头诗,且是生日贺诗。
大气、浪漫,亮眼。
欧文什么时候学会写诗了?细细一看,居然把他自己的姓也加了进去。
这实在太罕见,甚至有些不符合科学?
相比之下,蛋糕还算正常。同样蓝色系,奶油城堡边装饰了不少水果,“秀色可餐”。
第三个包裹薄薄硬硬的,从外封看不出内容。周予勤实在猜不出欧文会给她送什么,但她知道,包裹里的东西大概率表达了昨夜之后,大少对他们二人关系的态度。
她忽然就生了怯意,不敢打开。
就在此时,手机“叮”一下响了,吓周予勤一跳。来信人,云之杭——
礼物收到了?
周予勤做贼一样环顾四周,确定没吵醒同事后赶忙关了声音。
其间欧文又来一条:
一共3个,都收齐了吧?
周予勤被这句一点,颇有些不爽腹诽:就不能3个一起寄嘛,开会当着全部同事的面跑了3次,实在太尴尬。但手上却南辕北辙地回复了一堆感谢的片儿汤话,还不忘吹嘘一句:
没想到之杭大少的文学功底如此深厚,在下从前是有眼不识泰山!
欧文这么用心写了诗,无论二人接下来关系如何,该赞美的还是得赞美。
对面的诗坛新星先回了个缓缓脸红的表情包,转而道:
你从前没看走眼,那贺诗不是我写的。我怎么可能写得出嘛?
周予勤心中愉悦顿时熄灭了一半:……哦
欧文:我请教了专家顾问,顾问写的。
周予勤一惊,什么背景的“顾问”能把自己的名字写进诗里?看这文风,大概率是一位长辈。她有些羞赧,不知道欧文会如何向他的长辈介绍自己。于是缓缓道:啊……还麻烦了顾问,不知是哪位大家?
结果不待她情绪上头,欧文就答:
AI啊!我对比了5个AI,这个写完那个改,来回导了几轮才定稿的。怎么样,不错吧?
周予勤:……
她就不该对欧文寄予什么希望,他从来不按自己的牌理出牌。如今AI都能写诗,明天AI是不是就能代替人类恋爱结婚?从功能上说,AI说不定真比她的那些相亲对象靠谱。
周予勤泛泛想着这些,不自觉拿起桌面上的第三个快递。她决定先问欧文,做做心理建设。
大少坦然给出建议:你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周予勤:……我有点不敢拆,先告诉我是什么
她是真的紧张。
欧文当仁不让地故弄玄虚起来:嚯,这个礼物可是了不得,很难弄到的!
看他这言辞,周予勤大概有了底,应该是某个限量款的产品,或是演出票一类。她心中大石落地一半,抱着“拆吧拆吧有什么好怂的?!”的心情,她双手一扯,把快递封拉开了。
封里面,是一张十分复古的——CD。
包装得简约而精美,外壳印有一行字:
云之杭手风琴演奏留念。
背面则是五首曲子的名称以及制作日期:2004年5月。
算下来,是他12岁,也就是小学毕业时的一份,手风琴“作品集”。
CD盒保存得很好,字体花纹放到今天也不落俗套。但毕竟过了十几年,纸张不免泛黄。细细嗅一下,还有些微的樟脑丸气味。
这让周予勤觉得嗅到了时间。拍下CD照片发给欧文,对方回了个龇牙笑表情,接着来了条语音解释:
这个是我小时候爸妈请手风琴老师联系录音棚录的。那个棚据说很专业,好多歌手都用过,所以花了不少钱。后面刻碟只做了七八张,都放在家里。他俩很宝贝,不舍得送人。我悄悄翻出来拿了份给你。
周予勤听完,略有惶恐道:你爸妈这么宝贝的东西你还往外送,他们知道了可能会不开心的。
欧文复:能有多宝贝?压在柜子最底下,少一张也发现不了。
周予勤不禁质疑起所谓的“宝贝”程度,却还是说了好些“谢谢”“很喜欢”。
她确实是喜欢的,这样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确实是按她的价值观送到了心里面。但是打开目录细看,5首歌都是经典作品,其中却没有那首叫她心绪起伏多次的——《一步之遥》。她没有直说,还是发了句:曲子特别好,就是5首有点少。
欧文还是描述:看语气好像不太满意?
