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队离开都内，走的是一条我曾经走过的路，曾经陪我一起走过这段路的人现在没有一个还在我身边，风翊、月奕、墨谨……甚至连楼衣，都不在了。
月奕被我送出了宫，楼衣去了哪里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或许是被发配了，我无暇因一个小宫仕去问小胤子，就像清蝉说的，天意我是王，王命就是天。唯一在乎楼衣的那个人不在了，他的归宿是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短短两年的时间，已经景是人非，头一次走过这段路的时候，我还曾想过，也许有一日，我还能重走这段路，到时我的身边，一定会带着小胤子。
可惜……重新走上这条路，非但没有带着小胤子，连他们也都不见了。
使队行来，两日到达柳州，四月里柳絮纷飞，过城关时，使队在城门处小停，城门外那棵两合抱的柳树一如两年前一样，纷飞的柳絮落在树下，只是树下再也没有那个谪仙般的人。
小胤子懂我，知道我会悔，才极力劝我将月奕留在宫中，可我也知道，虽会悔，重新选一次，我还是会将他送走。
使队进了柳州城，今夜天色已晚，在城内客栈中住下，明日赶路，柳州城内的客栈几乎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今夜住下的这间客栈，不是两年前的那一间，只是两年的时间，不仅没有改变，这间客栈的陈设和两年前住的那一间却是大同小异。
不知淮州是否也像柳州一样，还是多年前的样子，不知南风楼是否还在，不知南风楼中曾经的“曲舞公子”现在是否回到了那里，小楼一夜南风起，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孑立在窗棂边，仰首看着旻空，今夜的残月格外的明亮，仿佛要代替月圆之夜一般，江南看过去，连月都比宫中的美了太多。
我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月上，没注意窗棂下有人爬上来，回过神来发现了来人，吓得他险些摔下去，被同样的方式惊吓两次，也就不会觉得是惊吓了，我迅速伸出手去拉住那个人。
“你怎么跟出来了？”我没有给他多说一句废话的机会，直截了当的问出我的话，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边努力地往屋里爬，一边冲我比划着小点声。
我将他拉进屋内，在桌边坐下冷眼看着他，“你知不知道私自出宫是什么罪？”
他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安慰自己，一边在我面前坐下，抱怨道：“能不能不要一见到我就给我定罪？我这次出宫可是陛下亲允的！再说了，就算有罪，也是陛下定，你只是一个闲王，没有资格随意给我定罪吧！”
他见过乾晟，自然知道我不是乾晟，只是这件事后宫中人包括萧氏双子在内应该都不知道，他就更不可能了，怎么会知道我宫中的‘我’是假的，而真的就在使队当中？我的话还没有问出口，他先抢着道：“陛下现在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臣妾，不过，臣妾一个都不会回答陛下，否则又不知道会被定什么罪，臣妾可不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
他说这话时满脸嬉笑，我看看他身后，问他，“一叶呢？”
他微怔，只片刻，便哭丧着脸，“陛下怎么能这样？明明臣妾才是陛下的‘檀郎’，一叶只是奴才，陛下居然关心一叶，都不关心关心臣妾，臣妾跟着陛下真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他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我回身执起桌案上的杯盏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轻抿一口冷眼看着他，对视了一会儿，他也觉得无趣，恢复笑脸道：“陛下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臣妾一一回答就是了，陛下这么看着臣妾，实在是叫臣妾宠冠六宫。”
我忍了又忍才没有将茶水喷出来，“那叫受宠若惊，你可知道宠冠六宫是什么意思？朕没有什么想问你的，不管你有事无事，现在都给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摇摇头，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饮尽，又斟了一杯捧在手中，道：“臣妾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陛下的六宫之中，现在就剩下臣妾和萧家的那两位了，但凡陛下对臣妾有丝毫的宠幸，那臣妾就是宠冠六宫了。”
