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逃行动又连续进行了两天。就在北关监狱的指挥部和全体参战警察、职工和武警人困马乏到接近极限的时候,逃犯总算被某位武警的大棒从一座荒坟边的草窠中无意拨带了出来。其实当时几天下来早已成强弩之末的小武警战士根本就没有看到逃犯,这座坟之前也是被反反复复梳理过几次的。精疲力竭、神思恍惚的他只是机械麻木地将木棍对着塌陷的坟边半人高的芦苇丛随意一拨,结果趴伏在坟穴暗角的忍耐力同样接近崩溃的极限,几天几夜没有好好进食,也没有安稳睡觉,更加精疲力尽的逃犯误以为已经被这名武警发现了。他一面高喊着:“队长,别打我,我投降,我出来了”,一面高举着双手狼狈不堪地从草丛深处钻了出来。据后来的亲历者和目击者回忆,现场当时先是极为短暂地呈现出一般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猜到了逃犯早晚肯定要被捕获的结局,但是当猎物突然主动出现在他们触手可及的面前时,所有猝不及防的追捕者们刹那间还是都蒙住了。待逃犯周围的搜寻者们反应过来,立刻从他的四面八方“嗖嗖”扑过来四五道闪电般的身影,那是离荒坟最近的几名武警和警察。他们叠罗汉一般地扑压在瘦弱虚脱的逃犯身上,紧紧地相互叠压着,宛如体态奇异的暹罗连体婴。而直接压在逃犯身上的位于人肉塔底的两三名都是伸手更为矫健、速度更为迅捷、动力更为强烈的武警战士。他们高强度的日常训练使得他们的身体素质要远强于警察,而直接捉拿到逃犯可以换取来的不仅是书面嘉奖等纸头荣誉,而更是可以享有能被破格保送军校的特殊奖励。对于他们而言,从普通士兵转为职业军官,就意味着将来退役时也是由默默无名的退伍变为声名显赫的转业了。不仅就业高枕无忧,而且前程似锦,可以在各级政府、公检法司、核心职能局里随便挑选自己心仪的公务员岗位。他们日后晋升的速度也要比普通大学生快捷得多,许多担任得还是要害部门关键岗位上手握实权的中高层领导职位。如此结婚分房等等后续优厚的待遇都可以说是水到渠成了,也可谓是“一囚在手,待遇全有”。这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确如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谁头上就算谁的。在和平年代中也算是能够让士兵个人和全家乃至子孙命运得到彻底改观的极为稀罕的天赐良机了,名利两端的所得之丰厚足以堪比战争时期需要以性命相搏流血牺牲积攒的战功才能换取来的奖励的分量。所以他们叠压纠缠得如此紧密,一个拼命揪住逃犯的头发,一个玩命扭住逃犯的大腿,还有一个死命抱住逃犯的腰肢。以至于后来的三名武警和警察几乎都插不进手,压根都很难直接触碰到逃犯的身体,只能垒积木似地再骑压在他们三个人身上。当然最终的受奖者只能是有一名,功劳还是算到了那名其实也真的只能算是“无心一拨”的幸运儿头上。
成功捉捕逃犯的喜讯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对讲机、手机和嘴巴传遍了整个监狱,从半山腰到山坳、从密林间到公路、从最近的指挥部到最远的国道卡点,已经接近疲劳顶峰的人们都不禁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人们击掌相庆,雀跃奔跳,发自心底的喜悦溢满在了所有警察、职工和武警疲惫的脸上。其中有那么几张脸是笑得最开心的:指挥部的全体成员,尤其是担任监管风险第一责任人的监狱长和分管监管改造的副监狱长;第六监区的监区领导和逃犯所在分监区的全体警察;那个最早用木棍拨带出逃犯的武警小战士。