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在弄堂口左手边的第三栋楼里。41号。漆皮的大门斑驳陆离,门口上边总是悬挂着底楼人家晾出来的洗脸巾。走进楼里,体感温度顿时要下降两个度。楼底昏暗,阴凉,头顶上没有灯,墙面和地面都是没有修饰过的秃水泥。
房子在三楼,没有电梯,只能走楼梯。是木头楼梯,潮湿得已经到处开裂,没有一个安静的台阶,脚下的每一步都吱吱作响,有一阶还破了一个大窟窿,晚上看不清时很容易一脚就踩进去,噔的一声,心惊肉跳,回神几秒,再把脚抽出来。
走上三楼,楼道里窄得只落得下一只脚。之前因为三楼常年不住人,楼下的邻居把家里放不下的杂物全部都堆积在此。自行车,旧报纸,碎木板,空的油漆桶,还有几袋闻上去已经发潮的大米;要穿过楼道,只能踢开一些东西,再艰难地前移。房子在走到底的角落里。说是一套房子,其实是两件房间和一个厕所,大一点一间的算主卧,小一点的一间算储藏室。小时候祁琪就和阿娘住在主卧里。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床旁边放了一张红木的方桌。还有两条小长板凳,一个大橱,一个五斗橱,五斗橱上摆了一个小电视机。冰箱也放在这个房间里,里面只有一些酱菜,腐乳,黄泥螺,酒酿,干桂花,还有祁琪喜欢吃的冰激凌,诸如此类的副食,几乎不放什么新鲜的食材。她们吃的菜,肉,阿娘每天早上去菜场买,每次只买当天要吃的,买回来全部烧完吃完,不放隔夜。
小的时候祁琪放寒假,可以一天都和阿娘呆在这个房间里。天冷的时候,弄堂里其他的小朋友都不出来玩,阿娘就给她开取暖器,让她在屋里呆着。房间虽小,但祁琪记得她一点也不无聊。她爬上爬下,从床到地上,再到板凳上,双腿劈开,学古装剧里的人像骑马一样骑着板凳。等到她玩累了,阿娘就让她坐在床上,捧着一团毛线,陪着坐在唯一一个安乐椅上的阿娘织毛衣。她经常捧着捧着就睡着了,在床上斜躺下去。阿娘就把被子给她盖在身上,到晚饭时再叫她起来。一天天就这样幸福地敷衍过去。到了过年时父母会回来,阿娘再把储藏间里的折叠床板拿出来放进大房间里,四个人勉强挤下。祁琪记得她总是在那种节日里感到尴尬;她好久没有见到妈妈,想让妈妈多抱抱她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也总是等不到妈妈把她的心思猜中。父母白天不着家,只是在晚上回来吃晚饭,睡一觉,然后过了几天又会离开,剩阿娘一个人把方桌,椅子,长凳吃力地挪回原来的位置。小小的祁琪如释重负,却又感到空虚,尽管当时她也区分不了情绪与情绪之间的差别,只是模糊地,稚嫩地,把心里面的轻松,堵塞,和对其的不解都一并称之为难过。
三十几岁的祁琪,如今日复一日地坐在老房子的窗边,什么也不做。她刚搬进来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方桌直推到窗边,再把板凳摆上,供她可以在阳光下直坐着发呆。窗户开得很低,窗沿正好抵着桌子。框上的绿漆脆得要全掉光了,祁琪也没动要去修复它的念头。吃饭的时候,一片片碎漆时常会飘落在桌子上,飘进祁琪吃饭的碗里,她也就随它去了,也不挑出来,而是直接吃下去。
刚搬进来的第一个月,祁琪几乎一动都动不了。连吃饭,上厕所,洗澡这些基本生活需求她都完成得极其困难。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坐在窗边,从早坐到晚。窗口面向弄堂里,祁琪看得到进进出出的人,她就坐在窗前看着他们,看到有人拉着个小推车出门买菜,又有人提着一盒马路对面买的锅贴回家。她看人,也看天空,看晚霞。有的时候一晚上睡不着,坐到早上便也能看到日出。
一开始她几乎不吃饭。也不是因为不想吃,而是吃饭这件事情好像完全就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大部分时候,祁琪想都想不起来要吃饭;她一点也感觉不到饿,到了饭点看到时间也激不起任何想法。她不想出门买菜,也不想出门吃饭,也没有力气去做这些事——她只想坐在窗前发呆。偶尔想起来应该要吃一些东西的时候,她就点外卖,勉强吃下一点点,然后把剩下的放着。过几个小时再吃一点,吃进去的都是冷的,她也毫不在意,因为觉得只是在完成一个机械的动作而无所谓。外卖盒,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堆在桌旁的地板上,堆到开始出味道的时候,祁琪再下楼一起扔了。