简直是胡搅蛮缠，我本不想与他废话，可是月奕出宫之事，宫中应当无人知晓，他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了！他盯着我，好一会儿，“陛下明明满腹疑问，为何就是不问臣妾，再说了，臣妾从陛下身边来，也该回陛下身边去，臣妾现在不就在陛下身边，陛下还要臣妾到何处去？”
论口才，我甘拜下风，他这三寸不烂之舌，恐怕无人能及了，我道：“你是怎么知道宫中只剩下你与萧氏双子的？”
“这还用说嘛？臣妾在广陵殿蹲了那么多天，亲眼看着广陵殿的主子出的宫，陛下身边的人还同他说，以后他就不再是陛下的君子，不再是宫中人了，宫中可不就是只剩下我们三个。”他说着长叹一声，“好不容易才来了几个人，结果王夫还回自己国家了，美人又走了，真是无趣的很，陛下答应好给我鹞鹰也一直没有送来，这次陛下自己出宫，怎么能不带上我？”
看来我是低估了他，高估了小胤子，我以为小胤子能将此事做的滴水不漏，想不到连他都防不住。
“陛下为何要冒充乾晟殿下？还有宫中那位‘陛下’是不是就是臣妾在都内为之赎身的女子？”他目光纯清，我猜不透他是否有二心，只是有些事他不该知道！
他的小聪明太多了，有时候或许能帮他，有时候却会要了他的命，我不言语，只是冷眼看着他，他捧着茶盏的手越举越高，最后挡在自己的眼前，“陛下别总这么看着我，不是降罪就是冷眼，臣妾不问便是了，臣妾出宫本来没打算追陛下来的，只是知道宫中的‘陛下’不是陛下，就想法让她放我出宫玩玩，刚巧到了柳州城，见陛下也还在这里，就想给陛下带来一样东西。”
进宫以来，他对我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有时这真话比谎言还不真实，明明知道是真的，我却总不敢相信，现在他说出这句话，我又不由自主的怀疑。
他没有等到我的回应，就回到窗边，对着窗外招招手，片刻后，一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手中还拿着一个食盒。
秦开寞从一叶手中接过食盒放在桌案上，打开食盒，里面是一道菜，“陛下看，这就是江南的美食，之前出宫想为陛下带回的，可……”他说着斜睨了一眼一叶，“可后来因为那女子之事没能到的江南，这次就算是补偿给陛下的，陛下尝尝。”
他说着将食盒中的竹箸拿出来递给我，我接过竹箸，有些愣神，真正善用阴谋之人，我倒未毕能发现的了，怀疑的人，却总是那些助我信我的人。
我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听他道：“那日去向陛下讨要了鹞鹰之后，陛下让我在司千宫中用膳，我和一叶便跟了出去，在日日躲藏之处，听到了陛下和他说的话，陛下要送他出宫，他不肯，可陛下就是陛下，就算他不肯，不还是被送出宫了。”
没有说话，也不去考究这话是真是假，他也不在意我是否回答，自顾自的道：“陛下那日在麋园和清蝉皇子说话时，我正巧和一叶听到。”他停下来看了一眼身边的一叶，接着道，“秦开寞不学无术，不明白陛下和皇子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只能跟着陛下看看。”
一叶接着他的话道：“陛下出皇城的那天，我家少爷是亲眼看着陛下走的，陛下以为这个、这个偷梁换柱的事没人知道，可是我家少爷一不小心就知道了，陛下，我家少爷不是故意的，一叶知道这是要砍头的，但是少爷没有想要偷窥，少爷喜欢陛下，才会关心陛下的事，陛下就别老想着砍我家少爷的头了。”
我放下手中的竹箸，“你明知道这是死罪，怎么还敢出现在朕的面前？今日你若不来，朕便不知道这件事，你来了，朕知道了，你觉得朕会放过你？”
他摇摇头，“陛下会不会放过我，只有陛下自己知道，臣妾不敢随意猜测，否则又该加一条妄测圣意的罪名，反正臣妾头一天进宫，陛下就像砍臣妾的脑袋。想臣妾官门之后，也是一表人才，良莠不齐，怎么就这么不招陛下待见呢？”
居然还能说出“良莠不齐”这个词，虽用错了，至少还知道，我道：“那朕便放过你，但朕现在只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立刻回宫，这件事包括此前种种，朕都不再追究，二是待在这里，永远都不回宫，朕也不予追究。”
他愣了好一会儿，“臣妾明白了，陛下现在不想见到臣妾是不是？那臣妾走便是了，不过臣妾不会立刻回宫，臣妾这次来江南不止为了玩玩，臣妾知道陛下一直很在意广陵殿的主子，只想替陛下来看一眼，知道广陵殿的主子现在可还好。”
“他已不是宫中人，从此往后他的事便于我无关，你若还想回宫，现在便回去，朕还能既往不咎，否则……”
“他已不是宫中人！”他忽然打断我的话，“可却是陛下心中人，陛下若是真不在意，一切臣妾回宫再说便是！一叶，我们告退。”
他攀上窗棂，我看见一叶乞求的目光，似是欲言又止，他头一回在我面前露出如此认真的一面，不是小胤子所教的。
他离去，只留在食盒中的菜肴，和那句话，他已不是宫中人，却是我的心中人……这一次真的是我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