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由侥幸而生的快意依旧还未褪去。祁琪看到昨晚凌晨梁晓给她发了条语音,背景音很吵闹,听上去像有人在很激烈地争执。他说店里的事情有点复杂,父母没事,但找茬的人倒是伤的挺重的,进医院了。一时半会也说不清,等他这边处理完了他就去找祁琪,他们当面聊,得好好谈一谈。
祁琪的心情更舒展了。梁晓不仅主动和她沟通了,还提出来要谈一谈;这说明他也是想要解决问题的。他并没有逃避——之前的冷漠,沉寂,那都是情理之中的应激反应。祁琪越想越自觉惭愧。是她把梁晓逼得太紧了。是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因为害怕被焦虑所淹没而急于寻找一个排解的出口,而没有充分考虑到梁晓在这之中也必然需要时间和空间,先消化,再克服。
吃早饭时梁晓又来了短信:今天估计没法过来了,家属还在闹,得商量赔偿。明天我接你下班,一起吃晚饭。
祁琪赶忙回: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别一个人撑着。人多谈判有优势。
梁晓说:你千万别来趟这浑水了。对方情绪不稳定,老是动手动脚的,你来了我还得操心你的安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哎,真是她太自私了!祁琪在反思的同时甚至感到一丝雀跃。平时她总觉得梁晓不善言谈,但其实他把所有的爱意都付诸在了行动上——即便自己深陷泥潭,他还想着要保护她!她为什么没能早点意识到呢?梁晓一直是这样一个人。从他们谈恋爱起,他的付出就是肉眼可见的:她有事他跑腿,她要看病他抢号。只要他们上午见面,梁晓就会雷打不动地给她带一杯香草拿铁,过马路的时候他至今都会下意识地挽着她,人行道上也会自然地交换位置,让她靠着里边。他甚至从来没有用任何方式表达过希望她尽快生孩子。倒是她自己的父母,隔三差五地就要在她耳边念叨:她再不生就要生不出来了。
她再回:那你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冲动,多赔点就多赔点了,当破财消灾。
梁晓说:知道,放心。你好好休息吧,最近肯定没吃好也没睡好。下午再睡一觉,明天上班有精神。
这样周全,明事理的男朋友,祁琪还有何可埋怨的?她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他的难得,反而在那些分文不值的小事上浪费了那么多精力?梁晓的不会打扮,他的吝啬,寒酸——这些零碎的细枝末节根本就不重要。在这种离谱的情况下,还能这般体谅她的男人,祁琪估计天底下再也找不到了。好在,现在她不必再担心会失去这样的男朋友了。只要到明天,两个人坐下来,开诚布公,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梁晓肯定能想出对策。一切就都会好的。
未来尚未明朗,但祁琪如释重负。在她的脑子里,问题已经解决一半了。中午她出了房门,步伐轻盈地走进饭厅里,神色自若。反倒是父母,看她就这么坐在饭桌前,显出诧异。但祁琪不说什么,他们也不说什么。母亲给她盛了一碗饭,比平时还多一些。桌上的菜倒是少了,只有一盘芹菜香干和一盘炒河虾。祁琪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一碗正经热乎的米饭和坐在饭桌另一边的父母,这许久未经历的熟悉场景已变得有些陌生。父亲嘴里咔嚓咔嚓咬着虾壳,不时地瞟一眼祁琪,脸上的表情慢慢从犹疑转成得意。祁琪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以为祁琪消停了。他以为她认了,就此屈服了。他以为她能重新和他们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就是愿意和解的意思。等着吧,祁琪在心里叫嚣,事情不会如他们所愿的。
