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冯峻2023-06-28 10:558,170

  

  马梓筠走出足浴店时,一切还是如常。这个小城太过于宁静了,很容易消磨掉人的斗志,混淆人的时空感,让人忽略了表盘里时针的真实走位,产生轻车老骥慢时光的错觉。取车时马梓筠仔细验看了划伤处,果然是看不出一点异样。当然,后喷的漆是肯定不好和原厂漆相比的。可除了行家里手,普通人哪里又能轻易分辨得出它们之间的区别?最关键的是不能让自己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否则一向节省度日的他们肯定是会心疼上好一阵子的。马梓筠付好了钱,刚开着车拐到大路上,突然感觉到地面“噗通”传来一声闷响,仿佛不远处有什么重物从高处坠地。接着他隐隐听到了从足浴店的方向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女子尖叫声。他刹住车,按下车窗,询问旁边一个神色亢奋的正从这边跑过去的男人出什么事了。男子睁大着一双三角眼,亢奋的眼神中带着些许得意。激动地告诉他好像是足浴店有人跳楼自杀了,说完马不停蹄地继续朝着事发地奔去。马梓筠一下子想到了刚才给自己服务的那名情绪失控的女技师。他犹豫了片刻,听着远处逐渐鼎沸的人声,还是选择了重新发动轿车,将汽车方向盘打向了返回北口镇的这一边。女技师的死固然与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毕竟自己下午是她的最后一名客人或者是最后一批客人中的一名。公安刑警要是询证起来传唤了自己,万一传回了单位即便只是简单的洗脚也会演化成动机不纯的有偿按摩。再说了她死的这么凄惨,死前怨念必定很重,自杀的周围肯定都是负极磁场,万一自己时运不济被她徘徊于肉身边尚未走远的怨灵纠缠上,那肯定就不妙了。他心绪不宁地开着车沿着国道线向北,国道在擦贴着安乐县主城区的北部边缘蜿蜒北去的好一段都是几乎没有坡度的平路,只是在三里之处开始有了个漫长的二十度左右的长上坡,上坡一直笔直地延续了四五百米。长坡将要到顶处朝右有个九十度的右转岔路,是一直通往安乐县殡仪馆的。公路到了坡顶紧接着就是一段弧度巨大的左拐下坡路,这段俯角接近三十度、长度也有好几百米的漫长下坡路恰好穿过一块狭小的山间盆地,盆地四周都是环绕不断的两三百米高的山峰。由于连绵的山峦阻隔了南北的气流,盆地底部汇拢聚集了水汽,形成了独特的局部区域小气候。盆地间终年都是云雾蒙蒙的,或是时常下着太阳雨。经常发生从县城方向开来的车辆到了坡顶还是晴空万里,一转入盆地就是云雾缭绕的怪事。当地的百姓甚至还杜撰出了这些雾气就是盆地南边山峰背面的殡仪馆焚尸炉烟囱常年散发出的烟灰中凝聚的死者的怨气所致的传闻。也不知道是出没不定的浓雾导致的视线受阻还是公路弯度过大,或者真的是有是有什么怨灵在作祟的缘故,这一段国道的事故发生率也是远远超出普通路段的:侧翻、追尾、对撞、压人,每年都要发生好几桩,每年也都要死伤好几个人,是远近闻名的交通事故黑点和灵异玄幻地段。据有的生还司机和行人醒来后心有余悸地回忆,说是到了这里毫无征兆地汽车方向盘刹车和手脚就开始失灵失控,还能看见穿着怪异的面貌模糊的男女在浓雾中出没。“它们”或是在路边缓缓挥手招停或是突然出现在路中间,导致自己的猝然不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除了急踩刹车、猛打方向盘和尖声惊叫,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马梓筠这晚驾车从山隘的坡顶穿过时他的内心是颇有几分紧张的。他不清楚自己是否遗传了他母亲的灵异体质。刚刚近距离接触过一个自杀者,虽然不是亲眼目睹,更非自己的原因造成她寻死,但是怎么着也算是亲历了一个女人的自杀。那个女人的忿恨之气也不知道会不会纠缠上自己。望着轿车大灯照得前方似乎延展到无尽的虚空之中的发灰的公路路面,预防传说中突然冒出的雾气和漂移到路中间的怪人,他的脚始终轻踩刹车,额角和手心也都不由得泌出汗来。他同时还要时不时观察车内反光镜,提防有什么面色惨白的脑壳塌陷脑浆迸裂的长发女子无声无息地坐在自己的后排位置上用一双血红欲滴的眼睛凝视着自己。来往的车辆很少,开上长坡的时候他就已经提醒自己要集中注意力,左顾右盼的;开过拐往殡仪馆的路口时他已经是十分小心,瞅着通往殡仪馆的黝黑小道就心里发虚;开到大转弯的弧顶处时他尤其加倍小心,始终小心翼翼地压好车速,生怕轿车因为巨大的离心力甩离出路面。还好今晚无风无雾,月朗星稀。一旦回到溜直的下山平路,他如释重负,马上加速驶离了这段多事之地。余下的一段路他开得顺顺当当。那个年代我国的电商行业尚远不如时下这般兴旺发达,各类快递公司的跨地区运输业务更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像今天这样昼夜不息疾驰赶路霸占路面的众多物流大货车还很少见到。私家车的发展也还处在为少数人所有向着全民所有逐渐普及的起步阶段,国道的路面到了半夜就是车疏人稀。马梓筠正在调解车窗缝,以便得夜风既能吹得自己保持清醒又不至于灌得车厢内都是冰冷的寒气,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了一阵铃声,是他特意为司徒小满设置的她最喜欢的歌手之一邓丽君小姐的代表曲目《又见炊烟》的前奏。他一阵欣喜,忙不迭地拿起了手机。

