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心中的人选便是你——月奕，你可愿意？”
月奕不知是不相信还是如何，只是喃喃道：“陛下心中的人选是臣……”
他不知是愿还是不愿，似是颇为为难，颔首沉思片刻，缓身跪下，这一回他跪的高卓不群，缓声道：“陛下。”他一声轻唤竟如那日在司千宫中，一如那时接待蒙国御史的礼宴上，我猜想他是要拒绝的，若是不拒绝，怎么能显得他卓然不群，斐然凡物？
他抬眼看着我，秋波逆转，眸波含情，只听他正声吐出四个字来，“谢主隆恩！”
居然，居然接受了！我本只是想试探他一番，那虞言则底子干净，至少还是王臣公子，比他“曲舞公子”的身份干净的多，更不会有什么是慕君思棋子的嫌疑，我原是想好，他若是拒绝，待查清虞言则后便顺势立他为王夫，可万万没想到，他竟说了“谢主隆恩”，将我的一切想法都湮灭。
“陛下？“他轻唤我一声，眼中含着悲切的情意，他苦笑问道：“陛下可是与臣玩笑吗？”
他猜出我的意图，轻笑出声，不等我回答，又道：“是臣不自量力，臣小小‘曲舞公子’的卑贱身份又怎么配做陛下的王夫？”他顿了顿，又道，“陛下，臣的身份留在宫中已是莫大的荣幸，不敢逾矩，但王夫一事，事关重大，还望陛下三思！”
非但猜出我的意图，还能如此不着痕迹的将此事一笔带过，这样的人，若真是慕君思安插在宫中的，实在叫人后怕，如此想来我竟后悔当初不该从宵氏宫黄宫人手中将他带出来！
“陛下，”见我迟迟未说话，月奕唤了一声，轻声道：“臣只希望陛下能相信臣，臣不会背叛陛下！”
你会不会背叛我，我不知道，但我绝对不会相信你，不只是你，谁我都不会相信，这就是帝王。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向我行礼，“陛下，夜色已深，陛下还是早些回司千宫休息吧，明日陛下还需早朝。”
他是在向我下逐客令？
我看着他，一如他此刻看着我，只是一个仰着头，一个颔着首，我不动，他也不动就这样看着我，终于最终还是我先妥协，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也不必在此做戏，我起身走出内室，听到月奕在后面说着，“恭送陛下。”
他的声音很是好听，不愧是“曲舞公子”，见识过他的舞，何时又能见识他的曲呢？
出了正殿，并未见到小胤子，相比他应该是在宫门外候着，自登基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一人在深夜里，我自偏门出了广陵殿，宫中的一切从未变过，在我眼中却是如此陌生，我顺着熟悉的路走在宫墙下，母妃去世后广陵殿一直空置，月奕移居后我也不曾考虑，意外的是小胤子居然没有处理好这件事，这段路上竟无侍卫夜值。
顺着广陵殿往后便是流清殿，读国史时我知道先皇女帝时，流清殿曾住过一个未被宠幸便被害死的“檀郎”，名唤叶悲秋，我原是觉得这名字取得便不好，不过他的下场也不好。
国史记载，他是宫中人争宠的牺牲品，只恐怕，他是女帝安定江山的牺牲品，不论如何，最终他也终是风光下葬，以“檀郎”的身份葬入皇陵，也罢，终归算是好的归宿。
流清殿中现在住的是风翊，原本是要流隐住的，流隐不愿，后二年风翊入宫便让他入住，提起风翊，似乎鲜少见到他，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样，四年前他十六入宫，如今早该不是当年的少年模样了。
我步入流清殿中，宫门是开的，进入其中并无宫仕，偏殿里还燃着灯，我禁不住好奇走过去，门是虚掩着的，走进去只见一袭霞色衣衫的人背门而立，面前书案上不知放着些什么，他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听到动静回头看着我，愣了好一会儿，吐出两个字来，“陛下？”
此人看年龄想必已经及冠，容貌总有些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是谁，我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朕是……”忽然想起我身着皇袍，这宫中除了我，还有谁？
那人放下手中的书，转身面向我，屈膝行礼，“恭迎陛下，不知陛下深夜前来是……”他没有说完，我没有接话，深夜前来是为何？总不能说我被月奕赶了出来，独自一人闲逛走到这里吧。
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他又道：“陛下四年来从未来过流清殿，这一次难道是为了王夫一事？”
竟然都知道，平日里也不见他们关心前朝之事，怎么到这时候人人都对王夫一事了解的这么清楚，“你是风翊？”
听到我的问话，他似乎愣了愣，“陛下都不认识臣了，对！臣是风翊，是陛下登基第二年入宫的，那时陛下还未及笄呢，如今都要立王夫了。”
他的语气哪里像是“檀郎”，分明就是兄长，“你先起来吧！”
我在他的书案边坐下，书案放的书是一本《本草录》，案上还放着几株药草，我不认识那药草，风翊站在我身后说：“这是防风草，广陵殿的主子身患顽疾，听说防风有奇效，却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臣平日喜学药理，就翻阅医书想看看有没有法子能根治。”
