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陆芳菲分别后,马梓筠再度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间。无论做什么,无论在哪里,他脑子中总是不自觉地回放着和陆芳菲交往的每一片段。这并非是某种自怨自艾的矫情和做作,而的确是不带有半分夸张的发自肺腑的真实心迹的显露。他在工作中不仅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反应迟缓了。由于带点自虐似地自暴自弃,他日常的待人处事又逐渐降回到了“怒吼事件”发生之前的自然水准。好在这次监狱的脱逃大事件成功地转移了许多关于个人小事件的关注力,很多健忘的人慢慢地已经将不足挂齿的马梓筠连同他的不值一提的怒吼一起遗忘在了角落之中。只有一些分监区的老年警察看见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还以为他是习性太娇贵了,吃不了搜捕逃犯时连日来蹲点设卡的辛苦留下的可笑后遗症。
“年轻人还是缺练啊,这点苦都吃不了。换做我们要是这个年龄就是连续追捕蹲点一个星期也没关系啊。”
马梓筠早就觉察出了他们对于自己的误会,一如既往地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解释。他向来就不喜欢解释,对于人情礼数的来往细节始终抱着随心所欲的无所谓态度。尤其是现在的他哪还有多余的心情去解释?周边多数人本来就认为他秉性怪异,阴阳不定,又非富非贵,本就缺少结交的价值,都不愿主动搭理他。如今他这样成天露着一幅孤家寡人、谁欠了他一大笔钱似的可憎嘴脸,就更加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了。除非工作中逼不得已的交流,比如分监区领导向他委派任务,交代事项,谁都不会主动与他交谈。他的四周似乎重新高筑起了一圈人际交往的铁幕。以前还有杜皓翀能够陪他天南地北地聊上几句,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说说笑笑,也多多少少包涵了些许友谊的成分。如今他每天除了和慈镇家里保持联络,也就是经过小卖铺时不断地从老板娘嘴里获悉陆芳菲一家的最新情况了。老板娘看来已经完全知道了马梓筠和陆芳菲的感情内幕。她深为他两惋惜的同时,一再强调这可能就是天意。不然为什么陆芳菲的父亲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就在两人即将确定关系的时候生病呢?她叹着气说这个就是天意,天意面前人人无能为力,人人都只能低头顺应。她又感概到这包工头确实是牛逼,不仅通过关系给陆芳菲的父亲安排了国内最好的肾病专家,甚至居然还找寻到了最佳的匹配肾源。陆芳菲全家在省城的所有开销也都是由他一力承担。他跑前跑后、出钱出力,将半个医院的领导和整个治疗组的专家护士打点得舒舒服服。看得出确实很有手腕,极为擅长公关,疏通起关节来委实是老辣纯熟,砸起钱来更是既准又狠。至少到目前为止,无论他的善行带着多么浓厚的利己的迷信意味,他的表现还是显示出他是真的非常看重陆芳菲的,在北口镇当地受到的褒扬也是远远多过非议的。只是苦的还是陆芳菲本人,为了报答沉重如山的救父之恩,将不得不作为一个能旺夫行运的“美女金龙鱼”憋屈着跟一个自己压根就不喜欢的没有半点好感的男人煎熬一辈子。
听到这些,马梓筠的内心反而稍有释怀。希望心爱的人过得好,难道不是任何一名无私的爱人应该心存的善念?他马梓筠岂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而毁掉爱人一家的生活前景?如果他强行霸占着陆芳菲的心与身不放,硬性阻挡陆芳菲家和包工头的这笔交易,眼看着他的父亲因无钱治病撒手人寰、她的母亲因悲痛欲绝苦熬余生、一双弟妹因为沉重的外债提前辍学,难道这就是他能给予陆芳菲的所谓“甜蜜的幸福”?这样他们两个还能安之若素地过着所谓的平静恩爱的婚后生活?他们夫妇岂不是终生会背上不孝不娣不慈不仁的骂名,在当地抬不起头,在人前含羞带愧,被人们背后指点。