  “亲爱的,你在哪里?我车子已经取出了,还有十分钟就可以到北口镇了。”

  沉默,沉默,沉默。

  “怎么了小满?”

  依然是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就在马梓筠的心慢慢地拎起来的时候,司徒小满开口了,她的声音疲乏中带着点沙哑,好像是长时间哭泣之后的嗓子劳损后造成的。

  “我在网吧门口,你开到这里来接我,我们去一个地方。”

  马梓筠揪着心重重地踩下油门,原本预计要花费十分钟的路程他五分钟就到了。他不祥地想到了那个“鬼”,难道那个“鬼”又出手伤害司徒小满了?他胡乱猜测着,热血涌上头,脚下禁不住就加力了。马梓筠开车属于绝对的温和族,甚至可算是蚁行族。多数时候,他情绪正常时国道上时速是很难得超过60码的,高速上更加不会超过100码。但是车品如人品,他的内心也有着狂野不羁的一面。偶尔心情不佳,又或者被其他车辆给激怒的时候,他也会犯了路怒症。一旦暴躁狂怒起来也会头脑发热,一不小心也会不管不顾地狠踩油门超速,不知不觉开出一个惊人的加速度。尤其是现在还是挂着临时牌照,他的胆子就更大了。他将车快速拐过镇子上通往网吧的街口,吓了几名吃完夜宵正准备过马路的醉鬼一跳。他们指着马梓筠的车尾骂骂咧咧地,有一个似乎还想弯腰捡起砖头啥的作势砸过来,马梓筠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他很远就已经看到了站在网吧门边暗影中的司徒小满,她若隐若现地仿佛是黑夜中并不真实的一个精灵。马梓筠将轿车利索地停靠在她的身边,司徒小满拉开副驾驶门快速钻了进来。马梓筠待她坐稳,一脚油门将轿车驶进街道的黑暗处,伸手在她冰冷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关切地问道:“没事吧宝贝?”借着汽车仪表盘上的橘黄色电子荧光,他勉强能看到司徒小满的大眼睛下哭得红肿的泪囊。“怎么了亲爱的?”他拉起手刹,将挡位由D换到N,侧过身靠近司徒小满,努力想将他拉往自己的身边。司徒小满却挣脱阻止了,她摊开手掌抹了抹眼角,小声说道:“开车吧,带我去湖城见一个人。”马梓筠稍稍一怔,却也没多问,就按照司徒小满的吩咐将车调头开向了通往湖城的国道。他们交往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彼此间已经很有默契。马梓筠自认为不是一个随波逐流与俗世的凡人,更加不认为司徒小满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普通女子。他们俩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不是可以用普罗大众的通常心理所能揣度琢磨的。但是她们之间偏偏就能心意相通,这至少印证了一个事实,就是在很多方面他们在外人眼中其实就是同一类人,虽然他们的年龄、性别、外貌、经历差异颇大。司徒小满大半夜的无由头地提出去见什么人,换成一般心思浅薄的男子肯定觉得她神志有问题,甚至会感觉有些灵异乃至暗生惧意。换成马梓筠却觉得十分正常。心有灵犀一点通,相互间能做到顺畅无碍的理解包涵,这也是她们能跨越年龄与职业的阻隔相互欣赏并且能走到一起的真正原因。

