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位漂亮姑娘。”
从离开杨欣儿的墓地,告别大叔,直到轿车拐上返回的公路,司徒小满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们俩一路无言,只是间或用手触碰下对方,以示亲近。刚刚才祭奠过了各自曾经最为亲密的爱人,他们的灵魂都经受了一次洗礼。要即刻腻味在一起,任谁也难以做到。马梓筠的心底翻江倒海,以往与杨欣儿恩爱的分分秒秒都浮现于脑海。司徒小满的心境想必也和马梓筠一样,可能还要复杂得多。毕竟她的陈年旧爱历经岁月风雨,早已融入了她的血液和骨肉,成为了她生命树干上的一个老结。直到车子快开到北口镇时,马梓筠腹中一阵轰鸣,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从安乐县返回时就急着扒了一碗面,现在已是饥肠辘辘了。他征求了一下司徒小满的意见。司徒小满也很体谅他,说前面正好要经过平湾镇,她知道镇上有一家小饭店味道不错的,打烊的时间也晚,现在过去正好来得及。说完了司徒小满温柔地伸手帮着马梓筠揉揉他肉鼓鼓的小肚子,正好前方公路突然窜过一条黑色的野狗。马梓筠一个急刹,她整个人向着马梓筠冲了过来,手也止不住顺着马梓筠的肚子的边缘滑了下去。她整个人本能地一紧张,手上忍不住一用力,正好抓痛了马梓筠的下体最为脆弱的部分。马梓筠疼的“哎哟”一声,额头冷汗都禁不住冒出了。司徒小满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心之失给爱人带来的伤害。她心疼地松开手,又不知道怎么给马梓筠止痛,只能手足无措地呆呆看着马梓筠。马梓筠龇着牙,瞅见司徒小满茫茫然的可爱劲,也觉得好笑。为了转移司徒小满的内疚感,他故意装作不疼了,顺便还给司徒小满讲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武打片中一位武林高手为了破对方的铁布衫而专门攻击敌人下档的情节。当年导演为了直观地让观众理解,还特意设计了一个男人的手捏破生鸡蛋的画面,真的是有够“蛋痛”啊。他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说得司徒小满忍俊不禁,蒙着嘴笑得花枝乱颤。马梓筠看着她俏丽的花容,突然涌动起一阵冲动,将轿车停在路边的空地上,熄了火,搂过司徒小满就猛烈地吻她。司徒小满开始似乎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被动地任凭马梓筠亲吻抚摸着自己。
马梓筠靠在汽车柔软的真皮座椅上,半闭着眼享受着脸朝下的司徒小满无比温存的伺奉。美女香车、温纯的爱,这不就是自己从开始接触那些成人小说影视剧开始就一直梦想能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香艳的情节?现在什么都有了,虽然车子的档次还难成为香车,美女也只是已过盛年的美女,可是他已经绝对知足了。他感觉自己此刻就是生在天上人间,就是迈上了人生幸福的顶峰。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少,老半天才会驶过一辆,车灯迅速地从马梓筠他们所在的汽车上闪过。远处村庄的狗忽高忽低地发出各种声调的吠声,有些带着转音,有些带着哭腔,有些带着畏意,有些带着愤怒,表明我们所看到的黑夜的面目和它们所看到的黑夜的面目是绝不相同的。车外凄冷的夜空中游走着无数人眼看不到的幽魂,它们不知诞生于何时,栖身于何处,所欲想何为,更永无泯灭的那刻。
“变坏了,和你在一起之后真的堕落了,你这孩子太坏了。”
收拾清理好之后,司徒小满两个手捧着自己红通通的腮帮,摇着头自言自语,但是谁都能看得出她其实无比快乐。马梓筠踩着油门的脚一直有些发飘,听到这句话他轻轻地在司徒小满的脑瓜后拍了一下“没大没小,谁是你的孩子啊,奶奶。”他故意将“奶奶”二字加重,又拖了个长音。司徒小满听闻马梓筠竟然喊自己为“奶奶”,佯装生气地转过脸朝他瞪着一双大眼睛。马梓筠也装作受惊地一吐舌头,扭过脸去假装全心全意地开车。
“问你个事。”
司徒小满将头靠近马梓筠,亮晶晶的双眸由下而上地凝视着马梓筠。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带着点深浅莫测,让马梓筠不由得有些紧张。但他强装镇定,若无其事地问道。
“什么事啊?”