周予勤:哪儿能,十分珍贵的礼物,再满意不过。
谁想大少居然说:如果不满意也没关系,还有。
周予勤直接“啊”出了声,什么情况,送礼物送上瘾了?便回欧文:还有什么呀?已经很费心了,不用再送其他了啊云之杭!
欧文居然不回复了。
周予勤又追了两句:早上开会跑出来三次取快递,同事们都看见了,我特别不好意思,下午不要再送了喂!
依旧没有回复。
她躺回午休的折叠床上,却半分钟没睡着。抬眸瞧瞧桌面上的那张手风琴CD,送自己儿时的作品当生日礼物,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这的确很欧文了。
下午上了大概半小时班,欧文的回信终于来了:快递到了,你下楼取一下。
周予勤立马向门口张望:真的还有啊?云之杭,真没必要这么破费!
而且,昨天她已经把话说成了那样,两个人没有复盘,也没有结论,他就猛地来这一套礼物攻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还是想回到昨天之前,那这些礼物她不收也罢。
但也不能为难快递或外卖小哥,先取了再论吧。她看了眼手机,发现没有快递短信也没有电话,便问欧文:没人联系我呢?
欧文复:你不是说,不想在同事面前大摇大摆,要低调点儿吗?所以让快递别给你打电话。现在下楼就拿到了。
周予勤:你还真是服务周到啊,我现在下楼取。
她一溜烟搭电梯下到一楼,大堂丝毫没有外卖身影。走到大门前张望,她的脑中在这一天第三次轰隆一响。
在园区小广场的斜对面,静静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那个位置,正是几年前欧文在这儿实习时,每天会停的。
那辆车,正是周予勤昨晚抽烟离开接着丢在身后。
车里影影绰绰有个人。
——什么情况?周予勤惊呼,还不待把这句发给欧文,就收到对方的新信息。
欧文:人呢?
周予勤呆呆地回了三个字:车对面。
接着,她就像被定在原地一样,用错愕的表情看着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穿墨绿色羽绒的男青年。
他站定后,向对面的女青年勾了勾手,示意她到车那边去。
周予勤没有动,她小广场望向欧文,有片刻的静默。而后,举起手机打了通电话。
“云之杭,嗯,我现在是真的有点怕,你先铺垫一下你要送什么。”她其实想问的并非欧文来送什么,而是他来,是想说什么。
电话那头,欧文竟然噗嗤一声笑了:“怂了?看把你吓的。昨天是谁十头牛拉不回来往前跑?12点钟声敲响,又变装了?”
周予勤直接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欧文清了清喉咙,换回了比较正常的语调继续:“是这样,还有两个礼物,一个呢是条项链,我上午跑去买的。昨天接冥想哥语音时,我无意间——真的纯属无意,看到他发给你的礼物照片。你看,因为我的关系,你少收了一份珠宝大礼,那我是不是必须还你一个,还要更贵、更好的?”
这话乍一听不无道理,但她原本就决定婉拒关皓,硬说因为欧文并不准确。“哎,没必要。他那礼物是诱骗我上当的成本,都不知道是不是正品。”
谁想欧文无缝接了句:“我这个也是啊——”
周予勤:“啊?”
欧文:“啊不是,我不出国,也不招保姆。你先过来嘛,有好怕的?”语气开始带着撒娇。
但周予勤觉得还能再扛扛:“那——还有一个礼物是什么呀?”