前两类人避过了因日常管理和监管不利导致罪犯脱逃从而被追究行政、甚至刑事责任的锋刃,顺利地保住了现有职位和警察身份。小战士则如之前所说,作为直接发现逃犯的第一功臣被记功嘉奖,同时保送了军校。他原本就是名北方农村兵,家境艰苦,即将退伍,一直在为前程发愁。这一下鲤鱼跃龙门,工作尚无着落的灰暗人生瞬间产生了巨大的光明的转机。这世间就是如此奇妙,“有人哭就有人笑”。逃犯的一次预谋已久的主动行为除了给自己延长了小半年的刑期,所助益的最大的受惠者竟是一名他之前根本不认识的监管他的武警。马梓筠在收队时,在监狱大院的角落中看到了这名折腾了好几千人好几天的始作俑者。就是那种在建筑工地上和劳力市场里最常见的西南山区农村汉子,他像个被成功捕猎的猎物般被反拷在了支队门口的铁架子上示众。他的五官呆板,神情可怜,身材矮小、脸色苍白、脸上有几道伤痕、反穿的囚服肮脏褴褛。周围围着一大圈警察、职工和武警,他们围观着、议论着,大家都用厌恶的眼光盯着这个气质既猥琐又可鄙的险些影响到他们年终收入、如今看起来又是这么既可怜又可悲的猎物,马梓筠却在他身上看到了以前在宁城贫民区中喜闻乐见的身边人的影子。听之前审讯过他的两名警察在旁边议论,说指挥部的追捕方案还是设定得很高明的。逃犯由于是外地人,对于北关监狱周边的地形完全陌生。加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自始自终都没敢大着胆子向着布防其实还是存在许多纰漏的正北方的荒野逃窜,而是一直如指挥部所料小心躲藏在第一道封锁线之内。只不过他本身是欠发达地区的山民出生,能吃常人不能吃之苦,对于利用地势隐秘自己非常在行。加上本身精通农耕,熟悉农务,具备丰富的农村生活常识,也能熟练地寻找一切能够果腹的食物。因此昼伏夜出,才能和近在咫尺的好几千人周旋这么久。其实据他自己所说,中途有好多次搜寻人员与他都是擦肩而过,他甚至都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搜索者的眉眼五官,很清楚地听到他们的交谈喘气声。好几次他自己甚至都准备放弃,以为肯定要被发现了,结果仍是侥幸过关。马梓筠后来听很多警察说,这次也是北关监狱建监以来迄今耗费人力最多、投入资金最高、持续时间最长、在系统内影响最大的一次罪犯脱逃未遂事件。
马梓筠们开心地撤回各自的小窝,多数人都想着美美地睡上一觉。前几日对于年底奖金可能打水漂的担忧之情不再搅扰心头,确实也是可以好好地恢复慰藉一下倦怠到极点的神经和沮丧到冰点的心情了。马梓筠在这次经历中最佩服的还是第二晚在“堡子”卡点时那位老警察。整个晚上都几乎没有看到他的人影,但是分发夜宵、领取早餐时他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马梓筠的身边,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站在路边上的时间比身边的两名小青年加在一起都要多。只不过马梓筠每次靠近他都微微地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白酒气味和油炸花生米的香味。他和每位分送食物的人员似乎都很熟,领夜宵时多拿了两个包子,领早餐时又顺手多拿了一袋豆奶。另外,那位言谈举止很有些娘娘腔、面容清秀、满肚子新闻八卦的年轻警察也在设卡的尾声阶段给他留下了很有意思的回忆。在拂晓时分,他们领到早点之后,他居然挥舞着手中的肉包子,对着“堡子”顶部茂盛的荒草野树大声喊着逃犯的姓名:“×××,别再躲着了,快出来自首吧,有香喷喷的大包子吃哦。”