周一一整天,祁琪的好心情——那种充斥着希望的愉悦——依然没有消失。到了下午,梁晓微信她说,他还是得去医院,赔偿还没商量好,还在搞,祁琪也没有不开心,还是依旧对他表示担心,让他把他的事情先处理好再说,没关系。周二一清早梁晓又发微信语音告诉她,找茬的那个男人病情突然恶化了,住进了ICU,他今天公司也不去了,得去趟派出所,找负责调解案子的民警。梁晓语音里听上去心急慌忙,祁琪也不好意思让他把父母丢下来陪她,只能隔几个小时就问他一次,事情怎么样了,他还好不好。梁晓逐一回复却只口不提他们见面的事。到了周三早上祁琪开始有点担心了。梁晓家的问题固然紧迫,但她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纠结了一下是否要打电话给他的父母,求证一下整件事发的来龙去脉,但梁晓一直在主动告诉她事情的进展,祁琪又觉得这样怀疑他不太好,像是不信任他。
到了公司后祁琪发现梁晓给她发了微信,说今天晚上终于能一起吃饭了。他发了几个大众点评的链接,让她今天晚上选家新的餐厅吃饭,换个口味,别再吃披萨和沙拉了。祁琪顿时豁然开朗;一切果然还是有救的。她翻看着梁晓发的商户,感到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往后他们以及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会截然不同。这天在办公室里,她难得没有像平时一样低头驼背地想把自己藏起来。面前还有种种挑战,但她对一切都满怀信心,兴致勃勃。她回完梁晓的微信,在工位上把电脑打开,轻轻地哼着小调去厕所补妆,丝毫不顾周围同事的注目。站在镜子前补唇彩的时候,祁琪听到有个女孩在隔间里和男朋友打电话吵架,用听上去娇嗔但明显生气的声音质问男友为什么她从昨天晚上就开始说她要喝奶茶,他到现在还没给她点?电话那头似是发出了疑问,女孩便嚷了起来:你管我?我就要早上喝奶茶!祁琪心想,真是小孩子,还在为这种事情吵架。不像她和梁晓;经过这一遭,他们的关系一定会变得坚韧无比。既然他能如此地包容她,往后她也会尽她的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伴侣,一个更好的人,不辜负他的托付,也不再让任何事情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上午的工作做到一半,祁琪的电脑桌面上弹出来一个对话框,是Cory在内部平台上发消息给她:今天下午要交实习反馈表,别忘了。祁琪才想起来,那个要被Cory赶走的实习生,这是她实习的最后一周了。祁琪回了一个 “OK” 的表情给Cory,把桌面切换成了要填的表格。
两分,三分,三分,两分。积极性还是得给个四分吧。实习生叫Mia,工作能力其实不错,也挺好学,工作态度也热诚。一张表填下来,祁琪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不是Cory从中作怪,祁琪会把这个女孩留下来的。可惜事与愿违;如果她现在不这么做,那她不仅仅是在和Cory作对,还要和那个被Cory想要调过来的女孩作对,甚至还要和Cory已经打完招呼的HR也作对。即使是正确的,这么做的性价比也太低了。做完这一切,祁琪自己在公司里的位置,往后的命运,也会变得凶多吉少。
本来她已经与这件事和解了,但可能是因为自己正深陷不公,又刚刚目睹身边的爱人为自己挺身而出,使得祁琪突然多了许多感触。她在填完表之后迟迟没有发送,盯着屏幕上的文档,看了好几遍她违心打出的那些数字,还有一句空洞的评语:专业知识与团队合作方面还需多加学习,碰到突发情况时应对能力相对比较差。祁琪在心里逐字反击:化妆品能有多少专业知识。所谓的团队合作不好只是Cory眼里容不下她。至于突发情况,她只是个实习生,不是行业老人,手足无措是再正常不过的。
祁琪感慨:自己刚进公司的时候都及不上Mia的表现。她把文档关了。还是再等等吧。也不是非要现在就把表格给发出去。
祁琪花了一早上整理后台销售的数据。有一家外地店铺的账里多出来一笔没有名头的费用,祁琪对来对去也没找出来到底用在了哪里,最后只能去找收集数据的Mia。问了之后发现是上个月拍新一季广告的时候Cory多给了代言人的一笔做造型的费用。Mia说Cory告诉她这个明星只和他固定的造型师合作,不用我们的策划,所以他只能多给一笔钱,把明星的造型师再请过来。但由于当初合同里没有包含这种条款,这只能被归纳为合同外的费用,所以Cory让她随便找一家外地的店铺,把这笔钱塞进店铺的支出里。