她瘦了35斤。祁琪自己没什么感觉,因为那段时间里她连衣服都很少换。她成天蜷缩在同一套家居服里,压根感受不出身体的变化。她只是发现头发掉得多了。窗边的板凳周围只要一两天就铺满了她的头发丝。如果是在以前,她会担心自己的身体是否出了问题;而现在的她,看见这些散落在地上的头发,心中毫无波澜。她不拣也不扫,房间里到处都是一团团被灰,绒粘在一起的头发。打开窗,一股风飘进屋里,把它们都吹去角落。关上窗,一股逆风又会使它们短暂地浮荡在空中,打几个滚后又落回房间里发霉的地板上。
有一天祁琪下楼扔垃圾,碰到底楼的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很大了,祁琪经常从窗户看到她一个人拄着根拐杖,踱着缓慢的步子出门。
她开着门,从自己家门口叫住祁琪:“小姑娘,天天吃外卖对身体不好。我包了点馄饨,给你拿点好伐?”
祁琪呆看着她,过了半天才说:“不。。。不用了。”
老太太还是站在那:“不然我给你下馄饨,你吃好再上去。”
祁琪站在那,怔着,也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和人说话而感官错乱。老太太又向她招招手,她竟然就提起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老太太的房间和祁琪楼上差不多大,收拾得还行,但扛不住有股陈年物品的霉味和老人味。老太太有个电磁炉,一边给她下馄饨,一边自报家门,说她已经80几岁了,没有小孩子,以前这套房子是她姐姐的,后来姐姐过世了她就住过来了。她说她看到祁琪前一阵搬进来,好几次想和她打招呼,但从来看不见祁琪,只是经常看到送外卖的跑上楼。她猜是祁琪在点;这栋楼里的其他人家都不是年轻人,一般不点外卖。
祁琪神不守舍地吃着馄饨。老太太嘴里不停地说话。一开始她还问祁琪问题,工作啊家庭啊,但看祁琪没什么反应,回答得很含糊,她便开始说自己的事。她说她会弹钢琴,以前当过中学里的音乐老师。她说是她父亲教会她弹琴的,他曾经是一名牧师,小时候她和兄弟姐妹还都是教堂里唱诗班的。
她坐下来,看着祁琪吃馄饨,又说。其实年轻的时候她的梦想是当个钢琴家。可惜她刚上音乐学校没几年,父亲就自杀了。她没能毕业,只能去纺织厂的车间里干活。后面辗转了好多年才重新回到学校当老师——虽然不是当音乐家,但能天天摸到琴,她就很开心。她又告诉祁琪,她结过婚,但是丈夫二十年前就病逝了,后面她就一直一个人,过得也很困难,因为丈夫看病把他们俩的积蓄都花光了,原来住的房子也卖了。她六十几岁的时候,领着不多的退休工资,还在外面租过房,结果被中介又骗了一道,骗掉好几万块钱。有一阵她真的觉得要过不下去了,结果姐姐恰巧在这个时候给她打了电话。他们姊妹早在年轻的时候,自父亲过世后就不太联系了。但现在姐姐也生病了,弥留之际想见妹妹,她就答应了。去了之后才发现,姐姐也很可怜,丈夫也是早早走了,只有一个根本不管她的儿子,也没人照顾她。老太太不忍心让姐姐一个人,于是就在她生命最后那两年住了过去,天天照顾她。最后姐姐临走的时候把这套房子的承租权转给了她,以示对她的感谢,也让她能有个地方安定下来。
老太太说,她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姐姐的儿子,她的外甥,还恐吓过她。大半夜的砸铁门,砸过好几次,也没往死里砸,就是听着吓人。老太太苦笑,她也真是没地方去了,只想找个房间安度晚年,所以也没动离开的念头。后面也就太平了。现在她也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她挺开心的,有时候街道里办活动还会找她弹琴——她还去老年大学里给人弹过。现在挺好的,就是寂寞,平时希望有人一起说说话。
老太太模仿她外甥砸门的声音时用指关节在桌上重重地敲了好几下。祁琪听得心慌,顿时胃口全无。她看老太太的故事也差不多说完了,便起身告辞,应付了句下次她来请老太太吃饭,说得老太太眉开眼笑,一直等祁琪走出房门还在后边问,要不要再拿点馄饨上楼。