那样他的内心还能做到平止如水、波澜不兴吗?他又岂有脸面能每日问心无愧地坦然面对内心始终自责的陆芳菲以及她的愤恨在心的家人?陆芳菲就如一件他虽然珍视但是连握紧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的命中注定不属于自己的瑰宝,老天创造出漫步邂逅的时机,使得他产生了苦尽甘来,“幸福来敲门”的天大的错觉;结果等他兴冲冲地跑去推开门,见到的又只有空荡荡的门廊,当面吹过的又只有凉飕飕的穿堂风了。这一年他太直观地感受到了“健康”对于一个人和一家人的重要性了。先是他的父亲早起时突然半边小中风,虽然经过紧急送医保住了性命,可也落下了瘸腿的毛病。如今他的行走已很困难,只能短时期地依赖一条好腿踱上几步,稍微走远点就会腿麻腰痛,原本最感兴趣的终生爱好钓鱼也只能彻底放弃。那种坐看风轻云淡,闲等鱼儿吃饵的悠闲心境一旦丧失,每天只能被困在那座阴气沉沉的古老宅院之中,内心更加烦躁。越烦躁,他的抽烟恶习越发严重。尤其是母亲在上班,他一人待在家中的白天。整个大院的静悄悄地,多数人都出外讨生活去了,剩下他无人可以讲话,更只有借烟解愁了。在老宅阴气、尼古丁和孤独感的三重摧残之下,他的健康情形每况愈下。马家饱受马父中风后遗症折磨的同时,陆芳菲父亲的突发重病又将陆家迅速地拖入了激流。马梓筠与女孩刚刚展开的甜蜜恋情还未在世人眼前露头,就被陆父来势汹汹的病情瞬间拦腰斩断了,更加令他领略到了“病来如山倒”的突发大病对于中国普通家庭的可怕摧毁力。
如今的他在寝室内也是呆的并不安稳,睹物思人,似乎到处都是陆芳菲的身影、气息和声音。他急需一样可以让自己沉迷于其中的嗜好去转移掉他对于陆芳菲日夜无尽的思念,他要尽可能地少待在寝室内,否则他真的会控制不住地疯癫发狂的。这天早晚班结束后,他裹紧了姗姗来迟的警用冬大衣,冒着片片飘零的雪花,朝着北口镇的方向走去。踏雪夜行,是古来最容易触动士兵、商旅、诗人与侠客心弦的场景。马梓筠此时的心境既带着些《水浒传》中山神庙外的林冲的失意,惆怅与自身的落魄;又带着些《雪山飞狐》中玉笔峰上的胡斐的愤慨,激愤于人世的不公。马梓筠低垂着向来傲耸的头颅,前倾着始终挺直的脊梁,被迎面而来的犀利北风吹阻得艰难前行。走到国道边时,还是细密的雪粒子打在他的头顶;刚过国道不久,便是一大簇一大簇成团的飞雪飘落在他的脸上了。他穿过那个可怕的吃人的岔口后,吃力地辨别着通往小镇的公路的路基,深一脚浅一脚地逐渐由镇外的黑暗寂静走进了街边店铺散发出的或黄或白的温暖灯影之中。他此行的目的地是镇子上唯一的那家网吧。他按照同事白天的指引提示兜转过两条马路,看到了那间招牌上挂着只有一小半数量的灯泡仍在发挥功效,交织闪耀着黄色、蓝色与红色的土里土气的灯光的“土丰网吧”。马梓筠走进了仔细辨认,才看出这就是同事所说的“先锋网吧”,只是没有显现出光亮的那多一半的笔画上悬吊的小灯泡都坏掉了的缘故,才产生了这样可笑的误认。马梓筠用劲跺掉警用皮靴底的雪渣子,又用手弹落掉大衣上的积落的雪屑,伸手拉开门。一股暖气的温暖迎面扑来,他的眼镜片上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雾。他有些尴尬地摘下眼镜,掏出贴身携带的小棉布擦拭了半天,同时眯缝着双眼聚焦观察周围。他的近视度数在中等水平,所以还是能勉强看清楚身边近距离的景物的。他模模糊糊地瞅见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显示出劲爆的人气。等到他重新戴上了眼镜,终于看清了这间网吧大概安置了二十台左右的电脑,现在基本坐满,看起来生意是非常不错。几乎所有电脑的音响里发出的都是同一种“铿铿锵锵”的砍杀打斗声,还有一些围观者或是勾肩搭背,或是独自散布在各台电脑后面看着不亦乐乎,嘴里也是大呼小叫着。他再仔细瞅了瞅,发现电脑前的玩家里也掺杂了好几名北关监狱的警察,他们各个眼神专注,表情紧张,两只手犹如演奏家弹琴弹到高潮部分时剧烈操作着键盘。其余多数客人瞅着都是镇子上的年轻人,甚至还有几名明显未成年的中学生。每个人也都是几乎相同的无比专著的神情,纷飞起舞的十指将可怜的键盘按键点击得“噼啪”作响。
“老板,还有座吗?”