结果几分钟之后,他又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找到马梓筠,有气无力地问他身上有没有带纸。说可能吃包子吃坏了肚子,腹泻感很强,再不解决就要现场直播了。无奈两人翻遍了身上,除了两张百元大钞,也找不到半张纸片。小青年眼见得真的是憋急了,他两眼鼓溜溜乱转,额角都冒了冷汗。最后他狠狠心,也顾不得维护仪容了,踮着脚伸手摘取了树尖上几片叶面宽厚、看上去尚算干净的树叶,一溜烟窜进了路边的树丛深处。树丛后很快就响起了一阵“稀里哗啦”的仿佛炸锅的巨大声响,伴随着小青年似乎难产般的痛并快乐着着的哼啊声。几分钟之后世界重新恢复了清净,他也神清气爽、神采飞扬地钻出了树丛。
“这食堂的包子肉不太新鲜吧,我这肚子娇贵着,可不好伺候。就当是给大自然施有机肥了吧,让花朵绽放得更灿烂,让绿叶出落得更碧翠吧,哈哈哈。”
他自嘲似地张开兰花指蒙住嘴大笑着,纤细白嫩的小指翘立着。有意套用一些诗情画意的语言,其实多多少少也是为了转移下刚才自己被马梓筠听到了那许多不雅声响后的窘意。他如女人般白皙的脸上有些羞臊地发红,顺手又摘了几片大叶子,快速地擦拭着手指,然后将擦皱成一坨的叶块狠狠地抛进野地里。照例是那辆大警车将他们接到机关,这一次车厢内一扫压抑沉闷的气氛,充满了欢声笑语。无论是开车的还是乘车的都是情绪高涨,彼此开着玩笑,述说着追捕过程中的新闻轶事。马梓筠还是用双脚走回寝室,他想象着晚上可能和陆芳菲发生的甜蜜的约会,脚步也不由得轻快起来。只是在经过那个岔口的时候,那堆红白相交的破碎的肢体影像还是不经意地浮上脑海。他有些揪心地朝着货车曾经翻倒的地点望了一眼,看到路边的水泥地上插着几根早已燃尽的只剩尾柄的香,旁边还粘附着一些黄纸烧剩下的灰烬,应该是死者的家属在这里祭拜超度过她的亡魂吧。香柄四周的黑泥表面瞅着还有些细碎的指甲盖大小的乳白色片状物,他不敢弯腰细看,心想着这些不会是冲洗后遗留下的女人被磨得粉碎的骨骼残片吧。他左顾右盼地通过国道,沿着缓慢抬升的水泥路向寝室走去。快要到达小卖铺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老板娘那张正对着自己这个方向焦虑地凝望着的脸。马梓筠还以为老板还没有收队回到家,老板娘是在担心自己的男人呢。结果老板娘一瞅见他,立即对着他用力挥手,意思是让他快点过去。马梓筠心头一沉,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而且这事多半是和自己有关的,否则老板娘的表情不会是在看到自己之后又明显变得更加急切了。可是他昨晚才刚刚和母亲通过电话,家里一切安好啊,那会是什么事?他快步走到老板娘的店门口,几名收队的警察正在开心扫货,烟酒罐头都被收入囊中,估计是准备在某君的寝室内举办个小沙龙,好好放松下辛劳了几日的身子。老板娘皱着眉,将马梓筠拉到一边,小声说:“哎呀,愁死我了,小陆家昨天出事了。”她的语气如此紧张急迫,恨不得三句并成一句的,平时清晰的咬字发音都显得含混不明,以至于马梓筠一刹那将最后一句听成“小陆昨天出事了。”他睁大眼睛问到:“小陆出什么事了?”“不是陆芳菲,是他爸爸昨晚突发大病了,听说好像是那个什么什么?”老板娘歪着头,眉头紧皱,略作思考:“对了,好像是啥急性肾衰竭啥的,很严重,现在他们一家全乱成一团了。这种病可得去省城的大医院才有救的,听说又要做啥血透,又要做啥匹配,还要器官移植,至少要花好几十万,可能还要上百万呢,而且不能拖。哎,你看这真是。”老板娘摇着头叹息到:“好人咋就没好报呢?她父亲我熟悉的,十里八乡出了名能吃苦的,一辈子老实巴交,从不和人红脸。哎,眼瞅着闺女也要出阁,自己就要享福了,命哦!”
