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秀才家东屋响起了窸窣的响声，林妧趁着亮光麻利的收拾好自己，对着巴掌大的铜镜梳了一个不太平整的妇人头。轻轻打开门，走到厨房檐下，轻手轻脚从瓮里舀了一瓢凉水，洗洗脸，被冷水冰的一点睡意也没了。
坐到灶台前费了很大劲才点着火，浓烟呛得她咳嗽不已，使劲捂住了口鼻才没发出大的声响。等水快开了，从锅里舀出几大瓢水，倒进木桶里。
又麻利的从瓮里拿出几块地瓜，清洗干净用刀切成小块，连着淘好的大米一起放进锅里。把昨天从田里摘得菠菜洗净，过了一遍热水，等着婆婆胡氏过来拌拌，当作下饭菜。
不是农忙的季节，村里人大多都是一天两顿饭，她家却不同，因着自己相公的祖父是秀才，在村里办了多年私塾，一个孩童每年束脩一两银子，虽说不少，却也比隔着一个山头的孟秀才收费便宜一半，故每年来李秀才着念书的孩子不在少数。
在祖父的经营下，现家中良田三十亩，虽比不上地主却也吃穿不愁，每日辰时村里的孩子就来读书，总不能让祖父饿着肚子教书。
胡氏打了个哈欠捂着嘴走进来，一进门就闻见了米香，不慌不忙的洗净手，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搅浓浓的大米粥，用眼斜了一眼林妧，见林妧讨好似的笑了笑，胡氏冷哼一声开始拌菠菜。
屋外传来哗哗的水声，林妧小跑出去，看见自家相公正在往水缸里倒水，倒好一桶，还有一桶放在地上，林妧想帮忙，李然眼神制止住她，一手将桶提起来，另一个手扶着桶底，添上两桶水，缸里的水还不到一半。
林妧看着自家相公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想起昨夜里摸着的胳膊愈发紧实，她用劲捏了捏，捏不动，脸不禁有些微红。
听着李然咳嗽一声，林妧回神，从怀里掏出手帕，看胡氏不在院里轻呼一口气，替他擦干脸上的汗，随后赶紧把手帕放进怀里，再抬头，被李然满足的笑容闪花了眼。
他一定是故意的，前一段，天气回温，李然早晨起来挑水，由于之前没有干过重活，挑大半桶水就累的气喘吁吁，林妧看见心疼的给他擦汗，李然记住了！
往后干活出了汗，就把脸凑到林妧跟前，等着她心疼，等着她擦汗。可天不遂人愿，最近又是挑水，又是去田里干农活，脸晒黑不少，身子越发结实，汗出的少了，真是可惜！
洗把脸，李然去西屋喊祖父起床，林妧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熨帖。
若不是自己运气好，那日上街救了晕倒的胡氏，她是嫁不到这样的人家的，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那天晌午，她准备去布衣坊卖自己绣的手帕，远远看见胡氏倒在地上，跑过去将胡氏扶起来，送到药铺，请大夫给胡氏扎了几针。等到胡氏清醒过来才走，谁知这事被胡氏记在心里，第二天就去她家上门提亲。
林妧爹娘都没了，家里只剩姨娘和弟弟，婚事只能林妧自己做主，顾不得害羞，林妧细细询问李然的情况。
才知李然今年一十九，八月里生辰，比自己还小三个月。李然脑子好，天资聪慧，一表人才，从小跟着自家祖父开蒙，等到十二岁就在镇上念书，前两年已经过了县试，院试两次都没通过，故现在还是童生。
第一次考秀才，考到第三日，他所在的考间着火，一排连着十几个人的试卷皆烧毁，运道不好；
第二次考试，考到第八天顺顺利利，等到夜里，一个人端着砚台从李然考间经过，不小心绊倒，整个人摔在李然身上，他的试卷也被墨泼湿。李然考秀才一波三折，回到家大病一场，眼看人马上不行了，幸得同窗探望，身子才慢慢好转，最近一直在家里休养。下次下场，好好考，一准能考上。
林妧了然，若不是李然没考上秀才，自己又救了他娘，想必这好事也轮不到自己，一个快二十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身上。
哪知没过几天，林妧去街上寻没有回家吃饭的弟弟，却碰到了一个人。他自曝家门，说自己是李然。哦，原来就是媒人口中一表人才、天资聪颖的李童生，她之前见过李然。
李然身材颀长，一身白衣，应是意气风发的年岁，但眉宇间尽是落寞，走近她，告诉她一个大秘密。那就是，他，不准备考秀才了，以后要在村里学着种地做农活。不想耽误她，她值得更好的，所以希望她能拒绝媒人。
林妧苦笑点点头，心底有些莫名的情绪，她有什么可被耽误的？自己早已不是员外家的大小姐，她早已经认清现实。值得更好的？什么是更好的？
四年前，林员外外出经商，走到青亭山一带，被当地的土匪打劫，不仅银钱货物全被抢，还被那群土匪打得遍体鳞伤，身体留下病根。林员外回到家，走遍一众好友，包括奉家，希望有人能帮他一把。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奔走半个月的林员外没有借到钱，只能将铺子、祖宅赔给别人抵债，遣散所有下人，林妧一家搬到很早之前她家养马的破宅院，经历此事林员外一蹶不振，遭遇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创伤，缠绵病榻再没站起来。
又是看病，又得吃饭，奉滕经常会送些银钱过来。林妧没办法，只得谢谢他，同时接受银子。
奉滕与林妧打小定下亲事，说等林妧过了十六生辰就娶她进门。