他将目光定位住那个闷头缩在柜台后面抽烟的中年秃头男子,男子正低着头似乎在寻思着什么心事。他长着一双鱼肚眼,眼珠似欲急匆匆地脱离整个眼眶,另外谋求独立似的鼓凸着。看人时总像是在发怒,不看人时总像是自己在生闷气。满堂的人气对于他而言也就是意味着满堂的财气,他心中自然是很开心的;可是这些人没轻没重地乱拍乱打也着实让他心惊胆颤,生怕自己电脑的键盘哪一天就要散架玩完。另外,他们没规没矩的呼喊吆喝对于喜欢清静的他的内心也实在是一种无形的冒犯。“想当年,我那几名手下在办公室里见到我哪个不是像老鼠看见猫?哪一天不是静悄悄鸦雀无声的。现在,哎,这世道委实变了,连他们的小崽子们也仗着有几个零花钱,敢在这里对着我大呼小叫,指手画脚了。”他有些愤慨而迷惑地寻思念叨着,禁不住在心底连续划了几个圈诅咒着那些冒犯了他的尊严的人们。对于马梓筠开门时带进来的寒气使得他粗短的脖子更加向里一缩,蜷缩着背,一下没有反应过来。马梓筠又问了一遍,他听清了。瞅了瞅眼前的这幅生面孔,慢悠悠地摸过大得出奇的金属茶杯,旋开盖子缓缓抿了一口,才沉声答到:“有滴。”他半举起手指了指里侧靠墙的一个位置,可能是由于一面紧挨着墙,另一面距离卫生间不远,又是在整间网吧的最里端,而且屏幕又是对着大门方向的缘故,总给人坐着比较局促、又不大通气、且缺乏私密性的感觉,所以才会空闲着被人冷落了。马梓筠是网吧菜鸟,加之思维本身就与众不同,越偏僻的暗角他越喜欢。对于这个位置除了背对门让他略感不爽,其他都在他接受范围之内,而且就是他向来最青睐的社交区域。如前文所叙,这倒不是他害怕别人从背后窥探他上网的隐私,而是源于他长久以来养成的缺乏安全感、对于陌生人缺少信任的社交心理。只要是在餐馆、茶室、教室、汽车等一切喧嚣嘈杂的公共场所,他都会尽量选择那些位于后排、角落里靠墙的座位。这一次他决定要更好地掩藏好自己,就将自我尽情掩埋在这样一个幽暗宁静的、不引人注目的乡村网吧的最死角里。
从此开始的两个月中,这“先锋网吧”的这个座位也就基本成为了马梓筠的包座。他为了忘却与陆芳菲的别离带给自己的痛苦,更为了逃避去设想陆芳菲如今是如何在包工头膘肥体壮的躯体下饱受蹂躏,一心扎进那个正开始在全国疯狂流行的网络游戏《传奇》之中。逐渐地他开始乐在其中,也开始适应并且依赖网吧的热闹气氛。这里的人在他看来反倒心思简单,只为玩这个共同的游戏而临时聚合。既无道德上的什么责任义务,也没有情感上的什么牵绊掣肘,更不带有什么必须得完成的神圣的使命。无论是北关监狱的警察职工、还是镇上无所事事的游民、还是还在读初中的学生,还是什么谁也没有见过的来历不明的过客。大家放下身份、阶层、文化、地域、年龄成见,不带着任何要费人揣摩的深沉动机,只为了游戏而游戏,纯为了放松而放松。此处只以谁的微操作更好论英雄,身份收入学历全部被无视。大伙儿吆五喝六,组团PK,其乐融融。马梓筠许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参加社会集体活动的好处。在这里他可以不拘小节地放肆地大笑,也可以被一些中小学生老手没大没小地当成菜鸟嘲讽,更可以和几位同在一区的陌生人结交为战友共同杀敌夺宝。他似乎被网吧的魔手给打盘了,很快就被包浆出了我国第一代网吧网游人身上那种特有的沧桑气质。他的头发长期没好好梳理了,邋里邋遢乱哄哄地翘在头上。脸上的胡茬子也是无心仔细地修整,总是乱七八糟地成片地冒露在脸上,尤其是下巴尖背面等凹陷难打理的部位,更是成簇地长着若干根突兀的长毛。便服也有很长时间没有更换了,粘附着浓郁的汗酸味和烟草味。整个人气度萎靡,神色恍惚,傻里吧唧,逐渐逼近游戏中的怪兽气质。休息日他几乎整日整日地待在网吧里,除了偶尔上个厕所,屁股几乎须弥不离包座。一日三餐都是老板帮他叫炒面、汤面、炒米线、汤米线、炒粉丝、粉丝煲、炒年糕、煮年糕、蒸饺、煎饺、汤饺、蛋炒饭、菜泡饭、煲仔饭等各式外卖随意果腹。他很快就成为“先锋网吧”中冲锋陷阵在最前列的消费大户,也广受网吧附近两家面馆的好评。每月的收入的大半也都流进了那位如今一见到他就满脸温情的网吧老板和那两位虽素未谋面过的但是讲起他也是笑得合不拢嘴的面点店老板的腰包里。