马梓筠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寝室,短短几十步的路程他发软失力的双腿简直走了有一个世纪。他就知道会这样。他这辈子的命运就是这样翻转不定,犹如一部过程悬念重重、结果却毫不出人意表的悬疑滑稽戏。他的人生终归可能注定是要失败的了,每次当他要鼓起人生信念的风帆满舵出港的时候,就一定会有各种出其不意的变故来阻碍他的前行。他总是不能称心如意,也很少能心想事成,波折之后永远还有无尽的波折,安宁之后却很难有哪怕能够短暂维系的安宁。就如这次,他刚刚下定决心,奢想着能好好地和陆芳菲来一段以结婚为目的的甜蜜恋爱,命运就冷不防地又给了他这么一手重拳,将他狠狠地击倒在地。他可以想象陆芳菲如今痛苦不堪却又无计可施的凄楚模样,她本就是个绝对传统孝子贤孙类型的大孝女,思想虽不僵化古板,底子却是极为正统的。她的孝悌观念深入骨髓,也只有将来的丈夫和子女才有可能在她的心中获得接近于父母的至高位置。她的家庭责任感尤其突出,至亲挚爱的切身利益更是高于一切,为了所爱的人是甘于无条件牺牲小我的。无奈如同本地多数的务农人家,她的家境条件本就非常一般。哥哥前年结婚迎娶滇省的少数民族嫂子就几乎已经耗尽了全家所有的积蓄,眼下银行里只有四位数不到的少得可怜的微薄存款。陆芳菲的父亲一生是勤勤恳恳的农民,从年少时的农村公社时期,到成家后的责任田承包,一年到头就是围着几亩田地林地打转。终年干死干活,也挣不了几个钱,这辈子亲手赚到的最大一笔钱除了未来出嫁两名女儿能够获得的彩礼之外,就没有超过500元过。每年销售稻谷的所得刨去一家老小的吃穿开支,加上购买价格日涨的化肥、农药、种子的必需的生产支出,更是攒不下什么余钱了。她母亲是地道的家庭主妇,除了偶尔在农闲时和村里妇女结伙去临近的一家陶土矿打些烧饭洗碗的零工,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收入。哥嫂到现在也没有和他们分家,同屋同灶,同吃同住。两人承包了村里的几亩位置不佳的早竹园,前期的投入都是东拼西凑的,惨淡经营了两三年,如今的收入却也很一般,多数债务都还没有偿清。嫂子还要时常从牙缝中抠省节余,寄钱贴补远在滇省老家的父母和小舅子。陆芳菲自己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亲戚家办的一家小木材加工厂里做出纳兼保管员,每月所赚的工资几乎全部如数上交给父母,多数也被父母支援了哥嫂家。北口镇财政收入那些年在全县基本都是垫底,下面的乡村更是村村困难,也没有多余的财力去恩泽村民。家中需要赡养的年迈的祖母犹在,年幼的弟妹每年的吃穿支出也要耗费不少。几名大人都是节衣缩食地委屈自己,尽力照料好他们。整个陆家如同这个国家中的绝大多数生活如行走在危崖深涧边的普通农民家庭,本来就是小心谨慎地在人世间喘息着挣扎着勉力而行。如今遭遇到了这么沉重的接近于灭顶之灾的打击,脆弱的家庭小舟的倾覆也就是迫在眉睫了。老板娘没有给马梓筠任何建议,毕竟他刚刚和陆芳菲才认识。不要说是毛脚女婿了,就算是陆芳菲的男友的身份都还没有完全地取得,对于陆芳菲家人他更没有任何道德和法律上的赡养照顾的义务。她只是话中有话地暗示到陆芳菲确实是个好姑娘,可是好人未必有好命。言下之意就是还是要马梓筠自己考虑清楚,遇到了这个非常事件,他还要不要继续和陆芳菲接触;如果接触了,他应该如何适时地出手给予必要的援助。