Mia怯怯地告诉祁琪,当初Cory来找她的时候她犹豫了,没有马上照做。等到Cory第二次又来提醒她的时候,她问他这么做之前是不是需要请示一下财务或者总经理,否则就这么硬把账做进去,她怕会有问题。结果Cory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说这么简单的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干嘛,她懂什么,他是谁,而她来公司才多久,一个实习生就敢在那里指指点点的,还说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像她这样缩头缩脑的一辈子,什么事也干不成功。最后Mia只能按照他的指示把账做了,这个月却一直过得有些提心吊胆的。
还好祁琪来问她了,Mia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件事情,她觉得怎么做才比较妥当?她听祁琪的。祁琪思考了片刻,说,你别管了,我去了解一下情况。反正是Cory让你这么做的,今天你也告诉我了,后面有什么问题我给你作证。Mia听了感动不已,连忙谢她,随后提出来要请祁琪吃午饭,要再谢谢她在实习期里给她的所有帮助。祁琪笑笑,说,请也应该是她来请,正好是Mia的last week,她应该犒劳犒劳她这几个月的工作。
祁琪让Mia选,Mia选了一家平价的泰式餐厅。午饭吃完回来,祁琪已经不忍心把她赶走了。在祁琪的眼里,这么一个踏实,上进,简单的姑娘,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太老实。Mia告诉祁琪她是应届生,秋招的时候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但想留在上海,看到公司给了她实习生的offer,她就来了,想着只要好好努力,相信就会有机会转正。而她确实也非常努力了,这几个月以来拿着一个月两千多的实习工资顶着全职员工的工作量,有时还跟着他们一起加班,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请假也只请过一次。Mia告诉祁琪,她不是上海人,对时尚懂的不多,但入职以来她一直在观察公司里的前辈们,也自己看小红书学化妆,希望能提升一下自己的形象,尽量不给公司丢脸。
她们吃到一半的时候,Mia轻轻地用手指触了一下祁琪手腕上的手链,说:“好漂亮呀,Alice。你的品味真好。其实我每天都会看你上班穿什么,因为你总是搭配得很好看。我也想像你一样。否则总感觉自己配不上这份工作。”
祁琪心头一酸,“就是一份工作而已。没什么配不配得上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Mia的眼睛朝她眨了眨,扑闪扑闪的。祁琪发现她的眼睛一下子就能看到底——不像Cory的眼睛。也不像她自己的。Mia脸红了,又告诉祁琪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土,总想变得更好看,更有气质一点,但她合租在郊区,每天从小区出来到地铁站要走很长一段路,或者骑共享单车,所以也不方便穿大衣裙子,更别说高跟鞋。有时下班早,晚上回去她会花很多时间搭配第二天的衣服,但纠结来纠结去,第二天早上还是穿的牛仔裤,跑鞋。其实真正好看的衣服,她知道她也买不起。虽然父母还在补贴她的生活费,但她不想把他们的辛苦钱用来打扮。上次内购会,她去了十分钟就出来了;集团大牌的衣服,打了折之后也还是太贵了,她实在下不了手。
下午坐在工位上,祁琪忽然想到,其实只有三个人会填Mia的反馈表格。除了她,只有Ava和Cory。三个人中,只要有两个人给她合格的评分,Mia就能转正了。Cory肯定不会这么填,但Ava应该会让Mia过关。那就只剩她。除非Cory在Ava那里也撬了边,但祁琪并不认为他会这么做。
Mia让祁琪想起自己初出茅庐的时候。但除了对她的些许怜爱之外,祁琪觉得让Mia留下来才是真正有价值的选择;至少她会认真对待工作。反之,如果让Cory安插的女孩来,会不会认真做事暂且不说,但她极有可能会把团队的氛围搅得乌烟瘴气。要是她仰仗着Cory对她的照顾,一点不听也不配合祁琪的安排,那祁琪之后的工作怎么做?她既不能得罪Cory,也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让Ava——她真正的领导——满意;但如果她手下的人都不听她的,要她怎么在这两头之间做取舍?