祁琪回到楼上,立马坐回了自己的窗边。坐定一会儿后突然想吃炸鸡。她在楼下吃了七个馄饨,许久未吃这么多,她已经觉得很饱了,但她还是想吃炸鸡。她从小就喜欢吃炸鸡,长大后也经常馋炸鸡,但为了保持身材极少吃,每次吃完之后心里也总是不好受。她现在突然又想到那个味道,想要用那种口感,那种香味来填满她的身体。她想得不行,只能拿起手机。
祁琪为了免配送费点了一个四人套餐,最后竟全吃完了。外卖送到她手里的时候还是热的。她把袋子摔在方桌上,火急火燎地拆开包装盒,挑了个鸡腿,坐都不坐就马上一口咬下去,吃到的鸡皮还是脆的,肉也有汁水,啃到骨头的地方还有点烫。她停不下嘴,一块接着一块地吃,也吃薯条,还把一瓶可乐也打了开。祁琪吃得野蛮,忘我,毫无顾忌。感觉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前一口的味道,后一口就已经进嘴里了。她吃了却好像又没吃出什么味道来,但依旧不停地往嘴里塞,用牙齿撕下鸡皮,咬一口鸡肉,再抓起一把薯条,最后用可乐全部灌下去。碳酸的棘刺一遍一遍地划过喉咙;等到祁琪回过神来时,面前只剩一堆鸡骨头和几个布满油渍的空纸盒。她的胃胀疼得厉害。她从板凳上起身,走去床边,换了个位置半躺在床上,背靠在床头板上,看着一块黄,一块白的天花板。
这顿炸鸡像是打开了祁琪身体里的某个开关;吃过炸鸡之后,祁琪忽然又能吃了。明明直到那天前都一直毫无胃口,去完老太太家里后却一天比一天吃得多。也不是因为胃口变好了;祁琪想吃,不是因为她馋,而更多的是因为她感觉痒。可能也不是真的痒。但她就是觉得身体深处有什么在刺挠。有一股躁动,非理性的,在逼着她去吃。不吃就浑身不舒服。不管饿还是不饿,就是得吃。
祁琪吃东西,必须要吃到非常饱,吃到撑,身体里的那种急迫和渴望才会消减一些。她开始不分时间吃东西,只要想吃就吃,然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到够了,她再靠在床上,一边犯恶心,一边思考老太太告诉她的那些故事。她想,老太太的人生真坎坷,比她还要坎坷,老太太居然也活得挺好;她还有心思自己包馄饨。可她也什么都没有了,她为什么还想活下去?祁琪倚在床头,刚吃完却没有一点力气;刚填进胃里的食物同铅块一般,把她整个人往地下拽。每次吃完她都觉得异常疲劳,觉得身体动弹不了。她有种感觉:过度进食之后,她的胃正在她的身体里无限地膨胀。麻木之中,祁琪会蓦地生出荒唐的担心,害怕身体里其它的内脏被胃袋过度挤压,然后一个个爆破。有时恶心得实在吃不消了,她只能吐出来一点。但吐完之后,身体也没有变得轻便或者舒畅,反而总是变得更沉,更痛。
于是祁琪的体重又变重了。她长回了原来掉的35斤,又长了更多。她轻的时候感受不到自己的轻,但变重之后却时刻感受得到自己的沉重。祁琪不愿意一直反复如此感受,便尽量不下床,不将自己的体重压在自己的双脚上。外卖盒子从几天一扔变成几个礼拜一扔。房间里不间断地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腐臭的食物残渣,潮湿霉烂的地板,还有老房子自带的一股秽气,像是馊掉的味道,全部混在一起。窗外早已入春,外面的空气在阳光下显得轻盈又细柔,而房间内的空气却是凝固且僵化的;只有在祁琪偶尔打开房门时,一股新鲜的空气才会飘进昏暗中,使整个房间得以短暂的喘息。
一切都是停滞的。即使窗外不断地有小鸟飞近,祁琪也感受不到任何复苏。她更不去开窗,不想要感受窗外的生机勃勃。她停在了冬天的那个夜晚:她下班回到家,母亲接过她从包里拿出的保温杯,父亲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炒冬笋。几乎每个网上的心理专家都说,时间是万能的药;只要足够多的时间,再深的伤痛也会愈合。但祁琪的感觉却是颠倒的:时间过去越多,她反而越来越惊恐,心痛;时间像一支铅笔,一遍又一遍地将她的记忆中所有的细节描绘,加深。她时常做梦,梦到父母站在一段距离外看着她。他们看着她在烈火中翻覆挣扎,却无动于衷,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看某个平日里常见的场景般寡淡,枯燥,还带着浅浅的厌烦。他们像是在堵车,或者排队。祁琪撕心裂肺,他们的眼中也透不出一丝一毫多余的垂怜。她等不到。到最后只是惊醒,混沌中感到胃里反上一股酸灼的胃液,伴着一些还未完全消化掉的食物气味,刺着喉咙,逼着她彻底清醒。
