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帝王有殇
宫中挂起了白绫，司千宫中第二次用了白烛，头一次是在我登基之日，也是母妃自缢之时，我原以为在我有生之年，司千宫再不会燃一次白烛。
“陛下，圣祠庙已经安排好了，衣冠冢下葬何处？”卿胤带着一众宫仕跪在我面前，衣冠冢葬在何处？皇家向来就没有立衣冠冢的规矩，帝王若亡在皇宫，便是国殇，帝王若亡不见尸首，便是殉国。
我要为后宫中人立衣冠冢，不知朝下的文武百官又上了什么样的折子劝阻我，安国灭国天下不宁，这时候再宫中为在“意外”中丧生的宫内人立衣冠冢，他门恐怕只差没有请命跪在金霄殿下逼我了。
卿胤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不代表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看着他那张我猜不透了的面孔，对他道：“王陵，葬入王陵！”
他只是应声说是，带着那一众宫仕退出司千宫，如今已经没了规矩，月奕朕不能给你一世荣华，只能给你这身后的虚名。
可是这虚名又有何用？朕这一世欠你的太多了，后半生唯有为汝愿而活，方才不算辜负！
我走到外室，将外室中那件大红衣袍抱在怀中，这是头一回在司千宫中他身着的那件大红衣袍，彼时他在床幔之后唤我那一声中所藏的东西，我仿佛忽然之间通透，彼时的他怎么会想到，我竟然能将他忘记，所以那时目光中的多半是失望罢了。
我走出这间宫室，外面的人都披着孝，八年了，宫中头一回让我有了当初的绝望，可就算是当初母妃逝世，我也没有像今日一般，心头如此空落。
“陛下，让奴才来吧。”卿胤走到我面前，想从我手中接过那件衣袍，皇宫没有留下月奕任何东西，我甚至不知道，他当初进宫是否带过什么进来，就算立衣冠冢，都没有任何可以下葬，卿胤让制衣坊将所有赪色衣袍都送来做葬，这大红的衣袍在惨白的白绫中，倒是当真应了那句“赪梅映雪”，可是这样原本应当是美的景致，此刻却让我不敢直视。
我避开他的手，宫仕让道，我走到所有人之前，看到了乾晟，他缓缓让开，我从他的面前掠过时，听见他唤我，“陛下……”
他只唤了一声陛下，什么也没有说，却比说了什么都让我明白，我没有停留，走到最前头，听到卿胤的声音，响起，“陛下起驾，西都王陵！”
“慢着！”我抬手打断了身后一众人的动作，当初母妃入殓时，尚有叩拜之礼，现在为月奕立衣冠冢，连这一点规矩都省了吗？“行礼！”
卿胤大约是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拜——”
叩拜之礼行过后，送行的宫仕在卿胤带领下，自圣祠庙向西都王陵前去，西都王陵，距离都内王城三日马程，行步之足七日才达。
第七日，是月奕的头七，我不知道在异国他乡离开的月奕，是否能在今日回到宫中，脚下站在王陵上，无论怎么看，都内王城一览无余，月奕若是真的将你葬在这里，你可愿意日日看着朕的王城?
想必是愿意的，看着我将天下归一，看着这王城成为天下间唯一的王城。
墓仕打开墓室的暗门，这里是王的墓室，只有王与后能安葬于此，我站在双棺前，命令墓仕打开后棺。
墓仕打开后棺，我将那大红的衣袍放入其中，后棺封棺，葬入后棺的，便是朕的王夫，月奕我未行过合卺之礼的王夫，你可还记得吗？
……“朕早知道立王夫一事躲不过，所以便也早早有了人选，虞言则虽然品貌才干都不逊色，却不是朕心中的人选，朕心中的人选你应该知道是谁吧！”
月奕抬眸看着我，“陛下？”
“朕心中的人选便是你——月奕，你可愿意？”
月奕不知是不相信还是如何，只是喃喃道：“陛下心中的人选是臣……”
他不知是愿还是不愿，似是颇为为难，颔首沉思片刻，缓身跪下，这一回他跪的高卓不群，缓声道：“陛下。”他一声轻唤竟如那日在司千宫中，一如那时接待蒙国御史的礼宴上，我猜想他是要拒绝的，若是不拒绝，怎么能显得他卓然不群，斐然凡物？
他抬眼看着我，秋波逆转，眸波含情，只听他正声吐出四个字来，“谢主隆恩！”
居然，居然接受了！我本只是想试探他一番，那虞言则底子干净，至少还是王臣公子，比他“曲舞公子”的身份干净的多，更不会有什么是慕君思棋子的嫌疑，我原是想好，他若是拒绝，待查清虞言则后便顺势立他为王夫，可万万没想到，他竟说了“谢主隆恩”，将我的一切想法都湮灭。
“陛下？“他轻唤我一声，眼中含着悲切的情意，他苦笑问道：“陛下可是与臣玩笑吗？”