下午不到六点,祁琪把东西全部收好,悄悄地离开了办公室。她躲去了隔壁办公楼的厕所里,给梁晓发短信,让他去那里接她。果不其然,六点刚过一刻,Cory就给她发来了微信,问她表格发没发给HR。祁琪说已经发了。Cory没有回复。其实祁琪还没有发。她很少做这种事,很少会这样主动反抗,但她想了一下午也没能下定决心,又不想就此放弃,就索性决定拖延一天,明天再说,或者等Cory发现HR还没收到表格,她再佯装惊讶:怎么会呢?明明已经邮件发过去了呀。
祁琪手机上同时又进来两条微信。一条是梁晓,说在大门口等她。
另一条是Mia发的:Alice,谢谢你今天帮我还请我吃饭!我知道你们马上就要提交我的反馈表了。可能我这么说也有点太晚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真的非常想留下来。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我肯定会好好干的。你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辈,我真的非常想跟着你继续学习。
祁琪心里抽搐了一下。幸好她还没做决定。她想象待会告诉梁晓这件事,他会作何反应——如果是他,祁琪相信他一定会坚持做对的选择,而不是简单的选择。祁琪想像他一样勇敢一次,不要总是被外部环境里的东西所胁迫,做出昧心之事。说到底,Cory已经不止一次干涉团队的人事结构了。如果这次他成功地把Mia给调换成了他想要的那个女孩,那以后他只会越来越过分。祁琪已经可以看到一个绝望的未来:Cory逐步把团队里他不喜欢的人一个个全部剔除,换成他自己的眼目,最终轮到祁琪面临抉择:和Cory成为一伙,或者离开。可她扪心自问:她真的不想成为Cory的帮凶,成为他手下又一个没有原则的傀儡。
晚餐祁琪选了一家酸汤火锅店。这家店不是梁晓早上发给她的,是高中同学推荐给她的。梁晓发给她的餐厅都偏贵,比原来他们去的意大利餐厅贵,基本都在人均四五百,都是环境很好的餐厅,有本帮菜,粤菜,也有西餐。但她跟梁晓说,今天晚上她就想吃酸汤火锅。
上车后梁晓问她,怎么不选家好点的餐厅?祁琪搪塞说,又降温了,就想吃火锅,况且整个冬天都还没吃过呢。梁晓说,你不是不喜欢吃火锅这种味道很重的东西吗?容易沾上衣服。祁琪说,这家店蓓蓓跟我说过好吃,我一直想试试。随后又说,而且这家店性价比蛮高的,人均只要100多,大众点评上还有抵金券。梁晓不语。祁琪发现他看上去很憔悴,整个人一身疲软的感觉,但一举一动还是硬撑着。
吃火锅的时候,祁琪隔着从锅里升起的热气向梁晓陈述了一遍团队里换人的事。祁琪本来是想要问他的意见的,但她边说边发现,梁晓并没有专注在他们的对话上。他看起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祁琪原以为他至少会对她在餐厅上的选择表示感动。毕竟这也是她的一种努力:她没有选平时喜欢去的那种餐厅而是选择来这里涮牛肉烫豆腐,就是想告诉他,他为了她做出牺牲,她也在为了他而做出改变。
祁琪告诉梁晓,她想抗争一下,她想要留下Mia。虽然这么做会把她自己置于一个尴尬,甚至危险的处境,但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才是正确,公平的决定。Mia应该得到一个机会去追逐她想要的人生。祁琪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她害羞地告诉梁晓,正是梁晓,因为他在老房子上的态度,他对他们两个的坚持启发了她,给了她勇——
“祁琪,我准备离职了。”
火锅沸腾着,咕嘟咕嘟地冒着大泡,声音响得让祁琪觉得她没有听清梁晓的话。
“你说什——”
“我还没有正式提交辞呈,但我今天已经和领导谈过了。”
然后:“我们分手吧。”
一个服务员走到他们桌边,端着一个烧水壶里往锅里倒汤底,“您好,这边给您加汤,加完汤之后要等它煮沸了才能把菜放进去哦。”
热气一下散了。祁琪隔着锅底望着梁晓。
“祁琪,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一时冲动,我也不是因为老房子的问题而在现在提出分手。我已经考虑了有一段时间了。这不是因为我对你没有了感情——我。。。就是因为我一直放不下你,所以才思来想去这么长时间。但我真的不想辜负你。我害怕如果我将错就错,最后会使我们两个都无谓地浪费我们所有的生命。