祁琪的母亲经常给她发微信,每隔几天还给她打电话。她从来不回,也不接。一开始母亲还来找过她。母亲敲门,她不小心开了,发现是她之后拼命用身体抵着门,不让母亲进来。母亲站在门外喊她,又骂了她几句,就在门口留下一条冬天的被子和一包生活用品,走了。祁琪瘫坐在门后的地上,久久站不起来。后面母亲又来过几次,发现祁琪把门反锁了之后,也不再拍门,每次只是留下一些东西就离开了。祁琪平躺在床上,听着母亲走远的脚步声,表情呆怔着却止不住地流眼泪。她总是没用地想起小时候父母离开她的时候,她多希望母亲会弯下腰,用她的眼睛好好看看祁琪的眼睛,再抱一抱她。
父亲没来找过她。事发之后,父亲撂下狠话再也不允许祁琪回家,从此再没有和她说过话。母亲说他们之间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但话里话外意指需要祁琪先低头认罪才能破冰。祁琪无所谓了。即使生活中所有其它的事情都变得迷离惝恍,在浑浑噩噩中仍有一点祁琪是无比清楚的:她和父母永远也回不到以前的关系了。她不可能忘记,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无法原谅他们,虽然他们也并不求她的原谅。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他们对祁琪到底做了什么,但祁琪却绝望地预感到,她并无法停止期待他们终有一天会幡然醒悟。
很多事情的经过如今回想起来都是模糊的,譬如祁琪是怎么在约定的前一天连夜逃出家里,譬如她是怎么搬进老房子里的,还有她至今也难以相信的,她是怎么在搬进来后,在放任自己完全枯萎之前,强打起精神把这几间布满灰尘,霉斑的房间收拾起来的——她一定拖过地板,擦过桌椅,洗过马桶。。。可这些记忆现在只剩碎片,仿佛留下这些行迹的人是她的另一个,现已消失的自我。
她记得什么?她只清晰地记得几件事:那天晚上和梁晓分手后回到家里——甚至连怎么回到家的她都不记得了——整个人像丢了魂一般,迟迟反应不过来和梁晓的谈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还没睡着,便起来上厕所,走到门外时发现父母也还没睡下。他们的房门又是半掩着,夜灯开得明晃晃的,两个人在说话。祁琪悄悄凑近,透过缝隙看见父亲坐在床沿边上,正看着母亲拿着根围巾在身上比划,一根比划完了又换一根。颠过来倒过去,像是要在两根之间做出什么抉择。祁琪不由主地停了下来;她认出来那两根围巾,都是她以前在内购会的时候给母亲买的,从没有看到母亲戴过。还是紫色的那根适合她,祁琪想。灰的那根在几年前买的时候觉得挺气质的,现在母亲上了年纪了反而更显得她老了。
母亲比划到一半,冷不丁停了下来。她像忽然泄了气一般,把两根都扔向床上。
“哎,这事情到底行不行。我们自己在这里起劲,到时候韦正英位子又不给你了,白白里高兴。”
父亲低声说:“你不要担心。说好么就是说好了。韦正英虽然是个外地人,但人还是可以的。实在信不过么,到时候他们结婚之后就不要马上把房子过户,拖一拖,等他位子坐稳了,把人事安排确定了再说。”
“哎,我想想就开心——我真没想到有一天你还会当个老总!虽然是副的,但人家喊起来总是会喊祁总的,” 母亲的声音又明亮起来,“这是过了多少年啊!又能听见人家叫你祁总了。”
“哼,我早就跟你说过,要有信心。我堂堂祁进东,一定是不会以办公室主任的身份就这么退休的。91年的时候人家都喊我祁总,退休前我就一定要让他们再喊一次!也是巧啊,碰上韦正英这么个外地人想要在上海安家立业,他能有什么办法!哼,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母亲从床上又重新拾起围巾端详着:“你以后和别人介绍我,要说‘这是我的太太’,或者说‘我的夫人’。你是领导,用词用语都要文明点,不能直接喊‘我老婆’,晓得伐?”