“她……以前也会经常这样吗?”
马梓筠自然明白她指的“她”是谁,他更明白她所指的“这样”是哪样。刚才在杨欣儿的墓前马梓筠就留意过,当大叔发抖的灯光照到杨欣儿墓碑上的照片时,身边的司徒小满明显是死死地盯住了灯光光柱的尽头。她发冷的手指紧紧地勾住自己的衣角,似乎当着亡人的面也不便与自己有任何肢体的亲近。现在经过几番内心的调整,她已经无所忌讳了,便又大着胆问出了心中的疑虑。这个星球上的海水有多深,女人的占有欲就有多强。即便她是再豁达明理的,一旦敞开了心扉,在感情问题上时常也是弱智低能的。穷追猛打般的寻根问底本来就不是司徒小满擅长的恋爱风格,凡事淡然超脱才是她乐于追求的处事原则。可是她现在与马梓筠的情感纠缠已至深水区,男欢女爱的热焰早已消融了自我封闭了二十多年的冰山。坚硬的自我防护的外壳一旦卸去,脆弱的与普通女子无殊的内核便一点一点地曝露在了外人的视野之中。马梓筠的老脸被她问得发躁,也摸不准如何回答才合适。索性就嘻嘻哈哈语焉不详,将话题转移到了等会要去的小饭店上。可今晚的司徒小满却偏偏特别的小女生气。她不依不饶地捏住马梓筠的耳朵追问着,撒娇的形状正和以前的杨欣儿相似。还好马梓筠不是特别迷信的,否则他甚至会怀疑会不会是杨欣儿的亡魂在刚才上了司徒小满的身了。不然何以司徒小满此时此刻的一颦一笑,甚至噘嘴的小动作都和以前的杨欣儿是这样相近呢?他的耳朵被司徒小满扭得隐痛,又怕她真生气了,只有含含糊糊地回答到偶尔也是有的。没想到司徒小满竟然继续追问到她和杨欣儿谁侍奉得他更舒服。马梓筠额角瞬间疾冒黑线,没想到堪为最标准的淑女典范的司徒小满居然也有这么率性无忌的一面。他当然回答到是内外兼修的司徒小满更为善解人意了,杨欣儿毕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嘛。司徒小满松开捏他耳朵的手,开心地靠着马梓筠,瞅着车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黑夜出神。
平湾镇与北口镇经历着完全迥异的、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历史进化轨迹,它的当代发展历程图谱反倒是与马梓筠的家乡慈镇更加相似。确切地说,虽然多数不知情的心灵粗鄙的历史门外汉仅仅着眼于表象,一概会简单地得出这三个都是经济欠发达的穷镇的错误结论,但是稍有历史常识的带着些人文情怀的人却还是能够追本溯源,抽丝剥茧,通过许多或明或暗的线索分辨得出他们之间的显著差别的。甄别得出慈镇是个不折不扣的历史积淀深厚的祖上曾经阔过的老家当不少的老镇,平湾镇是个曾经有过故事的也经历过岁月风雨但是遭受过严重破坏的残镇,而北口镇倒真是个建立时间短促完全缺少韶华沉淀的乏善可陈毫无典故的半新不旧的真正意义上的穷镇。前两者都有过历史上可以考证得出的繁华和辉煌,最后一位却是从娘胎之中就是带着“穷酸”二字诞临于这尘世,并且从来都是背负着穷乡僻壤的名头扬名四方的。平湾镇在北宋最为繁荣的时候,北口镇所在地仍然是一片芦蒿丛生的荒地;平湾镇自清末开始走下坡的时候,北口镇所在地依旧是一片寥无人踪的荒野;平湾镇在石头城保卫战的附属战役广源县战役中被由南至北堵截国军南下退路的日军纵火焚毁的时候,北口镇所在地基本还是只有零散几间茅舍的野村。