“还有一个嘛,你自己过来看看就知道了。所见即所得。”说完,欧文原地打开手臂做了个摊摊手的动作,连右手握的手机都被拉离了耳朵。但他却春风满面地向周予勤笑了笑。
周予勤有一秒的不解,所以是什么意思?而后,霎时间反应过来了。
第五个礼物,是欧文自己。
所见即所得。
天哪,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被欧文突如其来的肉麻惊得一激灵。
周予勤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了一圈,发现既没有同事突然下楼,也没有其他人或车进园区开会,连门卫都低着头刷手机,根本没看他俩中的任何一人。
没有人看到伸开双手的欧文,除了她自己。
虽然心中某处期待的铃声在高频作响。但她不能确定听到,也不敢确定听到。
正当周予勤怔愣时,欧文见对方毫无动作,以为是在等自己过去,便从车里取出一个纸袋,作势向这头走来。但刚往前踏了一步,周予勤就条件反射式地向后一退。
欧文有些惊讶,接着无奈地笑了,停在原地。
电话还在线,他沉声道:“你别跑了,我就站在这里不动。你什么时候想过来再过来,不想过来、现在回去上班也可以的。”
周予勤有些语无伦次,“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欧文:“我带了电脑,可以在车里办公。”
而后两人默契地沉默起来,直到周予勤终于把思绪梳理清楚,她才用一种努力维持平和的语调问了一句话:
“云之杭,你现在——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欧文不说话。
周予勤:“说话。”语调依旧是平和的。
欧文也停了停,而后道:“我觉得你有一句说得挺对的,你说,都是和我学偏了,才变成了一个,怎么说,‘海王’。我们行业里有一个说法,‘谁污染谁治理’。我真心觉得,我应该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
周予勤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欧文的意思是,他要来治理她了。这什么破比喻啊!她瞬间暴跳如雷:“你是不是有病?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谁被污染了?谁要你治理了啊?!”
回应她炸毛的是欧文那头的哈哈大笑。“这才是我熟悉的周予勤,有话直说,一点就炸。你不必隐藏你自己,勉强去做不愿意和不擅长的事。把自己压抑成那个样子,不值得。与其天天跑去相亲,还不如工作、唱歌,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或者你愿意,跟我去旅游也很好。”
周予勤:“嗯。”
欧文:“根据我的观察啊——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这样——你其实还没有从那些糟糕的感情里恢复,你想呆在我身边,可能只是——怎么说,回血,毕竟从前也有过。而且你知道,我也才失恋没多久,我也很怕自己只是待在你身边回血。”
周予勤此刻的心情可谓七上八下,听完这段,感觉变成了九下。好在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得失心太重的小姑娘了,于是还是用原先的语调问:“现在回了多少,满格了吗?”
欧文:“原本回了七八成吧,但是昨天陪你去找冥想哥,然后……听你和我说完那些话,好像血条又缺了一块。”
周予勤不被察觉地叹了口气:“缺了就回去休养吧,别折腾了。”
欧文:“但是如果我现在回去,就不是血条缺一块,而是心里缺一块了。”
周予勤听罢,咯噔一下。
欧文:“昨天看到冥想哥,特别是接了他的电话之后,我忽然就明白,明白自己心里面是怎么想的了。”
周予勤很想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已经习惯了欧文的模棱两可,对于他的陈述不敢报希望,便淡淡道:“云之杭,我没发现你有心。”
欧文一顿,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其实——我有。”
他就这样定定看着大约50米外的周予勤,表情严肃,电话还举在耳边。然后,用略显严肃的声音重复道:
“周予勤,我有。所以,我来找你。”
在此刻,周予勤终于捕捉到了欧文的眼神,虽然隔了一整个广场,但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近在眼前。
她明白,这已经是欧文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认真,与承诺。
更多的场面话,他已经没法再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她不会信,他自己也不会信。只有这一瞬的沉默如藤蔓向下扎入土壤,生根发芽,片刻间就长成了直立树干,拔然向上,抽枝发芽,蔚然成荫。它仿佛欧文的精神体一般伫立在其身后,让这个曾经随意便陷入泥沼的少年一秒长大,成为树一般坚定的成人。
他们认识五年了,时间在周予勤面前如列车呼啸而过,带来的不仅仅是她的成熟、老练和某种意义上的随遇而安,还有欧文的成长与承担。更重要的是,她对他根深蒂固的信任。
还是那句话,她相信欧文无论如何不会伤害自己,而且,他也不敢。
泪水涌上双眼,周予勤明白她终于等到了那个答案。她等了很久,比一个月久,比三年久,甚至比认识欧文更久。甚至连欧文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答案对她的意义。
她努力看向身边的绿植,想把眼泪眨巴回去,便不着调地问欧文:“你——中午吃饭了么?”