现在想起来,马梓筠确实也是个缺乏家庭担当、毫无责任心的男人,亏得他长久以来还能沾沾自喜地以阅书无数、傲骨嶙嶙、高瞻远瞩、颇有见识自居,偶尔狂想时甚至还会将自己自视为被时代埋没的不得志的民族精英。他所自诩的那些有才华、有思想、有见地的所谓小知识分子的“优秀特质”,就别说在那些学识远超过他、见解远卓于他的智士贤达面前不值得一提了。即便是许多底层百姓身上都具有的最起码的尊老爱幼、体恤师长、良善待人等传统美德,他也是付诸阙如的。就近做个残酷的比较,甚至连他打心眼里瞧不起的浑身土气的包工头也是远远不及的。后者对于陆芳菲一家的照顾虽然是建立在换娶陆芳菲的利己动机之上,可即便陆芳菲再有千种万般好,能以应诺扛负下照顾这一大家子的眼下以及将来的重责作为换人的条件那也绝对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包工头可能除了自己的签名之外压根都认识不了多少字,除了小人书版《三国演义》《聊斋志异》之外就没有读过其他的什么名著。更加没有闲情雅致文绉绉地探究什么玄奥的人生哲理,抚古思今地评判什么深邃的历史规律,天花乱坠地分析什么复杂的主义学说。可是他却能十分精准地洞察世态人心,尤其精熟于如何驾驭他人的人性弱点为己所用。反观马梓筠,当此父亲健康有恙的特殊时期,换作其他但凡有些责任感的儿女,肯定会尽力克服个人情感的得失心境,想尽一切办法多回去探望。亲力亲为地替父亲分担家务,多陪陪他聊聊天,多劝劝他少抽点烟,甚至帮他在网上寻觅专门治疗中风的名医专家。而绝不是只会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通过网络游戏躲避现实,治疗情伤。也难怪家中每次遇到大事父母也都不习惯与他商量,多半也都是事后只会他的。因为他们明白他的远离烟火的惯于当甩手掌柜的脾气,也一直还是拿他当长不大的小孩子对待。所有的难题他们都宁愿自己咬牙承扛,甚至都不想让他知道,害怕他一个人在异地分心担忧。他们心中清楚这是他们早期过于宠溺马梓筠的家庭教育撒下去的莠苗,如今只得默默承受这苗熟后结出的苦果。可见天下多得是育儿方式有缺陷的父母,但是这也丝毫不会影响到他们成为情感上最为无私的父母。
那时的马梓筠自然还不会想到这么多,时年刚过25岁周岁的他,外貌虽然早已呈现出了而立之后的老城,心智中的某些方面甚至还是停留在十五六岁的青少年阶段。他的外形虽然老气横秋,故作深沉时也确实是能起到让人看不清深浅、分不出高低甚至能成功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预期效果,但是他骨子里毕竟还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他的过早的老化只能说明他本身就属于不容易让人接近和亲近的人类中的独行主义者。这些人之所以特立独行,不仅缘于自身的思想和观念与普通人相比本就存在天差地别,主因还在于他们很难理解身边绝大多数人的言行考量,同时他们身边的人也很难理解他们;部分原因也更是由于他们也十分乐衷于终日享受这种孤独感,沉浸其中而无法自拔。寂寞是他最习惯的伙伴,独处才能让他感觉到安全。但是在融入游戏团队、成为先锋网吧中的“霹雳先锋”中一员的那段时日里,他被压抑的孩子气终于得到了无羁的爆发。