1937年11月24日,广源县战役率先在平湾镇打响,日军华中派遣军第十一军牛岛贞雄第十八师团进攻平湾镇,遭受了国军陆军第二十三集团军刘湘所部的激烈反抗。弹丸一所小镇,双方屡次争夺,几易其手,终于失陷。战后损失严重的日寇为了报复,一把火将平湾镇的镇中心部分连带着独孤山上的寺院都烧为了白地。自北宋起就为水运枢纽的平湾镇至此只靠着残存下来的三分之一不到的规模苟延残喘,所有的核心古建筑都在大火中化为了齑粉,再没有了以往作为南北水运要冲的风采。“十年”浩劫中仅存的少数民国建筑又被“改天换地”的革命小将们拆除一空,被从我们这个星球上彻底抹去。导致小镇至今空有“古镇”的名头,实际上却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古迹。如今还勉强能看得出些古意的残余历史痕迹就是镇边河岸上的几棵古树和老码头仅存的斑驳青石阶梯。平湾镇人操的语言和北口镇话近似,只存在细微的差别,显现出两地的先民都是来自于我国北方的同一片语言区。两地的烹饪口味却有着较大的区别,北口镇重油重辣,平湾镇更注重咸鲜。
司徒小满看着深居简出的,毕竟可算是原乡人,对于北口镇及临近地区的风土人情还是了如指掌的。她娴熟地指挥着马梓筠将轿车穿行过平湾镇空寂的主街,沿着镇边小河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停在一个临河的空地上。空地上还停着两辆车,一辆是平民化的大众车,另一辆却是挂着浙省瓯城“浙C”牌照的庞然大物,一辆明显改装过的霸气溢于外表的血红色路虎越野。对面是个门面狭小的饭店。匾牌古香古色的进口边生着一棵姿态奇异的无花果树,上面长满了鹅掌状的三瓣阔叶,盘曲嶙峋的枝干上悬吊着两串迎客的红灯笼。马梓筠锁好车门,司徒小满已经率先走进了饭店。这饭店的进口看得不大,却是个细脖子大肚子、外表看着其貌不扬、其实内部另有乾坤的古怪造型。经过门边的柜台向里走,里面是一间可以轻松容纳得下十张桌台的宽敞饭厅。这个时间点已经是过了午夜了,偌大的一个厅堂里只有靠着墙的两张桌子边坐着几位享用夜宵的客人。马梓筠看到居中的一张方桌上已经摆好了两杯热腾腾的茶和两套用保鲜膜包好的餐具,知道应该是坐在这里的了,他便也挑了面对柜台的方向坐下。他并没有看到司徒小满,知道她必定是去后厨点菜了。相处了一段时间下来,在多数小事上年龄上身为姐姐的司徒小满虽从未公然地倚老卖老,可遇到事情了还是会忍不住喜欢挺身而出,一往无前地替马梓筠这个小弟弟做主拿主意。仔细想想,她的温婉清丽的外相下也深藏着一个喜欢在感情世界中主导局面的御女。既然自己绝非那类独断专行的“情场君王”,本性里也乐于被心爱的女人所牵引驾驭,争来争去的既矫情更未必讨喜,所以马梓筠也就乐享其成,甘于做甩手掌柜了。反正自己现在需要做的只是负责一心一意地品尝,待会需要做的只是心甘情愿地付钱就可以了。坐下来的马梓筠品了口茶,才想到好好环顾下四周。饭桌餐具的样式和周边装饰都带着点仿民国老物什和老宅院的典雅气息,可见饭店的主人是下过一番心思的。自身既有品味情调,本身也有文化涵养和历史常识,营造出的怀古气氛还是很有几分形神兼备的。