“我们太不一样了,祁琪。我知道你认为我们很像——因为我们都是本地人或者如何——但实际上我们对生活的追求和理想完全不一样。
“我不是一个功利主义,唯物主义的人。当然你也是这么认为你自己的。好吧,我们都有精神上的追求,想要一些比物质,比我们所触摸到的这个现实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东西。但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们各自对此的定义是不同的:我要的是自由。我赚钱是为了获得自由。你知道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最想做的是什么吗?我喜欢修玩具。在国外专门有人做这个,叫玩偶医院。人们把坏了的,老了的玩具送过来,我来修好,补一补,重新上色,再还给他们。我的梦想就是等我攒够钱了,离开上海,去一个生活成本低一点的小城市,在网上接单全职修玩具。我可以只做这个,真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要一间小房子,买几个书架,养猫,修玩具,我就别无所求了。所以我拼命赚钱,存钱。所以我看起来很抠。我知道。
“我知道你也不只想要过那种只顾着柴米油盐和眼前能看到的生活,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做,循规蹈矩地将就一辈子。但问题是你想要什么,祁琪?你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你的理想是什么?
“你并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有精神需求,这个我不否定,但你自己都没弄明白这需求是什么。你只是把你的精神需求投射到了看似更高层次的物质上去,以此来蒙骗自己,假装你的精神需求已经得到满足。可能你不是故意的。其实这也不是你的错,当然也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只有你有这个问题。我们大部分人都只会一种快乐的方式。快乐就是买奢侈品,开豪车,吃高档餐厅,上私教课,然后在网上讽刺人家不会喝红酒。怎么追求快乐,或者幸福,或者得到满足感——我们只被教会这一种方式。
“你告诉我你讨厌你父母的生活;你所做的一切确实都使你的生活从表面上看起来比他们的生活更有层次,更丰富,更好。你事事都比他们讲究。但本质上你和他们有区别吗?你们都是在做别人做的事情,或者别人告诉你们应该去做的事情,追求别人追求的东西,或者别人告诉你们应该追求的东西。你说你爸妈一辈子活在别人眼里,你何尝不是呢?你有没有停下来想过,你为了你的精致生活所做的所有这些,到底能否使你快乐。我说的是真正的快乐,就是在精致的表面底下,还有没有东西?
“你觉得你活得有意义吗?如果你真的觉得有意义,那你到底分不分得清楚,到底是你自发性地,是你,你, 你个人,从你这个个体的自主意识出发,觉得有意义,还是是别人告诉你的,有意义的生活就该如此,或者如此?也就是说,这是你的意义,还是别人的意义?你看得清楚吗,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你这么活着——”
“够了!别再说了!梁晓,你算什么东西?”
“祁琪,你能不能看看你自己?你说你工作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热爱,那你热爱什么?你热爱你的工作吗?你热爱卖化妆品吗?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当然可以热爱卖化妆品,如果你真是这么感觉的话。但你并不吧。你从来不研究化妆,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见别的女孩你还要说别人:‘她根本不长那样,都是化妆画出来的,假的有什么了不起。’ 你每天真正落手去做的事情你都觉得很枯燥,而你的同事每天都在消耗你;你根本就不喜欢你的工作。你喜欢的是能每天在高档写字楼里能和一些看上去高档的人一起同进同出的那种优越感。你喜欢的是一个浮华的假象。你真的以为,今天你穿一件用安第斯山脉的羊驼身上薅下来的毛做的羊绒衫,你就是一个比你父母更高级,更进化的人了吗?”