他会不顾身份地七情上面地为了错失了一把游戏中的虚拟好装备跟着比他整整小一辈的娃娃们大呼小叫着,也会和几位熟络的聊得来的纹身社会青年称兄道弟地组团打怪、被人在游戏中欺负了也会骂骂咧咧爆粗口、甚至和一位游戏操作比他还要笨手笨脚的老警察毫无阻碍地谈笑风生。北口镇的业余生活本来就是极其是枯燥无趣的,以往最热闹的夜生活场所除了镇上的一扎饭馆,莫非就是两间灯光昏暗、桌面肮脏的台球馆。网吧的出现恰逢时机,凭借着《传奇》游戏的声势搅活了这一潭死水。门外三九寒冬,大雪纷飞,街道寂静;门内杀声震天,气氛热烈,人头攒动。有几次马梓筠下班晚了,宝座被他人占据了,他也不生气,眯着眼笑嘻嘻地站在相熟的玩家后面盯着屏幕。有时候甚至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他也丝毫不感觉到半分倦怠。只要周围有人,只要有笑语欢声,他就感到自在,他就感觉放松。再不用去思考许多深奥的命题,也能够逃避掉许多应有的责任。这里大家不分阶层,无论身份,只谈游戏,远离了任何世俗的偏见,避开了人为的三六九等,跨越了各种成见歧视,在游戏中所有人一律回归到了人世间本初的平等:四海之内皆兄弟,带给了他久违的哪怕只是假想的带着归属感的温情暖意。
这段时间的马梓筠,回寝室睡觉于他而言是一件最痛苦不过的事情。每次天边浮现出最微淡的曙光之际,他困得实在熬不下去不得不从依旧高朋满座的网吧中撤退。他和身边的吧友们告着别,和早已蜷缩在小钢丝床上酣睡的老板结好账,“吱哇吱哇”地踩着厚及脚踝的积雪往寝室走到时候,他都感觉自己是个被抽去魂灵的傀儡似的雪夜幽魂。每晚准时离开自己冰冷的寒窟,整夜地在雪片纷飞的山岭平原上游荡,一早又赶在太阳升起之前返回巢穴。领略了陆芳菲对于自己真挚热忱的爱恋风味,马梓筠发觉自己抵抗孤独的能力在剧烈下降。他在独处时不再能像在宁城时那般怡然自得,甚至经常能苦中作乐,反而变得患得患失,甚至有些无病呻吟。陆芳菲的离去带走了他灵魂的活力,抽走了他精神的支柱,他的人生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崩塌。当前虽则借助于沉迷《传奇》游戏取得了自我麻痹的短暂成效,但是这种类似于饮鸩止渴般的减压方法毕竟无法维持长久,将来的路何去何从?恰如此刻在马梓筠面前眼及处向着远处昏暗处蔓延扩展的一望无垠的莽荒雪地。他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明明整个人很疲乏,可就是无法安稳地入眠。不知道是不是盯着电脑屏幕时间太长的原因,他的太阳穴始终在“嗡嗡”作响,闭上眼后的暗黑眼帘中也总是飘闪过无数忽明忽暗的小星星。即便勉强入睡后,他也睡得很不踏实。窗外上早班的警察的对话声、积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枝头上鸟雀的“叽喳”声、武警营房集合训练的“啾啾”吹哨声、甚至小卖铺老板娘“嘻嘻”的说笑声,都会惊扰到他。他头昏脑涨、半睡半醒地熬过了一个上午,突然枕边传来一阵电话铃声,旋律是他专为湖州婚介公司专设的传统民乐《彩云追月》。当初他有意调设为这段音乐,一是自己本就钟情于这种经典民歌的曲调,如《紫竹调》《采红菱》;二也是取守得云开见月明、期盼自己的感情能有转机之意。自从那晚与查倩倩不辞而别之后,马梓筠迁怒于黑白双煞,一直也没有和她们联系。如果他能和陆芳菲稳定发展的话,他甚至都要把到这家婚介公司报过名这事给彻底遗忘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
“是小马哇?”