马梓筠欣赏完墙壁上的西洋挂钟与各色黑白老景物照片,又随意瞥了靠墙的两桌人一眼。一桌三位都是彪形大汉,光头比起陆芳菲的老公还要铮明刮亮,块头比起马梓筠以前管理过的罪犯中最强悍的刺头还要蛮横粗野,外形比起向来不讲究风度的马梓筠还要更加不修边幅。他们满脸凹凸不平的彪子肉,肤色油光发亮的,吃喝的兴起,满头冒着腾腾的热气。他们顺手将价格不菲的带着貂毛领的皮大衣随意地耷挂在椅子背上,紧身的黑色棉内衣被紧绷绷的肌肉给撑得鼓突突的,粗呼呼黄灿灿的大金项链悬坠在胸前。他们两眼喝得通红,操着一口纯正的关外东北话,但是马梓筠听不出是黑吉辽三省具体哪个省份的。他们面前的餐桌上杯盘狼藉,七颠八倒,四五瓶紧挨着的白酒空酒瓶尤其令人侧目。他们每人手上都夹着一根长短不齐的香烟,烟灰缸里塞得乱七八糟的烟头也很是抢镜。离他们两桌之外贴近楼梯的暗角的小桌边对坐着一男一女。男的马梓筠并不认识,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儒雅温和的气质颇有些接近于这几年方兴未艾的韩剧中的经典男主角形象。女的正巧侧后背对着马梓筠,穿着一件短式的小麦色羽绒服。她的发髻和身形总是让马梓筠感觉十分眼熟,可一下又想不起来是谁。他正冥思苦想着这会是谁,去厨房点好菜的司徒小满走了过来。她瞅了一眼墙边的两桌,有些厌恶地抬了抬眉毛,欲言又止,还是坐下了。马梓筠知道她是最反感吸二手烟和靠近举止粗鲁之人的,刚想着要开口问她需不需要换个位置,司徒小满却微微摇摇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按住他的手示意既来之则安之吧。她看出那几名关外客已经喝到了不找点事做就难过的程度,生怕马梓筠的大嗓门惊扰到了他们,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寻衅闹事的理由。
司徒小满点的菜总是很合马梓筠胃口的,荤素营养搭配,煲焖煮炖结合,价钱也不用太贵。两个人低声边吃边聊,挨着楼梯的那桌看来是吃好了,男士很有礼貌地招呼服务员过来结账。付好钱后对面的女子刚刚欠身准备起来,他又加紧走到女子侧面十分绅士地替她将座椅轻轻地向后拉抬起,以留出更大的空档方便女子抽腿转身。女子转过脸的一刹那正好和斜朝着大门方向的马梓筠打了个照面,展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庞,正是他第一天到北关监狱报到的前一夜在小饭店门口、报名时在机关走廊、与杨欣儿一起吃饭时在北口镇的酒店大厅里三番几次见过的那位漂亮的年轻女警。她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对上马梓筠,很明显一阵错愕,整个人几乎呆滞住了,表露出她根本想不到这么晚在平湾镇居然还能遇到熟人的诧异心态。她身后的男子觉察出了什么异样,凑到她耳边小声问了句什么。女子脸有些发红,窘迫地回了几句什么,应该是解释到自己和马梓筠是机关同事。眼镜男居然还大大方方地微笑地朝着马梓筠挥手打了个得体的招呼,马梓筠也朝他点头笑笑。女警神色复杂地低下头,青年男子尾随着一前一后出门了。全程司徒小满只是在马梓筠和女警对眼的时候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后面就是带着奇怪的表情轻轻地夹些素菜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马梓筠将自己和这个女警几次三番地碰面的怪事都告诉给了司徒小满,司徒小满略带点醋意地瞥了他一眼。