一涉及到生命之中实际的家庭事务,这种复杂的局面就又触及到了马梓筠较为陌生的绝不拿手的人生盲区了。以照顾女人的实际能力而言,他一向是敏于言,讷于行的。经常是什么都能想得到,可是往往做是做不到,这也是那些眼尖心明的奉行实用主义的女人很难看得中他的最大原因。究其根本原因,也是由于他从小就受着独生子女特有的父母的专宠,衣食无忧,从来就没有礼让他人,与人分享,甚至如何经营生活的概念和习惯。更深刻的原因还是他孱弱的经济状况,这也是导致他很多时候想得到而做不得、行动跟不上思想、能力赶不及意识的本质缘故。幸好他不是什么随时都能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哥,否则依照他这么毫无计划的经济理财习惯与这么兴致勃勃的对于女色的向往,他们家庭的迅速败落也绝不是什么令人感觉诧异的事情。财富决定了上限,品位和风骨?只会令人徒增烦劳。回顾前尘,即便是在宁城最为潦倒的几年中,他也只是囊中羞涩。可他的胃却从来没有被饿着过。说明他虽然在职场上是左支右绌,却还没有被冷酷的人生逼近毫无腾转余地的死角。他也并没有承受过为了一口饱饭要去搏命的最残酷的生存压力,这主要得益于父母的接济与舞女和卫丹红的倒向的照顾。来到北关监狱工作后他拥有了稳定的收入,又是光杆一身,父母都不用他赡养,每月的工资便也是随着自己的心意花销,过着如意轻松的快乐单身生活。半年下来居然也没有任何积蓄。似乎他前世与钱财有宿怨,彼此视对方如仇寇,必欲除之而后快,决不能容许对方的做大。如今陆芳菲家面临的好几十万的资金缺口,对于他而言确实也是难以想象的绝对难以承受之重。好在他的行动力虽弱,却拥有一副善于思考的好头脑。他很快地辨清了眼前委实也并不复杂的形势:他如果要继续和陆芳菲有所发展,就必须帮她们家度过这次的难关;如果他这次帮不了陆芳菲,他和她之间也是很难有所发展的。他和衣躺在床上,用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一是告诉她罪犯已经抓到,叫她不要再担心了。然后他问了问父亲那条瘸腿最近的情况,又故作不经心地顺带着问了下家里的储蓄情况。电话那头的母亲马上抛过来父亲这种身体状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住院花大钱的悲观论调,无意中一下就堵住了他欲说未说的话头。她嘱咐马梓筠从现在开始就要学会精打细算,自己将来的婚事、父亲的治疗,都要涉及到大笔的支出。如今宁城的房价如火箭般一日飞腾千里,马梓筠的婚房也没有置办,处处都要花钱,可不能再坐吃山空、用无节制了。马梓筠被母亲的滔滔不绝顶着根本就张不开借钱的口,他只得敷衍着嗯啊了几句,言语安慰下过得心惊胆颤的老人,就匆匆结束了通话。
他心烦意乱,内心真的是很想帮助陆芳菲,可是却又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虚弱感。这毕竟是好几十万、有可能要过百万的巨资,不是几千、几万、几百。他马梓筠这辈子何曾亲眼见过、亲手摸过超过一万的现钞?这可是钱!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钱!是主宰了大到整部人类历史的演进、小到个人人生的变迁的最、最、最重要的、无可替代的、神佛见了都要低头、阎王收了都欢喜、所有世间人都为之毕生追逐的钱!钱!钱!而囊中空空的他有什么呢?他从头到脚,全身数得上的能够和“百万”挂上钩的,莫非就是哪个男人都有的毛发、细胞、骨节、皮屑和精子。他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想着陆芳菲如今在做什么,她会伤心焦虑到什么程度,自己是不是需要去陆芳菲家探望一下。只是,光拎着一袋水果,就算再能给她们家几百元,也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啊。他唉声叹气,深为自己虚滑软弱、挑不起任何人生重担的双肩为耻。连续几天蹲守的疲劳、加上心中对于无法帮助陆芳菲的羞愧,使得原本就虚弱不堪的马梓筠终于不堪重负地昏昏入睡。半梦半醒之间,他好像听见了“轰轰”的打雷声。老天真是眷顾北关监狱的警察,逃犯刚抓到,就开始变天了,不然这些在野外搜寻蹲点的人可要受老罪了。他朦朦胧胧地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天呢,他竟然一口气睡了将近十个小时!