  轿车开上国道后司徒小满慢慢按下了副驾驶一边的车窗,犀利的夜风无情地撩拨着她长及下巴的头发,她无言地凝望着车外无垠的黑夜出神。冷空气灌涌进整个车厢。她一语不发,马梓筠也不会特意地打扰她,只是尽力将轿车开得平稳,不想让半分多余的颠簸摇摆干扰了她的思绪。他偶尔关切地探出手臂去摸一摸她冰冷的手背,征求她的意见之后将那半边车窗慢慢阖上,只留下些许缝隙以便通风。又打开车内空调,调适到一个让大家都感觉惬意的温度,也便于前挡风玻璃的除霜。同时打开了车厢内循环,好始终翻新车厢内的空气。终于司徒小满从冥思中回过神来,她也感受到了身边这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的拳拳爱意,感动地转过脸捏紧了马梓筠的手。马梓筠顺势将司徒小满那边的车窗彻底关上,伸过脸去在司徒小满的额头中央轻吻了一下。车厢内流淌着节奏优美的旋律,频道依旧是马梓筠和司徒小满都爱收听的省城广播电台的一款深夜音乐节目。主持人爱好经典,经常会播放一些上世纪歌唱名家的传世老歌。马梓筠知道司徒小满喜欢听,知道她现在还不想说话,索性通过调节音量高低的按键调到半高音。正好上一首歌结束,正准备播放的刚刚响起过门的恰是司徒小满最喜欢的歌手之一邓丽君小姐的《我怎能离开你》:

  问彩云何处飞

  愿乘风永追随

  有奇缘能相聚

  死亦无悔

  我柔情深似海

  你痴心可问天

  誓相守长缱绻

  岁岁年年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底

  信我莫疑

  愿两情常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蓝色花一丛丛

  名叫做勿忘侬

  愿你手摘一枝

  永佩心中

  花虽好有时枯

  只有爱不能移

  我和你共始终

  信我莫疑

  马梓筠完全沉浸在了歌曲中恋人间惺惺相念的意境之中,忽略了身边的司徒小满听到这首歌后已经完全失控的情绪的表露。她的大眼睛中大颗大颗的泪珠随着歌曲节奏的进行流过了她清秀的面庞,到了最后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将脸埋在手掌中大声地抽泣了起来。她的清瘦的脊背和肩头随着她痛彻心扉的哭泣声死命地抖动着。马梓筠赶忙将轿车停在路边,温柔地将司徒小满拥进自己的怀中,温声细语地劝慰她,用双唇亲吻着她湿乎乎的泪脸。好半天司徒小满才慢慢地止住了哭声,终于开口向马梓筠述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她今天从一名老同学那里得知了她的初恋在上个月初就因为肺癌去世了。那个男人的妻子在几年前就因为抑郁症上吊自杀了,儿女又都在很遥远的外地,这几年他基本就是这么孑然一人地孤寂生活着。他去年在单位组织的每年例行的退休人员体检中被查出癌症后就自知时日不多了。他放弃了治疗,也没有告诉儿女,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撑着个病躯回到北关监狱来找过司徒小满。司徒小满硬是在房间内躲着没有开门露面,但是还是在窗帘后从帘缝中瞅见了那个带给她大爱大恨、改变了她一生人生轨迹的男人连走路都需要保姆搀扶的形容枯槁的病容惨状。见到负心人如此凄惨,本性善良的她却没有一点开心的快感。虽然她曾经在无数个夜晚诅咒过老天让这个抛弃了自己的男人不得好死吧,可是真正看见咒语应验了,望着他即将被死神带离人世的背影逐渐消逝,她的心还是很痛很痛。对于这个时代、这个单位、甚至是这整个世界,她本来就像是一簇无处安身的风中飘絮,虽然父亲去世后她在这个世上也就可以算是无依无靠了。这么多年来,也唯有对于初恋的爱与恨才会让自己感受到在这人世间她还是与其他“人”存在些许瓜葛的,并不是陷入某种纯粹的真空之中的彻彻底底完全丧失着落感的虚浮状态。恨着一个人,有时候就和爱着一个人一样,虽然看似激起的完全是迥异的甚至相互排斥的情感对立面,但是一定意义上确实也能起到充实我们生命内容的功效。如果一个人心中既无爱意,也无恨意,那只能是证明她(他)已经彻底丧失了正常的情感经营能力,而他(她)的人生也将随之陷入纯粹的虚无与孤独。

  马梓筠听到司徒小满说出了等会要去祭拜的地点,整个人也是一阵发愣。虽然她说得那个公墓的名字和埋葬杨欣儿的公墓陵园上挂着的名字差了一个“山”字,但是应该是以讹传讹的结果。毕竟司徒小满对于湖城是十分陌生的,恶劣心情之下没有听清楚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马梓筠还是有预感这两处就是同一个地方。他略微想了想,厚着脸皮打电话给湖城人出身的包大哥打听了一下,接近于那个名字的果然只有一座公墓。大半夜地被人电话吵醒了,被问的竟然还是关乎墓地的事,包大哥估计也是满头黑线,一头雾水了。但是他肯定是听说了杨欣儿的死讯的,所以在解答了马梓筠的疑问之后并没有马上挂线。而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劝慰马梓筠凡事要想通,切莫做傻事啊。马梓筠感受到了对方发自真心的关怀之意,这也是这个冷漠的人世上异常珍贵的薪火般的温情。他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平稳,诚心诚意地表达了口头感谢。想着那晚骑着电驴带着杨欣儿在岔口偶遇包大哥的情景,也有些黯然神伤。司徒小满察觉出了他的异样,问清楚两人的前任居然葬在同一所公墓之后也是有些哑然。她拽着马梓筠的手颇有些茫然无措。

  “走吧,没事的,这都是天意。正好我也带你去看下小杨,你上次不是还对她很好奇嘛。”

  马梓筠感觉到了她的煎熬,他鼓励似地吻了下她冰凉的嘴唇。下定决心似地一拍方向盘,发动汽车,打了个左转灯,重新上路。

  “是不是,太为难你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司徒小满像个做错事的儿童似的,有些可怜兮兮地侧脸望着马梓筠。左臂温柔地挽住他的腰,上身紧贴着马梓筠的右上臂。

  “哪有,正好你们两也是需要见一面了,顺便我也好看看……她。”

  马梓筠改换左手单手操纵方向盘,右手搂过司徒小满来了个安慰性的深吻。司徒小满欣慰地温顺地蜷靠着他,马梓筠将今天下午在足浴店的奇遇都告诉给了她。他说那个自杀的女人在给他按摩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手指绵软无力,手势呆板笨拙,一言不发,闷头闷脑,魂不守舍。也就是自己,换成别的客人早就要投诉换人了。后来自己修脚时女人接到电话后情绪突然的大垮塌,真的是令人又惊又惧。但是谁也想不到她居然会在不久后寻死啊。司徒小满听得有些入神,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又是一个苦命人,做女人真难啊。”