“哟,看不出我们小马同志和狱花还挺有缘分的嘛,这天造地设的一对没在一起岂不是太愧对了老天爷的缘分了嘛。”
马梓筠正好舀了一瓢热呼呼、糊哒哒的猪肝蛋花羹,刚放进嘴里,被司徒小满这么一呛险些哽着。他皱着眉强咽下,赶紧喝了口温茶漱漱嗓子。司徒小满见状马上收住了笑姿,心疼地询问着他怎么样了,马梓筠摇摇手表示无碍。司徒小满回过头见那对男女已经走出门了,才小声告诉给了马梓筠她所知道的关于所谓的“狱花”的轶事。其实在马梓筠和司徒小满的前夫郑师傅熬夜巡逻时已经听郑谈到过一些关于这名女警的趣闻,只不过司徒小满似乎知晓得更详实些,连监狱之花的出身门第、读书经过、工作经历等细枝末节都能娓娓道来。其他的很多琐碎细节马梓筠也就当着听听,也没有放在心上,倒是狱花来到北关监狱之后丰富多彩的情史让他记忆深刻。司徒小满在讲述着别的魅力女人的私隐时侃侃而谈的情形也让马梓筠想起了司徒小满被人在背后编造流言蜚语时的情景,当然两者还是有着极大的差别的。司徒小满平时闷声不响,凡事都只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只会和自己最亲密的人分享她乐意分享的秘密。而且她所说的多数都是先行经过了她的判断属实的,一旦她无法确认的,她要么不说,要么都会加上“听说”这样的前缀让马梓筠自行猜测事件的真相;而那些诽谤她的人则是只要逮住机会,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分对象就会添油加醋地随意开炮。不仅肆意歪曲事实,甚至还会随心所欲地添加水分,其动机就是单纯的侮辱抹黑。你可以说无论司徒小满情趣再超群,个性再飘逸,但到底还只是世间一名平凡的女子。天下女子多嘴多舌的通病她多多少少还是沾染了一些,但是相比起普通只求消息劲爆毫无道德底线的长舌妇那已经是好得多的多了。
“你今后要小心点。你也是倒霉,撞见她这么多次和不同的追求者出双入对。人家本来想着这么晚跑到这么远,应该是能避开监狱众人的眼线的,谁想到又让你看见了。她可是背后有能人的。现在被你无意间捏住了小尾巴,还不要逮着机会就整治你,让你老老实实啊。”
司徒小满端过马梓筠盛羹的碗又给他添加了一些猪肝蛋花羹。羹汁粘滑浓稠,切得薄薄细细的猪肝丝经过了入锅之前姜汁、生粉和老抽的调拌,加之荠菜碎屑和干虾仁的中和,早已被祛除了原生的腥苦味,入口嫩滑细腻,令唇舌间徒留香鲜。司徒小满嘱咐马梓筠多吃点,上班辛苦好好补补精气。
“那他不也看到我们两在一起了,等于是相互揪住了对方的尾巴喽。我都不怕,她有啥可担心的。”
马梓筠“滑溜”喝了一大瓢,无所谓地说道。
“你什么意思啊,和我在一起算是你人生的短缺喽。还尾巴尾巴的,很丢人是吗?什么时候我还成为你的尾巴了?你长的出这么漂亮的尾巴吗?”