这时他才感觉到笼罩全身的从头至尾的一股冷意,一道电闪划过,将室内照得雪亮。他猛然坐起,因为在闪电的间隙他好像又听到了门外有人不停地在敲门并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是的,而且他听出了是谁的喊声,是陆芳菲!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快速地窜到门口,颤抖着手拨开门销,一把将门拉开。门口正站着陆芳菲,闪电的光芒照亮了她两眼红肿的脸和被风吹得蓬乱的头发。马梓筠将她一把搂进怀里,两人拥抱着转进屋。马梓筠用脚蹬紧门,拼命地用热唇亲吻着陆芳菲冰冷的淋满冬雨的脸,陆芳菲仰着脸任他狂吻着,紧闭的双眼眼角又不断地流下热泪。她呜咽着搂紧马梓筠的腰,最终无法抑制地痛哭了起来。她的全情爆发、夺眶而出的泪珠湿润了马梓筠的脸颊、流进了马梓筠的嘴里,苦涩微咸,仿佛他们如今人生现状的滋味。马梓筠吻了她一会,摸到了她冰冷的双手,赶紧倒了盆热水,又将毛巾放入,再将水挤干,温柔地擦拭着簇拥在怀中的陆芳菲的脸和手。
陆芳菲哽咽着将父亲突发急性肾衰竭的经过叙述了一遍,马梓筠一边耐心地聆听着,不停地哄慰着她说吉人自有天相,又心虚地躲避着她的眼神,根本不敢问她巨额治疗费用如何筹集的事情。陆芳菲突然一头扎进马梓筠的怀中,再次放声大哭,她的双肩抖动,泪水再一次染湿了马梓筠的衣襟。马梓筠听到她断断续续地再说:“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马梓筠用手掌擦拭掉陆芳菲脸颊上布满的泪痕,盯着她哭的通红的大眼睛问道:“菲,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没有能力帮你,是我对不起你啊。”他的“对不起”三个字刚刚说出口,嘴就被陆芳菲颤抖的手蒙上。陆芳菲又一次大哭着搂紧了马梓筠的脖颈,她满脸热泪地亲吻着马梓筠的额头、鼻尖、嘴唇、下巴,嘴里喃喃自语着重复着“对不起,原谅我,亲爱的,对不起,你不要恨我”。马梓筠只能继续宽慰着安抚她,好一阵子,陆芳菲才逐渐地平静下来。她这才解释到她之所以这个时候来找马梓筠,实在是她心中割舍不下对他的那份真情。虽然,今生他们都再无缘做夫妻了,但是她要马梓筠明白她心中永远只有他一个人。马梓筠还是听得迷迷糊糊,但是不详的感觉已经降临心头。他心头微颤,心情沉重地继续聆听着陆芳菲的述说。正如老板娘说说,他父亲的这场病来得极为凶险,只有省城最好的医院的专家才有这个治愈的实力。可所要花费的治疗费用确实也是天价,即便只是暂时保住她父亲的命需要的抢救费至少要三、四十万。她们家一共才有几百元的积蓄,问亲戚好友东拼西凑了两万不到,连门诊费用都付不起啊。实在是再没有办法了,实在是一分钱都再也借不到了,穷人的多数熟人当然还是穷人,除了同病相怜的抹泪叹息,还能帮得上什么实质性的忙?这时她哥哥的一位搞建筑的小兄弟闻讯来到了她家,也很有可能是他哥哥实在没辙了主动将他找来的。他很大方地表示愿意承担他父亲的全部医疗费用,唯一的条件就是要陆芳菲嫁给他。这人陆芳菲是认识的,是个工地包工头,属于北口镇第一批富裕起来的少数土豪。他两年前离婚后猎艳不断,常年交往的情妇光镇子上的就有四五个。可是偏偏就是看中了陆芳菲,说陆芳菲一副旺夫相,属相八字也都很合他。他对于陆芳菲觊觎已久,陆芳菲听闻了很多他的风流韵事,对于他却是唯恐躲避不及,以前偶尔在家中见到他都是从不搭理的。可如今情势不同了,她的父亲急等着钱救命,陆芳菲也明白刚参加工作的马梓筠是绝难承受这笔重负的,她也清楚马家只是最普通的工薪家庭。见着哭嚎的母亲和急的如油锅上的蚂蚁般的哥嫂,陆芳菲纵使千万个不情愿,也只得违心地答应了包工头的婚事。午饭后包工头已经开车带着他父母和哥嫂去省城医院了,她借故还要清理点东西,特意过来和马梓筠告个别,明早就要去和他们汇合。
“我真不想嫁给他啊,我的心好痛啊亲爱的,我真的想过去死啊!”