电话里传来了白姐的声音。
“嗯,是的。”
马梓筠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今天休息哇?有空过来哇?有好姑娘哦,老老漂亮的,而且比上次你见过的能个小查靠谱,人家很有诚意的哇。”
“知道不靠谱还介绍。”马梓筠愤愤地想到:“查倩倩怕不是这家婚介公司聘请的婚托吧?”可他嘴巴上不能这么说。他略微思考了一下,翻起身掀起窗帘,看到窗外灿烂的冬阳。天气已经完全放晴了,路上的积雪也融化了大半,他也确实是该出去好好走走,呼吸下新鲜空气了。他又看了看表,时间也正正好,他现在起来,洗漱吃饭,恰好可以赶上下午途经此处的一班经过湖城的长途大客车,这些司机往往都喜欢见缝插针地在路上捎带些中短途的乘客以增加收入。马梓筠吱吱唔唔地答应了白姐,两人约好了到达婚戒公司的大致时间。这就逼使得他必须得早起了,即便他心中再不情愿,还想在被窝中干熬上一段时间。除了上早班,休息时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这个点起床了。上早班是没办法,涉及到工作纪律和饭碗的大计。像这个季节,往往天还没有亮,只有启明星孤独地停留在天幕边注视着他。他就已经踩着被霜冻得坚实发硬的大地,摸着黑,冒着凌寒,佝背缩脑地走进了监区的铁门。一盒“牛师傅”方便面是他们这些懒得去食堂的早班警察们最标准的早餐,条件允许时可以再往里加一根“秋汇”牌火腿肠或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卤蛋或是一包榨菜。急匆匆地扒拉用完早饭后,他就开始沿着长长的过道巡查,过道一边是一间间蜂巢般的罪犯寝室。他们往往十六个人一间,分别睡在房内两边靠着墙而立的上下铺铁床上。到了规定起床的时间护监一声哨响,一声大喊,沉寂的监舍内很快就由轻至重地响起了好几百人的对话声、打哈欠声、上铺爬下床的“窸窣”声、从铁床上坐起来的弹簧蹦响声。马梓筠们两人一组,一边开着各间监舍的铁门,一边不停地在过道边走动着监视铁门内每间寝室的动静,尤其是关押有重点监控对象的那几间寝室的几个重点铺位,防止他们寻衅滋事或是自伤自残。他必须得忍受好几百人集中起床时扩散出的巨大的起床气、卫生间内十几个人集中排泄时传播出的粪便气、盛满了昨晚吃剩的饭菜的垃圾桶内的泔水散发出的酸馊气。再在一边监督罪犯们洗漱吃早饭时始终保持秩序的井然,最后再带着他们整好队列赶去厂房。而休息时他往往要在床铺上消磨掉大半天,一直睡到暮色沉沉,再赶往网吧熬通宵,第二天依次循环反复。监狱的工作和生活早已将他改造为了永无止境地踩着滑轴发电的小白鼠,下一秒永远在重复着上一秒、明天不过就是在重复着今天。马梓筠对着镜子照了照憔悴的面容,决定好好打理一番。他尽其所能地仔仔细细地用电动剃须刀刮净了下巴、两腮、人中上杂乱的胡茬子,个别特别顽固的漏网之鱼则再动用剪刀补灭。鼻腔里的鼻毛也很长了,若隐若现于外的也很不雅观,他也用剪刀小心地修理了一番。他选了一件自认为穿起来比较精神的外套,将身份证和几张钞票放入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包内,关紧了门。
小卖铺的老板娘其实也兼着替人剪头吹洗,手艺也还不错,洗剪吹的技巧在本镇所有会剃头的杂货店老板娘中属于上乘水准,甚至还会些粗浅的绞脸采耳技艺。可今天马梓筠特意选了家远点的专门的理发店,哪怕这家死气沉沉的老板娘总是整日里板着个脸,从头到脚流淌着的都是那种婚姻质量低下的女子人到中年后夫妻生活极不协调、内分泌更加失调的怨妇气质。现在的他经常有意躲避着超市老板娘,因为一见到老板娘他就会想起陆芳菲。睹物思人,睹人更会思人,他其实最怕的还是万一从老板娘的嘴中听到了陆芳菲过得不好的坏消息,自己原本就低落的情绪会变得更加消沉。何况自己今天是去相亲,这虽说不上是对于陆芳菲的背叛,可是在马梓筠自己看来多少总包含了些这个意味。他无法做到坦然自若地从老板娘面前经过,更加做不到能正大光明地告诉她自己此行的目的。马梓筠忍受着理发店老板娘带些灵异气息的死鱼眼的注视,更忍受了心不在焉地的她数次推铰得自己的头皮和鬓发生疼,最后也忍受了自己被修建得土里土气的锅盖头似的发型。一忍再忍,空荡荡的肚子却忍不住,他又在旁边的小饭馆炒了一荤一素。