欧文被这生硬的转折卡主,“啊?吃了——两口。”
周予勤:“两口什么?”
欧文:“两口——西北风。”
周予勤就知道,“你等一下,我上去把蛋糕拿下来,一起吃了吧。”
欧文:“哦?福利这么好?那个留给你同事一起吃吧,毕竟大家都看到了,见者有份。”
周予勤却已转身上楼,边走边道:“要这么说的话,你再买一个送来吧。”说完就把电话摁了,她其实是开玩笑,此刻只需要一个时间让奔涌的情绪恢复常态。
她不想在30岁生日这天大哭,也不想红着眼睛回去见同事。人到“中年”,低调为上。
回到公司从冰箱里取出蛋糕,重返电梯间,周予勤正好能看见站在车边的欧文,在那里静静等待。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实习生版欧文也曾经在这里等她,等她处理完堆成山的文书,接着一起出门开会。她还穿着那件袖口有油渍的古铜色羽绒服,假潮牌运动裤膝盖上绣了两个汉堡。
欧文小朋友守着几箱物料,寸步不移,像只尽职尽责孵蛋的母鸡。即使南方早春正午有蚊子,把他的脖子、手背叮得满是包,他也没想过挪窝。
他原来也等过她。
走出电梯之后,她提着蛋糕再次在大楼门前刚刚的位置站定不动。
欧文见状,在停车位那头发来了一个问号。
周予勤回信:一步之遥。
然后抬下巴点了点前方,意思是咱俩中间还有“一步”。只不过这“一步”可能是巨人的一步,约50米长。
欧文明显转头笑了一下,关上车门,从广场那头小跑了过来,走到周予勤面前,嘴角含笑。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也很轻松。这令周予勤有些讷然。
为何那些对她而言难以跨越的障碍、难以抵达的对岸,在欧文这儿就如此轻松能做到?
她有些不忿:“这一步,为什么你说跨就能跨?”
欧文:“我腿长。”说罢,把腿伸到了周予勤身边,引得对方作势要揍他。欧文笑道:“你想跨也可以跨。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一步之遥了,开心了?”
周予勤忽而有点不好意思,收敛了动作,大少就势从她手上接过蛋糕盒,道:
“我又订了个一模一样的蛋糕给你同事,一小时到。这样就凑了6个礼物,意头也好——六六大顺。”
周予勤无语地笑了,“到底是谁迷信啊?”
欧文:“这叫美好祝愿!新一年你肯定会顺顺利利。”
“谢谢你啊,云之杭,你也是,顺顺利利。”她停了停,问出了刚刚盘旋在脑海里的疑问,“话说,关皓昨天电话里到底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豁然开朗?”
欧文笑而不语。周予勤拉住追问,他这才回答:
“我和他说你有其他安排,不会去赴约。他问我是哪位,是你的什么人。”
周予勤:“你怎么说的?”
欧文:“他当时真的把我问住了,我琢磨了一下,告诉他,我是你现在的相亲对象,是个海王,已经把你迷住了。”
周予勤一巴掌拍在欧文身上,大呼“喂!胡扯什么啊?”对方也笑着往后缩。打闹两下,周予勤看着他,忽而踮起脚抱住了他的脖颈。毛茸茸的,温暖如旧。
他身上是淡淡的木质香水混消毒水味儿,周予勤想,原来这就是海王的气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