姑娘在马梓筠的怀中悲泣着,马梓筠无言以对,也实在是想不出该怎么回应。他难道能给予什么可以帮着姑娘逆转情势的承诺吗?他当前的能力除了自保于人世,根本无法保障陆芳菲极其一家以及任何其他人的幸福,更加无法护佑着他们一家平安度过此次的难关,他甚至连和那个包工头稍作抵抗的机会都没有就只有缴械投降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物质上力有不逮带来的深重耻辱感,也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金钱所能产生的巨大的可怕能量。值此电闪雷鸣之际,他不自觉地想起了《雅典的泰门》中男主人公也是在这么一个类似的雷雨夜在雅典郊外对于金子发出的沉痛的诘问。
“但是我不会让他得逞的亲爱的,我的第一次只能属于你。我给你,我给你,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了。”
陆芳菲有点癫狂地将马梓筠推到在床上,她紧紧抱住身下的男人,拼命和他激吻。她的亲吻的动作笨拙而生疏,但是却表现出破釜沉舟、誓不回头的决心。她此时的娇躯战栗着,全身火热,仿佛只想钻进马梓筠的身躯之中永久地与他合二为一,“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马梓筠总算明白了她的想法,他无可闪避地也忘乎所以地开始回吻着陆芳菲,鼻子中吸入的全是她的初吻的口津的芳香。他的神志逐渐开始模糊,意志也逐渐陷入了情欲的汪洋大海那熔岩翻滚、蒸腾一切的火热洋底。两幅赤裸裸的男女胴体在床上的被褥中纠缠翻滚着,他们都知道两人是永远不能做到“衣用双丝绢,寝共无缝绸。居愿结膝坐,行愿携手趋”的了。今晚,也只有今晚,也只有在此时此刻,这也将是他们两人之间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欢愉的机会,都渴望着在彼此的人生中铭刻下让自己更让对方无法忘却的印记。马梓筠将所有的在小册子、录像厅中学来的、经过和舞女以及卫丹红等人亲身实战积累下来的娴熟技巧都运用到了这个他这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处子的身上。陆芳菲也深知今后将再没有机会和身上的这个自己是如此崇拜欣赏和爱怜的男人相拥相爱,更是意乱情迷地尽量配合着马梓筠。她违反保守本性地大声地呻吟、狂热地扭动、疯狂地亲吻,似乎想将马梓筠吞嚼入腹,也渴盼被马梓筠吞咽入肚。多亏窗外的电闪雷鸣很好地遮掩住了屋内由床板震颤声、男女哼吟声、胴体冲撞声混合而成的声响,似乎老天对于这对有缘无分的男女也实在怜悯,只能尽其所能地庇佑这对可怜虫于一时。只有半空连续划过的电闪隔着被狂风掀起的窗帘缝隙时不时照明了这两具紧紧纠缠在一起的雪白的胴体,雷声隆隆跟进,仿佛是天幕上一队悲天悯人的鼓手正在同步地疾速敲鼓以悼念这对凡人即将被永久埋葬的短促又可怜的情爱。终于雷声消沉,鼓手集体谢幕,风势锐减,窗帘缓缓伏动,“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的两人紧紧相拥着又重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由于思绪复杂,也由于对于处女缺乏经验,马梓筠直到现在也不能肯定他是否真正进入了陆芳菲的身体,但是他能确信的是冰清玉洁的陆芳菲一定是处子之身。可是那晚他们之间说了太多太多的话、亲吻了太多太多次,他们感觉良宵过得太快太快,距离明天永久的分别又是如此太近太近,以至于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反而对于两人的交合印象混乱模糊了。他只记得陆芳菲紧张到抽搐的绷硬的身体、她的痛苦难忍地紧皱的眉头、她死命抠抓住自己肩头的十指,这些都是以往在舞女和卫丹红身上根本寻觅不到的。事后他也曾在陆芳菲走后在床单上寻找过那落红的痕迹,可是印记似有若无,就像是他和陆芳菲的这段短促的恋情。天还未亮陆芳菲就起床了,待会包工头的车就要到了,那是她即将登记的合法的丈夫。