坐着吃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上次和那几个女师傅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共度中秋的,自己现在坐得这个位置正是当时那个女人坐的位置。上次曾经耳边飘过一些传言,说是那个女师傅回到省城的总厂没多久,就冒出一个十分凶悍丑陋的中年男子,非说是她的男人。说是两个人虽然从来没有登记过,不过在男子家乡确乎是拜过天地、摆过酒宴、入过洞房的,两人还育有两个孩子。那男的不顾女师傅的反抗和厂里人的规劝,非要将她带回去。最后吵闹了好一阵,公司都报警了,警察也只能尽力调解。可是就在调解完的第二天那个女师傅就失踪了,从此再也寻觅不到踪影。有人猜测她是自杀了,有人说她是跑到其他相好那里去了,有人怀疑她是返乡了。地方太小,处处都是勾引起伤心往事的熟悉场景,他避无可避,只得黯然相对,默然地用着饭菜。
国道上积雪初化,很多路段路面上的积雪被车轮碾化,又被低温冻成了稀碎的冰渣,溜滑溜滑的,引发了不少的各类车辆的侧翻追尾事故。大客车司机为了生计雪天搏命,不得不开得格外地小心谨慎。虽已接近龟速,一路上仍是险象环生,司机和乘客们都冒出了一背脊的冷汗。等到大客好不容易慢悠悠停靠到湖城边缘的固定站点,已经比平常要晚上半个小时了。打的进城又耗费了不少时间,等到马梓筠千辛万苦地到达婚介公司了,已经比约定的时间要晚了将近一个小时。好在他还算是考虑周全,刚上大客车就给白大姐及时发送了估计要晚到好一会儿的信息,对方也总算是有所准备。估计也是相应地提前告知了女方,免得让女方过早到达了反过来干坐着枯等马梓筠造成失礼,影响了对于后者的第一印象。湖城再不繁华,毕竟也是座历经千年发展的拥有巨大体量的地级市城市,“热岛效应”还是有的,日均气温相对地处野地的北口镇至少要高出3度。城区的雪本来下得就比郊区和乡下稀疏,落地即融化。阴暗处偶尔存留时间长点的落雪也被行人踩踏成了水渍,街面上几乎见不到明显的雪踪,只在屋檐和景观树的顶部积了薄薄的类似面灰的一层淡白色雪渣。马梓筠紧赶慢赶,走进婚介公司时已是下午两点。黑白大姐一看到他就同时起身诚恳地致歉,说上次确实是要怪她们对于底下会员的情况掌握不清。给他介绍的那个查倩倩确实很不靠谱,外面有一大堆男人不说,还借着相亲为名瞒着她们尽往自己酒吧中带相亲对象消费宰客。她们这段时间已经接到了好几位男士的投诉了,昨天也正式将查倩倩从女会员中除名了。怪只怪她们被她的漂亮外表和利落的口才所蒙蔽,的确也负有失查的责任。给马梓筠带来的困惑很感抱歉,她们今后也一定会改进顾客信息的核对和查验程序的。马梓筠本性包容豁达,见她们态度诚恳,也顺势就坡下驴,答道没关系的,自己毕竟也没被骗到什么。黑大姐给马梓筠泡了一杯茶,说这次介绍的姑娘叫杨欣儿,马梓筠一定会喜欢的,不仅相貌好,为人伶俐,也很有诚意,对于警察尤其崇拜。他们之前给她看过马梓筠的照片,她也没有对男方的外形相貌表示恶感,同意了今天的见面,看来还是很有希望的。
马梓筠刚刚饮下第一口茶水,杯子都还没有放稳,就听到门外传来年轻女人“大姐,我来晚哇,来晚哇”的清脆爽朗的笑声。接着玻璃门一开,一个披着黑色紧身风衣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马梓筠转过头,正好和这女人打了个照面。女人留着一头过肩的长发,卷曲的弧线正恰到好处地映衬出她圆润的鸭蛋脸。她的面部比陆芳菲丰腴的圆脸要清瘦,但是比查倩倩那种瓜子脸却又要饱满,圆度、宽度和长度都在二人之间的中间水平。她面部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脸部的气韵虽不如查倩倩那般在上城混迹多年沉淀出的性感洋气,却也别有风韵地体现出了江南水乡小家碧玉特有的俏丽精致。她长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乌黑的眼珠转动时流光泛彩,颇能摄人心魄。鼻梁并不算高挺,但也绝不算矮塌,顶部肉乎乎地微微有些上翘,显得十分娇俏。她饱满的鼻翼总是会不自觉地扇动,流露出她时刻压抑着的热情冲动的性格。肉乎乎的双唇比陆芳菲的小巧,尤其是上唇微微翻翘,是典型的“金鱼嘴”,让男人见了就有一种含住吸吮的冲动。她的个头不算高,目测只有158的样子。身上紧绷绷着却都是竖长的精肉。