“我要当老总,这点事情我还不晓得啊?等他们结婚证领好了,你打个电话给老吴他们,喊那几个瘪三出来吃饭,让他们看看,到最后到底是谁混得最好。以后拿了这一百万,好随便吃白相了。”
母亲又暂停手里的动作:“那小梁那边怎么办?还要签契约书,说这一百万都给他们?”
“签了又怎样?怎么,到时候我们说不给了,他们还要告我们啊?你女儿没这个魄力的。让她也不敢和我们断了——她又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再说了,我还没想好同不同意他们两个结婚;梁晓这副腔调,我实在不喜欢。家里没钱,还这么牛逼哄哄,太把自己当回事。你想想,以后他们两个要是结婚,噢,我一个公司老总的女儿竟然嫁了一个家里开烟纸店的,讲出去难听不难听?”
那是祁琪活到现在最漫长的一夜。从午夜到清晨不过几个小时,而祁琪却以为她再不会见天日。在她的意识里,她的生命结束了。室外的黑暗即房间里的黑暗,即她脑海中的黑暗。所有的知觉都融为一体,她心里曾有的形状和栅条全部崩塌,如同一个溃堤的土坝。但崩塌之后,她却未有沦陷,吞没之感。祁琪躺在床上,只是觉得空洞,好像她的内里全部被掏光,于是又发慌起来:自己所栖居的这副躯壳还能为何用?她浅浅地想到,此时此刻一定有人正在承受丈夫的暴力虐待,或者花光了自己最后的十块钱。一定有人正无家可归,在这寒冷的冬夜中正寻找着一个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可以进去避避风。还会有人,无法像她这般干净,受着温暖,正在夜幕下自愿或非自愿地做着一些为了生存不可避免的事情。但祁琪自己的痛苦实在太大,太真实了;这次她无法再教自己分心。他人的可能性只在她脑海中一掠而过,不得久留。她都快呼吸不了了;这是她的现实。纵然她再怎么将自己贬于不足挂齿之地,也改变不了这就是她的现实。几个小时前梁晓与她分手时她只是怀疑死亡,但现在她不得不面对她已成亡灵这个事实。
后来:在与韦正英约定的前一天,周四夜里祁琪偷偷地离开了家。她装了两个箱子,把尤其喜欢的几件衣服全套在了身上,又把自己所有的贵重物品全部拿好,半夜三点,她确认父母已经睡着之后,只身出门,打了辆车跨区去了个离家远的酒店。等到祁琪终于躺到酒店床上后,她把手机关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直到早上七点多才睡着,半梦半醒至晚上十点,直到房间里的空调突然往她身上吹了股风,她打了个哆嗦,才醒了过来。清醒之后祁琪心悸不已,屏着呼吸将手机开机。
父亲27个未接电话。母亲73个未接电话。梁晓9个未接电话。一个陌生号码三个未接电话。微信上父亲发了十几条语音给她,母亲发了三十几条语音外加许多文字信息,内容从着急骂她到求她——求她出现,求她回电话,求她吱个声音——到列出协商的条件:她可以和梁晓结婚,这一百万保证都给她,她不放心的话他们可以录视频保证,再叫个证人。梁晓发微信找她:她父母已经打了很多电话给他了,祁琪到底去哪了?梁晓道歉:是他不会说话,前天的话说得太重,太突然了。他不该一味地指责她;确实在他们的相处过程中,他也有很大的问题。祁琪如果需要,他现在可以过来陪她。当然这不代表他们会和好或者复合之类的,他只是担心她。。。他是不是也不该这么说?他只是想先说清楚,免得她误会。。。
Cory,Mia,Ava也全都发了微信给她。昨天和今天她没有请假,属于无故旷工。Mia问她连着两天没来,还好吗,是否身体不舒服。Ava说如果祁琪在昨天工作日结束之前去了公司可以不算她矿工,但结果她今天也没去,只能上报人事,她再有什么急事也没办法,看到微信的话快点先回她。Cory发语音骂她:在这个时候矿工,什么意思啊?是存心要当老鼠屎,把一锅粥搅烂?想死啊?然后又文字跟了一句,让她赶紧,赶紧把Mia的反馈表发给HR——他们说他们压根没收到过她的。
Cory的微信都是中午之前发的。祁琪点开朋友圈,发现傍晚时Cory又发了一条动态,发的是一张办公室窗外的高楼大厦,配文是:“和一个不靠谱的同事在一起工作的意外收获:可以经常在办公室里欣赏夜景”,换了一行又加了句:“还好是看不厌的上海”。