“我怎么可能和他们一样,我——”
“如果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你为什么要和韦正英结婚!”
“我怎么会和他结婚,我今天本来就是要和你商量——”
“不!不,你会的!你不要骗我说你不会,说你会听我的。” 梁晓的呼吸极不均匀。他说到一半停下,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了几次,怕是要气厥过去。祁琪睁大眼睛盯着他。最后梁晓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祁琪,你是挣脱不了你的父母的。因为你根本不想。你是一个中年人了。如果你真的不想和韦正英结婚,我们根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地反抗过你的父母。
“我们没联系的那段时间里,我思考了很多。那天你第一次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时候,你那么真切地跟我说婚姻对于你的意义,说你多么希望你的婚姻一定是要纯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相信不了你;我总感觉你说的那些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你自己听的。我很挣扎,一方面觉得自己的直觉很强烈,一方面又觉得这么想你,把你想得这么不堪,有愧于你对我的信任。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又想要时间来沉淀这一切,所以我逃避了。我知道你伤心了。我也不好过。但直到你妈把我叫去你家吃饭,我才明白:你根本就脱离不了你的父母。你对婚姻的要求,标准,你所谓的原则,都没有如你所说的那么不可撼动。你父母了解这点,所以他们断定事到临头你会乖乖地照他们说的去结婚。事实上你确实也没有认真地反抗过他们——”
“我怎么可能没有?!过去这一个月我不止一次和他们翻脸了,我已经把我的立场表明得很清楚了——”
“祁琪,” 梁晓面无表情,“如果你真的,严肃地,坚决地认为这件事情你是不会去做的,那你今天压根不需要再来和我商量任何。只要你不想结婚,后天你不去民政局就是了。
“祁琪,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和韦正英结婚,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如果礼拜五你没有出现在民政局,你觉得能发生什么?你觉得你父母会给你下药,或者把你打晕,再找人把你绑过去吗?我倒是替你想过:如果你真的不结,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你父母会逼你搬出去。你就得真真正正地一个人生活,每天没有现成的饭菜,也没有人替你洗衣服。你的工资里要匀一大部分出来付房租,你就不能像现在这么消费,不能买那么多东西,不能做指甲,不能上私教课,不能买盲盒,不能钱用到哪里算哪里。
“你的生活标准会降低,但你会自由。问题是自由对你而言一文不值,因为你想要的,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维持你生活表面的那一层体面。所以你需要钱。或许其实你也想要赚这一百万。你不用辩解——我相信你纠结过,因为你很矛盾。你又想要这笔钱,又觉得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它实在不符合你对你自己的预期,会毁了你在自己心中的形象,更会毁了你在别人心中的形象。当然,你可以一个人都不告诉,但你的那些同事极其好事又毫无分寸,你害怕他们怎么样也会知道你结了个假婚,然后让你在公司里再也抬不起头来。
“那天当我提出要签保证书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决定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你父母挺过分的,但我反过来想,这么多钱摆在我父母面前,他们也有可能让我去假结婚。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挺惊讶的:你们家条件又不差,你又是个独生女儿;可能我就是想不通你父母怎么忍心这么对你吧。所以我想,看在我们这么多年感情的份上,如果你想要这笔钱,那我就帮你争取一点保障。我想,如果你爸妈真把这一百万当结婚资金给我们,我就一分不要,全给你。然后我们也就分开了。