  不过她似乎马上又想到了什么,瞥了马梓筠一眼。

  “你怎么好好地想到去足浴店那种地方啊。”

  马梓筠见她有些微愠,赶忙解释到是自己的大拇指太长时间没修理了,都硬生生嵌进肉里了,再不修建恐怕要恶化为甲沟炎化脓了。司徒小满心疼地贴紧了他,说将来修指甲这事都交由她来。以前是她疏忽了,没照顾好他。马梓筠听了她这几句话实在是感动不已,这类贴身照料的琐碎事宜在他之前的人生中一向都只是自己母亲事必躬亲地操持的,眼下却有第二个女人甘愿不计阿保之功地接过了这份重任,实在是自己今生的幸运。他接着又和盘托出了亲眼目睹蒋芸伊丈夫“偷腥”的事,也没有隐瞒自己和蒋芸伊之前如何相亲,去医院探望她,乃至写情书吓跑她的旧史。听得司徒小满也是若有所思,自言自语似地冒出了一句:“好在没被她看中,不然你们也过不久的。一位小王子,一位小公主。”

  之前马梓筠已经去过公墓两三次,路线也并不复杂,他凭着记忆顺利地将车开到了上次与看护大叔分离的铁门前。他们一起下了车,马梓筠见到铁门边大叔居住的值班室内依稀透出光亮,便一边拍打着铁门栏杆一边呼喊着“大叔,大叔”。过了一阵值班室的窗帘拉开了,大叔面露诧异的脸出现在帘缝间。他眯缝着眼,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适应大门边的昏暗。贴着窗户仔细瞅着马梓筠和司徒小满,好半天似乎才看清楚了来人。他放下窗帘,没一会儿值班室的铁门被推开了,裹着军绿色棉大衣的大叔走了出来。

  “大叔,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马梓筠和气地向他打着招呼。

  “记得,记得,怎么这么晚过来啊,有什么急事吗?”

  大叔微笑着开始开锁,两眼不停地望向司徒小满,脸上倒是没有任何寒夜被人打扰美梦后的懊恼和气愤。他本来也没有入眠,只是盘着腿坐在床铺上诵经,这是他每天入睡前必修的晚课。马梓筠和司徒小满跟随着他走进了值班室。室内并没有安装空调,只是在床上铺了一个电热毯,但是比起室外那肯定是要暖和多了。大叔招呼着两人坐下,给他们各泡了一杯茶水,热情地请他们捂捂手,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值班室空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两张凳子,连个卫生间也没有。解小手尚可用痰盂,解大号就只能去对面办公室旁的公用厕所了。好在屋主人清心寡欲,屋中不必要的物什本来就少。加上使用者又是军人出身,手脚利索勤快,室内格局虽小,打理得倒还很齐整规正。大叔还特意点了禅香,屋内飘扬着一股寺庙内常能闻到的独特香味,加上桌中央供奉的一尊彩瓷菩萨像,墙上的钉钩上挂着的一本泛黄的万年历,床脚的蚊帐上悬吊的一串符咒,枕头边颂佛机缓缓传出的诵佛声,使得整间屋子给人以温馨、圣洁、清爽、神秘的感觉。马梓筠喝了两口热茶,全身都暖和了起来。又给大叔介绍了一下司徒小满,说明了来意。大叔开始还有些没有弄明白马梓筠和司徒小满的关系以及他们这么晚造访此地的意图。听明白之后,他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半宿没说话。马梓筠还以为他是不是觉得杨欣儿尸骨未寒,自己这么快就移情别恋,正在内心鄙视自己时,大叔站了起来。他向着窗外望了望,低头下决心似地略作沉吟。再次坚定地抬起头,又问了司徒小满一遍她的初恋的名字。然后走到桌子边,轻轻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本厚厚的登记簿。他取过桌角的老花镜戴上,开始认真翻查,据他说里面登记了墓地里所有故人的姓名和墓冢所在的序号。司徒小满和马梓筠连声表示感谢,也站了起来一同帮着他在查找。由于所有故人都是按照姓氏的汉语拼音从a到z依次编号的,因此只要是知道了亡者的姓名,也是不难寻找的。司徒小满的初恋的姓氏的汉语拼音恰巧也是Y,马梓筠寻找的目光顺着大叔的手指从第一个向下滑行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杨欣儿!他的右肩和右腿急促地闪过一阵针扎般的痛感,内心更是上了发条似地被揪紧,整个人都轻微地摇晃了下。司徒小满也是知道杨欣儿的名字的,她察觉到了马梓筠的异状,关心地扶住他的腰。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大叔的指尖划到杨欣儿的名字时两腿也是一阵微抖,那个熟悉的墓冢编号,那个久远的越南女兵。他无意识的一个停顿,硬生生干咽下去了一口唾沫,左手颤抖着扶住桌沿。结果他的身不由己的停顿反而使得马梓筠误以为他是受不了自己对于杨欣儿的薄情而有感为之的,更加剧了内心的自谴和自责。就是在这样一种无言的尴尬情境下,司徒小满率先发现了初恋的名字和对应的墓冢序号。