祁琪对着屏幕发愣,默默地数着有哪些同事给Cory的朋友圈点了赞。微信上这时又跳出一条新信息,是Mia发给她的,说她不好意思但还是想问问祁琪,她这两天没去上班,她的反馈表究竟。。。她在短信最后加了好几个脸红的表情,还发了一个表情包,是一个玩手指的小孩,上面配的字是:可以相信你吗?
祁琪心口涌上一股无名火,想都没想就打了字:不好意思你还问?给你点脸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是吧?你他妈的可别让我再看到你。
点了发送之后祁琪立刻就后悔了,但对话框的上方已经呈现出无法挽回的几个字:对方正在输入中。。。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过来。祁琪将手机再次关机,重新倒回床上,眼泪从眼中不断地,悄无声息地一直流出,直到半夜里她再一次昏睡过去。
她在酒店里住了一个礼拜,一次也没出过房门。她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也没有人进房打扫。她没有回复任何人的电话,微信,短信。手机里又攒下了几百条来自父母的语音和信息,里面再没有浮于表面的劝说,只剩下不留余地的怨与憾。她依旧没有向公司解释她的无故旷工,而两三天之后也再没有同事找过她,连Ava都没有。只有Cory,又发过几条微信给她,还是骂她,说她是个信不过的小贱人。后来又得意洋洋地告诉她,虽然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原因犯贱不好好配合辞退Mia,但他还是把她撵走了。
人事部给她发了一封正式警告的邮件。和她平时关系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差的HR Vicky也发了微信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一个高中同学发了个票务链接给她问她想不想一起去看话剧。一个祁琪加过的女装店销售群发了好几条新春折扣的消息。朋友圈里她看到她大学里的辅导员发了一套九宫格照片,晒她刚上初中的儿子,在一个不知名的书法比赛中得了个“意境奖”。高中同学等了她几天后说看她没反应就找了别人去看话剧,如果她还想加入就自己买票,随时欢迎。
梁晓没再找过她。
祁琪离家满一周后,母亲终于问她:你到底在哪里?公司电话打到家里来了,说你一个礼拜都没去上班。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有事没事你至少得给我们说一声。如果她还没动静,他们就准备报警了,让警察找她。
可是说完之后她又说:这么大个人了,还玩消失。把事情全部搞成一个烂摊子,自己倒躲起来了。怎么会生了这么一个小孩,真的前世里的冤家。
祁琪打字回复母亲:我没事。我人在上海。不要找我。我不会回家。原本想就此斩钉截铁一番,最后还是没忍住加了一句:不要假装关心我,我不会配合你们的计谋,让你们得逞的。
祁琪从酒店离开,去了老房子——阿娘去世之后,老房子的两把钥匙都归了她管,因为父母无所可否;他们不喜欢去到老房子里,总是说老房子是个破房子,里面全是老鼠蟑螂,不是人住的地方。祁琪站在弄堂口,想起二十几年前父母把她送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她以为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们,死活不肯和阿娘一起走进楼里,怎么想也想不到后来每次与父母重聚时竟会变得如此生分。祁琪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恍惚着。直到进出弄堂的人变得越来越多,她那两个堵在门口的行李箱变得越来越碍事,她才终于缓慢地,失魂落魄地一个人把东西搬进41号楼的顶层。
祁琪不知道春节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母亲送来过一大包,全是吃的东西,汤圆,蛋饺,还有一盒盒的熟食:酱鸭,爆鱼,烤麸,红肠。母亲肯定以为祁琪买了个冰箱,置办好了一切家用的必需品和设备,可她并没有。祁琪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或者躺在床上,发呆,昏睡,以无比平稳的速度枯竭下去。最终所有的这些吃食只是躺在房间的角落里,被祁琪放到变质,发霉,然后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随后祁琪便遇见了老太太。