“但后面那天韦正英来你家,我又实在看不下去。他们把你当个工具一样——你爸太可笑了,一个快退休的人了,这么去讨好一个位子都还没坐上的领导;不知道的人会以为韦正英已经答应你爸要带着他一起升职了。我。。。我看不得你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感觉我们坐在那里,在你面前安排你,就像是一群野蛮人一样。我发现我其实没有放下你。所以那天我又想,我也存了一百万,能不能和你父母商量把这钱给他们当彩礼。我们现在就结婚。你就不用做这些荒唐事。
“但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那天那人来我爸店里闹事,说他卖假酒。是我爸一个麻将搭子的外甥——那个搭子前几天输了我爸挺多钱的,结果这个外甥自己跑来,想要把钱给讨回去。这种人根本没法对话,说了几句就开始动手动脚,从货架上拿了一瓶茅台,摆样子要当武器耍。我爸急得要阻止他,扑上去拧他手臂,结果把旁边一个更高的货架撞了,最上层的一瓶摆设用的大瓶酒没稳住,砸了下来,砸到这个男人头上,全砸碎了。他当场就趴下了。晕了,然后脑子后面一直渗血。送医院之后发现他脑子里本来就好几个血管血栓,这么一撞又脑出血,现在已经诊断脑梗死了,大概率要变成植物人了。
“他们家属闹啊闹,要赔偿。警察说能协商最好,因为毕竟是意外,真的上庭也难判。再加上我们家店里没装摄像头,目击者又全是这小喽喽的小兄弟,对我们肯定也不利。可刚出事的时候他们家里人还说要三十万,后来病情恶化,医生说可能会变成植物人,他们改口要一百万了。一点商量余地都不给。他们家的老人,那个小子的妈,躺在医院楼道里哭天喊地,说她儿子死了,指着我爸说他杀人。我没办法了,只能答应。我爸没办法坐牢;他这么多年喝酒干重活的,一身毛病。我跟她说我也只有这么多钱了。说好之后他妈像中了邪一样,马上就不哭了。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所以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我工作了十三年,存了一百万出头。现在全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不能和你结婚了。我不能和任何人结婚。虽然一百万在上海也不算什么,但原来我想这总归是笔存款,真的要结婚买房我不至于一分钱拿不出。其实这样也挺好——现在我彻底死心了。我爸,我给他赔了这一百万,他也没法再对我的生活指指点点,催婚催生什么的。我也是获得自由了。
“我什么也不想了。等离职办完,我准备去绍兴。我有个高中同学在鲁迅故里加盟了家文创店,我就去她那。旅游旺季的时候给她帮忙,淡季的时候我就自己修玩具。”
祁琪隔着从锅里又不断升起的热气,模糊地望着对面,不知道该看向哪里。锅边的一盘牛肉,吃了一半,另一半在蒸汽的不断浸润下已经变得有些粘腻,恶心。她静听着锅里滚烫的咕嘟声,突然猛地挥手,喊服务员:“你给我把这个关了!” 边上一个女孩听到了便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她半蹲在桌子旁研究开关,却迟迟关不掉火锅。祁琪盯着她,又恶狠狠地用普通话说:“你干什么吃的?把锅子关了都不会?” 女孩更急了,反复用手指拨弄着,还是无果。祁琪怒喝:“弄不好别弄了!把你们经理喊来!”
女孩被吓得一激灵,抬起头来望向祁琪,张口支吾着。梁晓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她面前,朝祁琪呵斥:“你干什么!能不能不要没事找事!” 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服务员听闻声响凑了过来,问清问题后俯身把炉子关了,又把女孩拉走了。
汤底安静了下来。而其他食客朝着他们的窃窃私语却越发刺耳。梁晓和祁琪面对着面,相觑而不语。梁晓的眼神重新变得小心起来。而祁琪的眼睛是失焦的。他们坐着,坐着,坐着。坐他们隔壁的一桌结账走了。汤底表面的油逐渐凝固起来。
祁琪突然颤栗起来。一开始是只能从五官上看见的,微小的颤栗,过了几十秒之后她却越抖越厉害,从肩膀到手,浑身上下都在发抖。梁晓不知所措,只能看着她,等着她,表情无奈又倦怠。而祁琪并没有哭,甚至没有任何想要哭泣的愿望。她感觉身体里此刻所蕴藏的情绪似乎已经过了能被哭泣所表达的程度。她颤颤巍巍地坐着,周围又一桌结账,离开。祁琪知道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都在偷偷看她。梁晓莫名其妙地用大勺舀了一碗冷却的汤底,捧着碗喝了一点,又放下。最后祁琪终于想了起来,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梁晓。。。如果你的梦想是一个人去一个小地方活一辈子,只修玩具,你为什么还要认识我?我们为什么还要开始?”