毕竟没过门，一直花奉滕的银子也不是个办法，林妧和姨娘绣了手帕送到布衣坊，换些银钱用于日常吃食。林员外一妻一妾，林妧娘在她八岁时因病去世，一生只得林妧一女。钱姨娘是唯一的妾，得一女一子。
熬过寒冬，林妧以为她爹会好起来，更加努力绣花，想攒些钱给爹买一副轮椅。
林妧记得那天，日头很好，院子里的桃树发了新芽，姨娘小心翼翼地把爹挪到院子里晒太阳，听见外面敲敲打打，尤其热闹，她爹心情大好，忙问谁家娶新妇，怎么只听得鞭炮声不见新人，邻居大娘说是奉府娶新妇，奉府家的公子运道好，被县令家的小姐相中，飞黄腾达了，这不在县城买了宅子，在县里娶亲，奉老爷还想让镇里的人沾沾喜气。
奉家公子？可是奉滕？大娘忙不迭地点点头，奉府就奉滕一位适龄男丁，不是他还能是谁。
林员外气血上涌，半月前，奉滕过来，还说等妧妧过了十六岁生辰，迎她进门。这个负心汉！一口老血喷出，林员外昏了过去。
晚间，林员外醒过来，床头站着钱氏，还有三个子女，他眉目舒展，看起来不像郁结于心，只说饿了，想吃饭，钱姨娘熬了浓浓的米粥，喝了一大碗。转又睡过去，本以为她爹郁气吐出没有大碍，谁知第二天清早，听见姨娘的尖叫，林妧跑过来，看着她爹直挺挺躺在床上。
林妧视线一片模糊，头昏目眩，想开口说话，却怎么也出不了声，随后，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直到林员外被装进棺材，林妧才失声痛哭，她什么都不要，只要爹，那个最疼爱她的爹。
用尽全身力气，林妧扒着棺材，不让人将棺材抬走，她不相信，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众人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抹抹眼泪，心疼剩下的孤儿寡母，尤其是林妧，当了十几年的大小姐，家里落败，她却能不靠别人帮助撑起整个家。
哭的头晕眼花，最后还是林瑶拉住她，让抬棺材的人顺利出门。
三个月后，林妧生辰，奉滕拿着首饰过来，对她说，自己逼不得已，在他去县城做生意时，碰见县令之女杜水仙，碰巧杜水仙崴了脚，他好心将杜水仙送回县令府，谁知杜水仙看上了他，非要嫁给他，升斗小民哪敢跟官作对。不过，让林妧放心，等她出了孝，会迎她进门，不让她做妾，让她当平妻。
林妧摇摇头，两人婚事本来就是父辈的一句戏言，虽然有玉佩作为信物，可奉府没有提亲，没有纳彩，没有婚帖。即使奉滕娶杜水仙实属无奈，却没提前告知，以至于她爹知道后大动肝火，抛弃这个家早早离去。
去年看大夫，大夫说林员外好好吃药最多只能撑一年，即便如此，林妧没想到会这么快，此时，她对奉滕的感情很矛盾，若不是这几个月，奉滕给她银子给爹治病，她爹撑不了这么长世间，可是，她爹最终也是因为奉滕走的这么早。
将玉佩归还，两人桥归桥路归路。尽管之前喜欢奉滕，历经种种磨难，林妧早已对他早已当初的感觉，没有瓜葛，这样最好。
奉滕不愿，却没说什么。前一段时间，她爹刚过三年，孝期结束。奉滕拿着玉佩上门，希望林妧能嫁给他当妾，他无法说服杜水仙迎平妻，但他保证，一定对林妧好，他们俩是从小到大的情谊，他不会骗她。
这三年来，林妧大多时间在家做针线活，赚的银子一部分给姨娘养家，另一部分攒起来，放到奉滕家粮食铺子下，还账。她曾将钱给奉府家的下人，没人敢收。许是感受到林妧的执着，奉家粮食铺子收了她的还款。皇天不负有心人，去年过年时终于将欠款还清。
林妧不愿，无论如何，当年帮助他们家的只有奉滕一人，不管他出于什么心思，这个恩情她记着，但不代表她就要嫁给他。
看林妧十分坚定的拒绝，奉滕无法，只能打道回府。谁知林瑶站起来，说她愿意跟他走。林瑶比林妧小四岁，小姑娘从小到大见过次数最多的外男就是奉滕，且不说奉滕仪表堂堂，温文尔雅，就连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县令之女都对他念念不忘，更别说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既然林瑶愿意，林妧没法阻拦，问了钱姨娘的意思，钱姨娘也愿意，跟着奉滕衣食无忧，当天，林瑶坐着马车跟着奉滕去了县城。
林瑶觉得自己嫁不出去，大不了过几年剃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
谁知那天媒人上门提亲，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意外，从爹出意外到离世这三年，林妧早已看清世间冷暖。她救胡氏本不为索取好处，可是想起那天胡大娘拉着她的手，嘴里不住的说着，好姑娘，好姑娘。
那么亲切的眼神，尽管做好不嫁人的打算，林妧还是忍不住想，嫁到这样的人家应该过的很幸福吧，胡大娘明事理，嫁过去没有婆媳矛盾，且是正妻，又不嫌她年龄大。
她以为找到一辈子的依靠。没想到，李然的一番话将她打入深渊，她不该奢求。
可最后，她还是因为一些原因嫁给了李然。
用过早饭，李秀才去后边学堂教书，李然爹李父去田间看麦子的涨势，李然挑起水桶打水去了，林妧将锅碗刷洗干净，去东屋拿了鞋底，胡氏教她做鞋，她想给李然做鞋。
树枝上鸟雀叽叽喳喳地叫，娘俩坐在屋檐下，小声说着纳鞋底的方法。
一个妇人慌忙跑过来，边大喘气边说，“胡婶，不好了，平安被人打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