胸部的高地虽缺少陆芳菲那样的开阔程度,底座却要精巧得多,顶部也是尖翘如笋,颇有海拔。纤细的腰部绝不会显出骨感,都是婀娜的均匀软肉,扭动时总能显现出诱人的弧线。大腿和许多日本女孩类似,略显得有些短粗。不过这些在她姣好的面孔和诱惑的笑容面前都是属于微小的瑕疵,绝不会让人产生肥腻的不雅观感。她浑圆鼓凸的臀部耸翘,显示出在某一方面特别良好的运动能力。由于赶路赶得急了,兴许是在结冰的路上行走得太吃力了,她白洁光亮的额角边散落着一丝乌黑的发缕,腮帮上飞着两抹淡淡的红霞,尖耸而纤翘的乳房随着她的急喘激烈地起伏。她笑盈盈地望着白大姐,一边抬手将那缕散发重新撩正复位,一面轻轻捶打着自己鼓凸凸的前胸,顺手接过黑大姐递过去的一杯茶水。
“我介绍一下哇,这是小马,马梓筠,文化人,名字有些拗口哇。‘梓’是‘木’字旁加个‘辛’,‘筠’是‘竹’字头加个‘均’字底。这是小杨,杨欣儿。木易杨的‘杨’,欢欣鼓舞的‘欣’,儿孙满堂的‘儿’。”
白大姐给他们介绍了彼此。杨欣儿很大方地摘下手套,将茶杯放在桌边,微笑着朝着马梓筠伸出了右手。马梓筠捏住她细腻无骨般的小手,礼貌地回以微笑。杨欣儿眼波含笑地盯着马梓筠,正值“豆蔻梢头,风信年华”的她的个头对于眼前与伟岸无关的男人而言不高不矮,头顶正好与马梓筠的鼻尖平行。她的如沐和风的俏脸微微上仰,呼吸的芳香正好传入马梓筠的鼻中。马梓筠盯着她春水荡漾的双眼,不由想到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古句。一时也不由得有些发愣失态,捏住杨欣儿的手突兀地长久没有松开。还是杨欣儿先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突然抿嘴一笑,从马梓筠手中抽出了小手,马梓筠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他老脸飞红,尴尬地坐回了座位。“欣儿可是我们这里的一朵花。”白大姐赶紧说话以打消马梓筠的紧张:“喜欢他的男士不要太多哇,可惜人家只想找警察哥哥哇,老师、老板都不喜欢。这也是你的运气哦小马,要好好把握哦。”
杨欣儿听着大姐对于自己特殊择偶偏好的介绍,忍不住抬手蒙住嘴笑着,在马梓筠对面坐下。坐稳的她噘起可爱的小嘴吹着杯口散出的热气,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时不时在茶杯上方调皮地打量着马梓筠。两人四目相对,眼神中已包含了彼此认可的千言万语。再以嘴巴跟进,渐渐聊开了话题。杨欣儿很健谈,语速也超快,朱唇榴齿不仅悦目,“吧嗒吧嗒”连珠炮似的更加悦耳。和查倩倩久经风月场所的历练养成的老辣圆滑、抑扬顿挫的谈话方式截然不同,杨欣儿的快言快语更多地得益于先天的遗传而非后天的磨砺。运用心机的成分不多,本色的孩子气明显更为突出。她绝对没有陆芳菲的稳重,更没有查倩倩的狡诈。她就是个凡事都喜形于面、肚中容不下一点心事,不知矜持,有点咋咋呼呼的可爱小女人。这性格的第一部分倒是和马梓筠很对路。只不过在掩藏心事方面,马梓筠比她要远为擅长,而他平时也没有她那么鼓噪。两人天南地北地攀谈着,依靠着更为渊博的知识面与更加耐久的持续力,马梓筠还是逐渐掌握了话语主动权。他观察到杨欣儿的性格中带着很浓重的萌萌哒的讨男人喜欢的特质,尤其在对话时,总是一副即便听不懂但是依然兴致斐然积极参与的可爱劲。与惯于安安静静一味聆听的陆芳菲不同,她嘴皮子很快,还很喜欢插话。即使是面对自己从没有涉足过的完全陌生的话题,她也能通过句式、语气和表情的变换成功地扳回局面,不至于完全让马梓筠主导着局势。大家相互交换了一下各自的简单成长履历和家庭背景,其实马梓筠也都是随口问问,绝不带着某种精心的预谋。多数男女相亲时只有对于将就还行的对象才会盘根问底,对于极其喜欢的还有根本没放在眼里的都不会盘问过多。眼看时机成熟,两位大姐不失时机地撮合到外面的天气难得转晴了,马梓筠不如带着杨欣儿去逛逛,欣赏下湖城的雪景。“哪里还有什么雪景啊大姐,早就化光了哇。”大姐话音还未落地,杨欣儿就提出了异议。不过说归说,她整个人还是很配合地利利索索地站了起来,很快地就走到了玻璃门边准备划门而出了。浑身都散发出毫不矜持做作的可爱劲,这一点是马梓筠十分喜欢乃至颇为欣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