他猜出我的意图，轻笑出声，不等我回答，又道：“是臣不自量力，臣小小‘曲舞公子’的卑贱身份又怎么配做陛下的王夫？”他顿了顿，又道，“陛下，臣的身份留在宫中已是莫大的荣幸，不敢逾矩，但王夫一事，事关重大，还望陛下三思！”
非但猜出我的意图，还能如此不着痕迹的将此事一笔带过，这样的人，若真是慕君思安插在宫中的，实在叫人后怕，如此想来我竟后悔当初不该从宵氏宫黄宫人手中将他带出来！
“陛下，”见我迟迟未说话，月奕唤了一声，轻声道：“臣只希望陛下能相信臣，臣不会背叛陛下！”
……
那时的朕为何没有相信你？若是重来一次，立你为王夫的话绝对不会是试探，月奕彼时的你心中有多痛？
走出墓室时，恍若隔世，多少次，他在我的面前说出想要为我争天下，他想做我身边的人，我却一次次的将他推远——
……“陛下若是无事自然不会轻易出宫到江南来，只是陛下不说，臣便不问，昨日在城门处，那位公子叫我们小心，我就知道想必是与此事有关。”他说着顿了顿，“今日一早便与风翊公子出门，还让墨谨向宫中传信，臣便了然，臣僭越，只是陛下，既然臣都来了，陛下为何不将此事也告知臣？”
我忽然想起那日在广陵殿中，我为立王夫一事问他时他说的话，他的智慧不在风翊之下，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只是我实在不想将他牵扯进来，我端起酒杯，轻抿一口，“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看出我的意图，虽依旧声柔，却强硬许多，“陛下不必逃避臣的话，陛下若是不想让臣涉及，大可不必带臣来，既然臣来了，臣就希望陛下相信臣，让臣为陛下分忧。”
我放下酒杯，注视着他，告诉他，“朕不是不相信你，朕只是不想让你置身危险，想护你周全，带你前来，是因你本是淮州人，你身子不好，一路过来奔波，已经是不容易，再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如何是好？”
他闻言，目光一滞，垂下眼帘，声如细蚊，喃喃道：“臣想为陛下分忧，陛下既然信得过臣，就告诉臣，若是陛下以为臣罪臣之子的身份不宜参与此事，或是臣‘曲舞公子’的身份令陛下为难，臣……”
……“这不是你能想到的，皇室王位最是无定，任何一个都可能成王，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垫脚石。”谁的王位不是由王室宗亲的尸体堆砌而成？若是不踩着他们的尸体登上王位，就可能成为那个被踩在脚下的尸体。
他沉默许久，将妆盒放在我旁边，“这些东西，就交由陛下处置。”
我看着妆盒，这个简简单单的妆盒中放着多少人愿意为之而亡的东西，明明现在唾手可得我却不想去碰触，因为一旦碰触又将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如今的身份，我的喜恶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群臣是否忠心，百姓是否安居，天下是否太平，江山是否稳固。
若这天下不太平，江山就难以稳固，百姓如何安居，群臣又怎么会对一个无用的君主忠心？要战，就要夺得先机，我将妆盒拿起，起身，“朕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朕希望这件事不要将你牵扯在其中。”
他的双眸含着我从未见过的感情，他道：“臣也不过是天下人罢了，天下若是乱了，臣也不可能独善其身，陛下，若是陛下真的决定要着天下，臣会一点点替陛下争得。”
能替我争着天下的人，只有一人，就是当初将我送上王位的人，只有他能真正做的到，我走向殿门，在殿门前停下，回首看向他，“朕会派人送你出宫，‘地弑’中人你任挑一位留在身边保护，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朕宫中人，这天下你也没有资格替朕去争！”
你怎么会没有资格？朕只是为了保护你，可是朕从来都不能将你保护好。
……“十岁那年，陛下落水，是臣救了陛下，臣本该在那时就已经离开这人世，是父亲请巫医为臣续命，臣的命由巫术支持，所以才会身子虚弱，蒙国蛊医将蛊种放在臣体内，再次为臣续命，代价是——作为蛊种的宿体，三年之内必会毙命。”
可朕却让你连这三年都没有过完……
月奕，这是朕最后给你的承诺，这个天下，你用你的命替朕换来，朕便要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