祁琪涨了体重之后,反而感到越来越虚,比她不吃饭的时候还虚。每天在房间里,她只走那么几步路——从床上到门口拿外卖,再回到床上,一天再去几次厕所——但每次站起来,坐下去,她都会感到晕眩。她虚,因此她不愿意活动身体,而这又使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如此周而复始。她现在连窗边都不坐了——她连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了。做所有的,任何的事情都需要太多她并没有的力气。方桌和板凳上积了一层灰,地板上也到处是扎堆成球的灰与垢。以前五斗橱上电视的位置,如今被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所取代。祁琪尽量不去看这些东西。她每天躺在床上,尽量闭着眼睛,除了要点外卖的时候,也尽量不看手机。祁琪每天躺在床上,没有了时间的概念,随心而清醒,而昏睡,意识流于脆弱的脉搏之间,一跳,一停。
祁琪的钱越来越少,因此她点的外卖越来越便宜。她依旧需要吃得多,需要这个量,但是她不能再随心所欲的点想吃的东西。她在APP上挑最便宜的商家,然后点到她能吃饱为止。有的时候实在怕吃不饱,她就点白米饭,一下子点五,六份,最后也能全部吃下去。
她慢慢有种感觉,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动物,一只走投无路的动物。她没有忘记老房子的合法承租人依旧是父亲,她在这里的去与留其实都被他们所掌控,因此她更感觉自己是一只被囚禁的,无处可逃的动物。公司里早就给她发了解除劳务合同的通知书。Mia没有回复过她,等祁琪再想道歉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把她删了。Vicky,那个HR,告诉她公司里正在传关于她的流言,说她身患恶疾,说她被卖了,甚至说她已经死了,并另有一整个分支旁出于此假设,说她是自杀的,割腕的,跳楼的,被情杀的。
祁琪的衣服逐渐从紧,变得完全穿不下。她越来越重——当她伸脚下床时,她看到如今她的脚竟然也长出了一层厚厚的肉,脚背上原先清楚的骨骼和青筋都已经长进肉里,看不清了。她开始喘,什么也不做都喘。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祁琪觉得她再怎么胖了,也还不至于肥胖,不至于会这么快就因此而生病。她喘了几天,开始咳。直到一天半夜里她咳得厉害,把晚上吃的东西全部都吐在了床边,连厕所都来不及去。晚饭祁琪点的是一家寿司——她难得想吃一些以前常吃的食物,找了一家附近最便宜的店,点了一个六人的综合寿司拼盘,全吃完了。吐完之后她点开外卖平台,发现评论里有人说这家店没有堂食,做寿司的全是年轻的小伙子,边做边在厨房里面抽烟,后厨脏得不得了。
祁琪以为是吃坏了,吐了就好了。实在不行到早上再叫个药房的外卖,买点药。但到了早上,祁琪的胃并不怎么难受,反倒是她的胸前和背后,泛起一大片痛感,每次呼吸都是一阵难忍绞痛。
祁琪等了两个小时,没有好转。
她知道她需要去医院。可是她怎么做得到?她记不清她有多久没有出过门了。她身上的这身睡衣都穿了至少两个月。她不能出去,不能见人,不能让别人看见她,看见她的这种样子。
祁琪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扶着墙,勉强把自己拖去了厕所。她鼓起勇气在满是锈斑的镜子前抬起头:她根本认不得自己。她放声痛哭,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正好坐进一小滩从水管漏出的积水里。她难以相信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她已经是一个怪物了。她的脸上,甚至脖子上都布满了痤疮,眼睛和鼻子红肿不已,头发因为许久没洗而打结,还油得发光。她的双颊因为发胖而长出来下坠的肉。她的脸色是灰的,嘴唇则是两片惨白,下唇还隐隐发紫。