陆芳菲一直流着泪,强力压抑着与爱人生离死别的强烈情感,马梓筠嘱咐她今后人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如果,如果想自己,也可以来找自己,自己反正都在北关监狱的。陆芳菲并没有点头应承,只是流着泪再次抱紧了马梓筠,喃喃地叮嘱他一定要找个对自己好点的女孩,他将来一定要过得幸福如意。他们仿佛粘合在一起的双胞儿,久久地拥抱着接着吻,脸颊上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昨晚踏进这个简陋的小屋时,陆芳菲还是个完璧之人,今天,将要走出这小屋之际,她已经是个青年少妇。她将自己坚守多年,最为宝贵的童贞奉献给了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其实马梓筠内心是深感自己是不配承受的。在他们极为短暂的尚未起头便已结束的恋情之中,他其实无论在经济上还是精力上根本也没有付出太多,甚至可以说是付出甚少。但是这个女人却不这么想,从头到尾,她都是带着崇拜之情与马梓筠交往的。她从始至终地仰视着他,深感以自己农民家庭女儿的身份能够得到马梓筠这样一名国家正式警察的亲近,已属莫大的幸福。本来她是想踮起脚努力攀上高枝,以自己一辈子的时间来好好地宠爱照顾这个男人,以自己的诚心和柔情换取男人对于自己和自己家人的疼爱与关照的。可惜,幸福咫尺之近,却又是遥如天涯,永不可得。与马梓筠相处的十几个小时里她体会到了之前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未获得的快乐和满足。这个男人虽然并不英俊,可是浑身没有半点吃衙门饭的官差的跋扈气息,而且出口成章,幽默有趣,颇能哄得自己开心。此外他的身上还萦绕着一股藏而不露的才气,很多很多甚至认识了马梓筠很久的人都察觉不到马梓筠的这一潜藏的特质。可是陆芳菲虽然和他相交的时间很短,却能慧眼识珠地发觉到这一点,充分说明了陆芳菲其实是真的很懂马梓筠的,她很能识人。可惜她的这一特质,包括她的勤劳贤惠、坚忍豁达,虽然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未婚女性中全属异常宝贵的美德,但在家人急病的大祸之前仍然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于事无补。
借着黎明的昏黄,马梓筠从窗角瞅着陆芳菲孤单单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卖铺的转角,唯有“泪为生别滋”,连“握手一长叹”都做不到,只能是“相见未有期”了。一瞬间他感到心的深处仿佛被抽走了一大块,心里空落落地。他回身扑倒在床上,吸嗅着枕头上陆芳菲留下的芬芳,拳头用力击打着床板,眼泪难以遏制地流了下来。他张嘴撕咬住枕巾,喉咙里压抑着愤怒地嘶吼着,感慨于自己的无能为力,羞愧于自己对于爱人的辜负。刚才望着陆芳菲低着头逐渐远去的孤独无助的背影,他平生第一次有了痛彻心扉的感觉。他真想一把推开门,拼命追赶出去,紧紧地从身后抱紧她,大声在她耳边说:“没事的,我的爱人,有我在,我会帮你的,你不用怕,不用担心,有我在!”可是是什么牵绊住了他的双手双腿,使得他只能在原地踟蹰止步不前?他不是素来以能言善辩而自傲的吗?又是什么堵塞住了他的一副巧言如簧的口舌呢?他曾经无数遍地在自己的爱情绮梦中设想过总有一天也要像《双城记》中的卡顿那般为了自己心爱的露西牺牲自我,甚至还有那么一两次为了自己浪漫骑士般的设想而自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可事到临头,还不需要舍去自我的姓名,只需要他努力去共同承担,他却除了只能像条可怜虫般地在床上来回翻滚,还能做些什么?他甚至连《喜剧之王》中尹天仇冲出去对着柳飘飘喊出“我养你啊”的勇气都没有。我们这个缺少奇迹的年代还真的没有可能在他身上发生任何神迹,一切皆在预料之中,他毕竟只是名普普通通庸庸碌碌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