  司徒小满的初恋和妻子的合葬墓在这片公墓的平民墓区。这里占据了墓园的绝大多数区域,都是价位在一万元以下的廉价墓地,无论坟冢的形制气势、规模大小、间隔尺度、周边绿化美观度都是不好和杨欣儿那边的豪华墓区相比的。月光下一座座北方馍馍样式的浑圆的水泥小坟包密密麻麻地紧挨着,前面耸立着普普通通的水泥坟碑,每座坟前后左右又都被其他面貌雷同的坟冢所紧紧围裹着,恰如那些生前就在城市的水泥高楼的夹缝间咬牙生存的蚁民的悲惨生活情景的死后再现。大叔好心地拎着手提灯一直陪伴着他们,明亮的灯光照耀出墓碑上贴着的两张黑白单人照。司徒小满愣愣地凝望着其中的一张。看得出虽然是暮年照了,但是司徒小满的初恋容貌依旧气度不凡。笔挺的鼻梁,深邃的大眼睛,微卷的刘海,坚毅的下巴,宛若琼瑶剧中那些秦汉、秦祥林般的旧式美男,难怪当年能够轻易俘获司徒小满少女懵懂的芳心。相比之下照片中的女子容貌就要逊色多了,属于那种在人群中让人看了第一眼毫无印象,越看越不想看,看多少眼都很难留下印象的平庸姿色。大叔近在一旁,更确切地说是距离杨欣儿的墓地又是这么近,马梓筠此时的心中承受着巨大的道德拷问。明明清楚司徒小满现在急需自己的肢体的抚慰,却也只能轻轻地勾住她的手指尖以示安慰。司徒小满掏出手绢捂住口鼻,身体轻轻颤抖着,眼角晶莹的泪光闪烁,马梓筠只得弯身轻声宽慰。大叔神色复杂地伫立一旁,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看见马梓筠和司徒小满亲昵又有些别扭,有时确实感到发窘了,也会别过头去故意装着巡视,用手上的灯照照近处远处的边边角角。两人又站了一会,司徒小满招呼大叔将灯光对着坟碑。她从裤袋中掏出了用绢布包裹的一叠物件,蹲下,摊开丝绢。马梓筠借着灯光看清了这是一叠陈旧的信封。封面上的字体洒脱隽秀,收信人姓名一律写着是“司徒小满同志”。司徒小满问大叔借来了打火机,她凝视着墓碑上的男人照片,划着了火石。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捡起那一刀信,慢慢点燃了,逐渐黄亮的随风飘摇不定的火光照着她清丽的脸庞忽明忽暗。她明秀的眼眸中饱含着热泪,慢慢地解下了脖颈上的纱巾,缓缓地挂在墓碑上,嘴里喃喃道:“这是你当初写给我的,我全部还给你,还给你。这是你当年送给我的纱巾,我也还给你。我们之间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你好好转世投胎,下辈子好好做人。”待到火光逐渐熄灭,墓碑前的三个人犹自不动,犹如黑暗中静伫的雕像。

继续阅读: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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