“你见过月奕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道：“陛下今夜前来可是为了王夫一事？”
我沉吟片刻，左右就当做是听听他的意见，虽说似乎自他进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可也毕竟是我后宫中人，我不置可否，问他：“你知道些什么？”
他笑道：“摄政王慕君思联合众位大臣给陛下施压，要陛下尽快立王夫，陛下今年新晋的五位‘檀郎’中有一位名叫虞言则的自请冠夫，陛下现下不知该如何决策，对虞言则，陛下不了解其人，对后宫中人又实在没有陛下中意的王夫，如此一来陛下自然苦恼，偏偏此时最有可能成为王夫的——诗将军之子随父出征，想必陛下在来流清殿之前，已经去过广陵殿了吧！”
果然有些头脑，的确猜得不差，我起身绕到他身后，“既然了解的如此清楚，那想必爱妃已经替朕想好了万全之策吧！”
我戏谑的说出这段话，他倒是沉稳，一字一顿的说道：“臣没有万全之策，陛下的心思臣也猜不透，臣以为陛下今夜会到这流清殿中恐怕也是巧合，陛下在见到臣之前恐怕都没有想到过臣吧！”
有点意思！我转身看着他，“那你怎么知道朕来找你的目的？”
风翊摇摇头，拿起书案上的《本草录》，道：“这《本草录》中记载的每一种药材都有不同的功效，不同的药草结合在一起或许就能治愈不同的顽疾，陛下进来前臣刚好找到了能与防风一起活用的草药，这是一种巧合，我想，陛下来流清殿恐怕也只是一种巧合吧！”
我不言等着他的下文，他接着说，“陛下之所以会到流清殿，是因为从广陵殿偏门出来，便能直接到臣这里，而陛下身边没有带人，独自前来，又碰巧看见这个偏殿有烛光所以才会进来吧！”
“没错。”我点点头，鲜少被人如此透彻的分析，突然觉得这个一直被我忽视的人不该只是被忽视而已，我说：“你既然知道朕只是巧合进的流清殿，又为何会说朕是为了王夫一事而来呢？”
风翊浅笑，“难道陛下今夜之行不是为了王夫一事？”
好一句反问，明明明显感觉到他在戏弄我，却对他一点也生不起气，就算被他这么透彻的解析了一遍，却对他起不了戒心，他一副悄然世外的模样，太容易迷惑人！
我忽然想试试他，冷声道：“你的这些话足以让朕有一个除掉你的理由，你可知道？”
他笑出声来，道：“陛下若是真想除掉臣，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臣没有诗将军的这样的背景，陛下想除掉臣也不需要顾及什么，但正是因为臣没有诗将军的背景，陛下也没有除掉臣的必要，陛下可不会滥杀无辜吧！”
的确分析的有道理，但是——“你有没有背景，朕可不清楚，朕先前从未来过流清殿，对你的事一概不知，万一你有什么逆反之心呢？朕不会滥杀无辜，却宁可错杀无辜，不能放过一个！”
“如此说来陛下是非杀了臣不可了。”他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却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一面还流露出切切悲情，“果真是伴君如伴虎，想不到臣小心翼翼在宫中四年如一日，连见陛下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好容易陛下巧合走入流清殿，却要杀臣！既然如此，不必陛下下旨，臣投水自尽好了。”
流清殿偏门出去便是宫中的水源——天莲池，据国史记载，当年流清殿的主子叶悲秋就是在天莲池中溺亡，风翊眼含笑意看着我，忽然道：“陛下何必如此悲伤，臣不是还没有投水自尽，只要陛下许臣活着，臣定不会轻生。”
风翊此刻身着一袭霞色衣裳，烛光下竟是如此美好，这样的人，难怪我对他无法起怒意，难怪我无法对他起疑心。
我转身想离开这里，风翊开口唤住我，“陛下。”
他道：“陛下既然都已经来了，就不在流清殿中留宿么”
除了夙凤阁，我还从未在其他宫室中留宿过，就算是在夙凤阁中，也往往等到流隐睡下后便会回到司千宫，我没有犹豫，走出流清殿，“下次朕来，就不会是巧合了。”
他在身后道：“恭送陛下!”
我原路返回到广陵殿偏门处，才想起来方才在流清殿中没有见到一个宫仕，原本是想问的，风翊一番话下来便忘了，我自偏门入，正门出，小胤子在外面摆好了接驾的准备，看来他是知道我不会在广陵殿留宿，可他怎么也不会猜到这一回我是被“檀郎”下了逐客令赶出来的。
我坐在龙辇上，小胤子在身边紧跟着问我，“陛下这时候来找月奕主子，难道是想立月奕主子为王夫？”
“你觉得呢？”今夜的月光甚好，方才怎么也没有注意到。
小胤子道：“若是摄政王知道陛下在这种时候来找了月奕主子，恐怕他会按捺不住了吧，毕竟现在陛下身边，诗将军不在。”
他说的对，这才是我今晚来找月奕真正的目的，试探月奕是否是慕君思的棋子，只是可惜月奕给我的答复，让我演砸了这场好戏，接下来慕君思能不能露出破绽，只看小胤子是不是足够机灵了，不过，他从未让我失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