祁琪大哭,胸前一阵抽搐。身体越来越痛,痛到她无法呼出一口完整的气。她需要去医院。祁琪爬回房间里,拿起手机,想打120,又放下了;救护车只会把她送去最近的医院。她强撑着站起来,聚拢一口气,拿衣服,换衣服,再走下楼。太久未走路,她连走路都觉得不熟练,像个老人一般小心地,一步一步艰难地迈下楼。等到在楼下打车时,她拿着手机的手已经在颤抖,手指几次想点开对话框给司机发消息都点错了地方。底楼的老太太开了门,看见她时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的样子。她盯着祁琪看了半天,也没喊出来一声“小姑娘”。祁琪羞臊不已,却只能步履瞒珊地走去弄堂口,去到司机正在等她的路边。
祁琪打车去了家里附近的医院。她在心里想,去这里只是因为这个医院她比较熟,没有别的原因。一路上她喘得越来越厉害,司机不停地在后视镜里瞄她,也没说什么。车子驶在路上,驶进熟悉的道路,街区。仅仅几个月,祁琪却觉得所有的一切,她穿着精心挑选的衣服,高跟靴子,在这些马路上行走,背着包,耳朵里插着耳机,这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医院在家和公司中间,车子慢慢靠近那块稔熟,令她怀念,憧憬,奢望的地方。
祁琪忍着咳嗽,告诉司机她想这里下,让他在这里就把她放下来。车子靠边停了。随后她甩开车门,踉跄地走上人行道。这里离医院只有两条街。她只是想看一眼,就看一眼公司的那栋大楼。大楼就在前面,就在面前,她不用走进去,就靠近一点点,在门外看一看,她就是想闻一闻大堂里的那个香薰味道,她太久没有闻到过了,以前这个味道总是让她莫名地安心,她只是想闻一下,就一下——
“Alice?是Alice吗?是你吗?”
一阵剧痛在祁琪的胸前蔓延开来。她转过身。
“我操。” Cory虽然很小声,但祁琪光是看他的嘴形也看得出来他说了什么。他马上换回了正常的音量:“你。。。你。。。怎么变成这样?原来你还活着啊?”
Cory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游走在她身上。祁琪的头发,只扎了一半,另一半打结的她没来得及梳开。她穿的卫衣,运动裤,都紧紧地覆在身上——她的牛仔裤已经全都穿不进了,而身上的运动裤虽然是抽绳的裤腰,整条裤子,从大腿到小腿,都被她撑得没有一点空隙。脚上,她忘了换鞋,穿得是被她踩得不像样子的,布满各种油污的拖鞋。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胸腔里像是烧起来似的,有种抵挡不了的炙热。她又开始喘,又咳嗽。
祁琪转头想走,Cory一把拉住她:“诶,你到底怎么回事?你想去哪?说话啊!你不就是Alice吗!”
祁琪奋力将Cory的手甩开,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前跑了起来——她竟然还跑得起来!Cory没有追她,只是在她背后继续喊她,让她停下来。跑到路口时,祁琪听到有人叫了声Cory,接着他便不再喊她。而祁琪继续向前跑着,像个怪物,像个疯子,像野兽,又像只掉落在街头的小鸟。
祁琪跑啊跑。看到医院的边门时,她以为自己要断气了。有一根神经,从她的胸口牵连至她的左手臂,令她的手臂也止不住地疼痛。再往前几步,再几步。拨开塑料的门帘。大厅。显示屏。她要找急诊。护士台。人。人。等候的病人。等候的椅子。医生。
她的梦想。阿娘的绒线。父母在离开前给她买的毛绒兔子。十八岁的生日蛋糕。第一次闻到的香水。第一次买的杂志。第一次吃的披萨。丝巾的24种系法。裹着丝袜的小腿。口红。用刀叉切开一块鳕鱼。黄油。恰巴塔面包。爱情。家里的笑声。父母抱着她。保温杯。她的梦。翻滚。公司楼下的闸机。金紫色的晚霞。偷偷给饮水机旁的盆栽浇水。小时候。方桌。阿娘牵着她的手。阿娘手里的老茧。
祁琪倒下去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人摔在了地上之后,她才感觉到有一块冰冷贴上了左边的脸颊。随后便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