梁晓低下头去,沉吟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是我错了。你说的对,我压根就不应该进入你的生活。是我太软弱,无法决断。我感觉。。。唉,我该如何向你解释我的感觉。。。
“活下去,感觉就是像在爬一座不能登顶的山。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景区修好的人行道,一条是鲜有人踩踏的山路。我走在人行道上,有很多人和我在一起走,有些人走得比我快,有些人走得比我慢。我不是很喜欢走人行道,爬得也很勉强,因为我已经知道终点长什么样了:终点和起点就是同一个地方,就像景区的出口总在入口旁边。而且我也不喜欢沿路的风景,我觉得很无聊,感觉全都是设计好的,安插在大自然里的非自然景观,比如说雕塑,人工瀑布,或者是莫名其妙的打卡拍照位。所以我走在这条道上,踏出去的每一步都不属于自己,我感受不到任何意义,甚至压根不在乎最后能否到达终点。但这是一条单行道;我不可以停下来,也不能退回去,只能朝前走,围着这个没有顶峰的山绕。时不时地,我隔着山上的树林看到那条几乎没有人走的小道,会有股想要翻过围栏,往那跑的冲动。
“我一直在走,但我很难受。但是我看周围和我一起在人行道上走的人,大部分好像都没有想过要走不一样的道,也不想停下来,也不想讨论一下我们爬这座山有什么意义。时不时地,有人真的会翻过人行道的围栏,跑进森林深处。我很佩服他们,那一瞬间心里面会燃起冲动想跟过去,但我回头看其他依旧在人行道上走的人,大部分都在骂他们,或者可怜他们,或者替他们担心害怕栏杆之外的种种危险。他们越说越激烈,越说越致命,直到表面上所有人都达成统一的意见才罢休。而我听完之后就又不敢去了——我太懦弱了。于是我继续跟着他们一起走,脚踩在人行道上,脑子一直想着那条山路。有些瞬间,我好像能狠下心来:我想,森林里再未知,再危险,也总比现在这种麻木,僵尸般的处境要好。翻出去,我至少会得到不同的可能性,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如果我去走山路,我至少可以规划我自己的路线,可以选择在哪里停留,停留多久——我的时间至少会属于我自己。我咬一咬牙,觉得我可以了。我告诉自己别再只是想了,不要犹豫了——
“可我还是没有做到。我回过神来,左边也是人,右边也是人;如果要冲出围栏,我得先穿过这些人。然后我就泄气了。我一直都在人行道上走,我不可否认和这么多人同行了这么久,我已经产生了依赖,再怎么厌,恨,厌恨之余也有种安心的感觉。我又想,其他人说的也没有错:沿着人行道走,一路上至少有小卖部,饿不死。去走山路,我活得下去吗?
“。。。我憎恶让我屈服的这些人,这些心安理得走在人行道上的人。可是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有意向我施压:有些人并不是在刻意回避那条山路,他们就是喜欢走人行道。他们喜欢规行矩步,按部就班——他们没有任何错。我无权审判他们;我算个什么?我追求的不过也是我认为的快乐。如果他们认为他们的快乐就该如此,我凭什么去否定他们?我没有立场。我不能憎恶他们;因此我又憎恶如此思考的我自己。
“我是懦弱的,无用的。活到现在,我生命里所有的希望和寄托都在我的纠结和反复横跳之间被消耗殆尽。我深信循规蹈矩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我打心底里抗拒它,但我并没有做出任何改变,只是任由生活的节奏将我不断向前推进。我犹豫着,犹豫着,始终跨不出那一步。而在我犹豫的时间里,我不仅磨灭了我自己的生命,我也磨灭了你的生命。因为我跨不出那一步,所以我害了你。
“如果不是我赔了这一百万,我还会继续把你害下去。”
梁晓抬起头来,目光在祁琪脸上游走,不对上她的眼睛。再开口时却听上去出乎意料的平缓,悲壮:“放手吧,祁琪。我们都不适合不诚实的生活。我已经对不起你了,你不要再对不起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