司徒小满故作生气地一板脸,把手中的筷子往碗上轻轻一扣。马梓筠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达有问题,赶紧弥补。
“哪里啊,男未婚女未嫁,我们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我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呢宝贝。不是你之前说我们在单位和北口镇要适当保持距离的嘛。还不都是为你着想亲爱的,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嬉皮笑脸地讨饶,做了个鬼脸,伸手摸了摸司徒小满故意板下来的脸蛋。司徒小满认命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仿佛是拿马梓筠的孩子气没辙似地。她将热羹向着对面一推,意思是要马梓筠抓紧将盆中余下的羹消灭掉。又从酸菜鱼汤中细挑了几块乌鱼肉放到马梓筠的饭上,示意他时间不晚了,抓紧乘热吃。旁边那桌的东北大汉们依旧借着酒兴咋咋呼呼、强聒不舍,完全当邻近的马梓筠两人和跑堂的服务员是白板。他们的对话虽然夹带着很多骂骂咧咧的专取下三路和男女生殖器的脏话,咬字发音倒还算清晰,身边的人都可以听得明明切切。听起来好像是明天他们有个兄弟要从北关监狱刑满出狱了,他们特意驱车几百里从浙省南边的瓯城跑过来接风,为此不惜损失了过百万的订单生意呢。但是没关系,为了兄弟间的义气,钱这个鸡巴玩意算个什么东西啊?他们之前每次进牢子时“强子”不也是来接他们的?江湖情,江湖义,平时称兄道弟叽叽歪歪的,关键时刻不见人影,这能算是兄弟?他们唾沫乱飞,大声絮叨着,端玻璃杯的手摇晃得厉害,很多白酒都泼洒在了桌面的菜肴上。还时不时自虐般的抽打下自己的脸孔和胸脯,发出“啪啪”的响声,似乎是在诅咒发誓着什么。神情之蛮横无忌,简直就像是清末那些烧过了“神符”,喝过了“神水”,正在开坛做法的义和团拳民。他们露出青墨色龙虎纹身上端的脖颈通红,喝得醉醺醺的露着凶光的绿豆小眼不时斜瞟向马梓筠和司徒小满。
“差不多了吧?走吧。”
司徒小满有些担忧地轻轻踢了马梓筠一脚,马梓筠立刻明白了这一脚的涵义。他也正有些担心,害怕那三个社会人万一喝断片了来挑衅自己和司徒小满。他们两站起来,拿好随身的物品来到柜台前结账。柜台后哈欠连天的老板娘正厌恶地斜视着三个醉鬼。赶嘛不好赶,催嘛不好催,劝嘛无法劝,她正在心底盼望着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这几个人待会能太太平平地结账走人。马梓筠他们结完账之后她就更加担心局面失控了,小声抱怨了一句,叫过同样无精打采地坐在小凳上斜靠在门边的女服务生,让她快去和后厨的厨师和洗碗工们打好招呼,以防不测。马梓筠驾着车刚刚拐回到大路,就听到从胡同里传来一阵吆五喝六的对骂声和摔碎酒瓶子的喧哗,他赶紧猛踩一脚油门,逃离了这个是非地。
“同情罪犯?你别看他们一个个在里面都是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讲,那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杂碎在社会上哪个不是逞强好胜、欺男霸女的恶人?动不动就是白的进红的出,专门欺压良善老百姓。指望他们坐牢后能改好?做梦!!!只能是越坐越坏。”
马梓筠想起了刚参加工作时分监区里一位老警察对自己说过的话。之前他还很不以为然,觉得那不过是他工作得年深日久了,基于对于罪犯的成见一棍子撂倒一片的偏见。今天亲眼目睹过了这几位很显然是前刑释人员的活生生的蛮横嘴脸,他之前一直矗立着的人道主义堡垒也有些摇摇欲坠了。他心底有疑惑,又不方便向身边的司徒小满请教。因为他清楚那位老警察所指的“罪犯”其实也是包括了司徒小满的父亲这样的战犯的。这也是司徒小满及其家人一辈子心中的硬伤:他们从来也没有自视为罪犯。虽然多数旧军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旧社会流行的通病,比如克扣军饷、好赌放贷、娶小老婆、讹诈商贩、欺压工农,但那也是时代大风气之下难以独善其身的。他们中许多参加过抗战的旧军人甚至还可以算得上是民族的英豪。曾经为了保全民族的希望的曙光而出生入死,可谓是百战余生。但是站在内战战胜者的角度来看,他们确实对于新中国也是戕害颇多的。从最早期的围剿各地的苏维埃政权,到红军长征路途上的围堵追击,再到合作期间的摩擦交火、最后是内战期间的生死相搏。战争中的胜利者在功成业就后对败寇进行清算,换在任何国度任何时代那也是十分正常不过的。君不见前有南北内战中格兰特放任北军对于南部邦联诸州的纵火屠戮影响至深,近有“十月革命”后俄国红军白军之间无比血腥的相互厮杀造成俄国国内人口的大量损耗。司徒小满的父亲能够生还且以场员的身份成为能够领取国家薪金的单位就业人员,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