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冯峻2023-06-28 10:559,161

  

  顺着浙省最广阔的出海口杭州湾逆流而上,两岸多是平坦的滩涂、平原上人口稠密的村镇、吞吐着褐白色烟雾的巨大烟囱林立的大型工厂。直到海湾的宽度越来越狭小,逐渐显露出了它的上流钱塘江的面貌。钱塘江的上流为何以及它的终极起源并不是本书所要叙述的,只说它从浙省省城穿越流经的一段,最为引人瞩目的就是江上横跨着的分别建造于建国前后的不同历史时期的几座铁路桥、公路桥、铁路公路两用桥。而其中最广受建筑界赞誉的又是经历过国殇时期断桥之痛的由我国桥梁建筑泰斗主持修建的钱江大桥,只有它是稳稳当当实至名归能被冠以这个独一无二的显赫名号的,其余建国后先后修建的数座晚辈也只能分别被后缀以从小到大的阿拉伯字母以示区分以排座次,也就是钱江一桥、钱江二桥……以此类推。如果你站在钱江南岸朝着钱江大桥的桥北岸眺望,就会远远地瞅见一条低矮的绿树婆娑的山麓名曰秦望山。不管你眼力如何,只要不是盲人,都能望见山麓上矗立着一座气势雄伟的佛塔。这就是驰名海外的六和塔,是吴越王钱弘俶建以镇压江潮的。当然,六和塔的外观形态如何,文物保护价值有多高,在古建筑学研究领域中的重要性有多大,其中发生过的人文典故有哪些,也都不是本书关注的重点。本书所要请各位读者关注的正是请你屏息静气地凝聚好你的视线,仔细地在宝塔的西侧山麓的葱茏草木中搜寻,你就可以透过那些繁茂的枝叶缝隙隐约捕捉到一些隐约露出褐红色灰白色屋顶外墙的充满异域风情的风格庄重典雅的旧式建筑。这里就是很容易被那些对于宝塔趋之若鹜的普通游客们所疏忽掉甚至也并不知晓的当今浙省最高学府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所在地,也就是原之江大学百年老校园。之江大学是基督教美北长老会和美南长老老会联合创办的一所教会大学。前身为1845年于宁城创立的崇信义塾,也是新中国成立前大陆境内所有的13所基督教教会大学之一。1951年,该校被浙省文教厅接管,所有美籍教师离校。次年整校院系被拆分至浙江师范大学、浙江大学、复旦大学等,之江大学宣告结束。可虽然主持修建校园以及在这些充满美式风格的建筑中授课传道的第一批金发碧眼的外来客们早已并不情愿地早早地就离开了这些建筑物扎根的土地,可是幸运的是这片建筑群却还是侥幸地逃脱了十年浩劫中被拆毁的惨境。如今依旧承载着无数新时代莘莘学子的求学休憩,而整所校区所独有的与生俱来的优雅气息和书卷氛围却也是浙江大学那些规模虽要庞大得多建筑也要新颖得多空气都要沸腾得多的兄弟校区所无法比肩的,至少在第一次踏进这片绿树成荫,古老校舍沿着山麓的走势交错而立的校区的马梓筠眼中,这里天生似乎就是最适合于神学、史学、哲学、法学等以思考人生追寻古今淬炼心智为目标的经典社会学科的天之骄子们秉烛夜读的最佳场所。这也恐怕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直观感受,至少和他这批同来接受两个星期的浙省监狱系统理论研究精英培训的其他六名同学也都是作如是观的。

  整片校区都是建筑在一片至少有着四十度的漫长上坡上,所有零星散布的各司其能的建筑物之间都是通过逶迤曲折的水泥小径或是有着陡峭上下坡度的石阶相连。对于一向不擅长于运动的马梓筠而言这段走去寝室的悠长上坡虽然两边的风景悦目,可是在体力上的付出却也是超负荷的,让他不由得微微有些气喘。可是当着同行的其他监狱的几名同仁,尤其是当着那两位看着不胜娇怯的但是行走起来却是健步如飞的女同胞的面,自己也只有咬牙硬撑到底。可见与国内多数一马平川足可以策马狂奔的校园相比,早期的之江大学建造者除了看重这块校址面向钱江背依青山的绝佳地利之外,有意在打磨学生的精神之外特意通过绵延坡道上长距离的往返步行以事半功倍地锤炼他们体质的良苦用心也是很明显的,这可能也是注定脑力与体力并修的近代西方教育与专门以培养手无缚鸡之力的只会长于红口白牙的酸腐书生的古代东方教育最大的分界所在。相比起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浑身充满青春气息的意气风发的在校大学生们相比,马梓筠他们这一行人可算是来自于不同世界中的低学历者。如果不是目前各所大学也都要通过面向社会的培训制度广开财源,他们本来是很少有机会在现实社会中发生交集的。马梓筠们不过只是监狱警察,用古人的话说就是最底层衙门中的“胥吏”,是连“官员”都算不上的。而他视野范围内的这些满脸自信的两眼闪烁着聪慧的火花的高材生中则很有可能会涌现出省部级以上的国家领导人以及统辖地方的大员,最不济的也会是各市级人民政府、中级人民法院、市级检察院、大型律师事务所当中的主力精英。对于因学历造成的社会阶层壁垒的高墙深沟带来的落差感,马梓筠是向来体会颇深的。而且,由于邓澜澄最近施加给自己的新的羞辱,他的这一体会就更加刺痛灵魂深入骨髓了。这种无端被人侮辱的好似被人突兀地扇巴掌般的震惊之余的火辣痛感至今尤无比清晰地停留在他的大脑中枢地带,动摇了他一向颇为看重的建立在文采基础上的人生自信心。至今他想起来依然会心虚烦乱,满腹郁结,老脸羞愧至滚烫。他恨自己都已经年过三十了,居然还会如此不识人,犯下总是会自作多情的少年郎才会犯的错误。他更恨自己已经拥有夏妮旎这样诸方面都极为称心如意的好妻子了,居然还欲求不满般地渴求婚外恋的刺激。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晚自己将邓澜澄约到天主堂广场的情境。他焦灼地站在教堂钟楼的阴影里来回踱着步,超过约好的时间十五分钟了,半个小时了,终于盼到了从马路对面走来的即便在夜色中远远地也能瞅见那双吸人眼球的挺耸前胸的邓澜澄。这个女人应该早就看到马梓筠了,起初也是面无表情,似乎正是迎着马梓筠款款走来。可就在距离马梓筠五十米的地方,她的嘴角突然向上一牵露出了魔鬼般闪亮的白牙,带着邪恶的微笑,她突然极其高傲地向后仰起了颈脖,一个近乎九十度的转向走向了位于教堂大门右前方暗影中的一个木椅。那里一直端坐着的一名同样戴着眼镜拎着公文包的瘦高个男青年恰好将注意力从手机上转到了邓澜澄身上,他喜悦地站起来,伸开双臂,几步向前抱住了邓澜澄。女人亲昵地开心地俯趴在男人的前胸上,她斜着的脸上看不清的镜片后的双眸冷冷地注视着远处暗影中的马梓筠,似乎是在极其用心地品味马梓筠此刻心中的诧异和震惊。眼镜男毫无顾忌地让邓澜澄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两个人紧紧搂抱着开始互说情话。如果他们只是从头到尾都是这么拥抱着亲吻着,那么带给马梓筠的打击虽然剧烈但是毕竟稳定不变的,就如同将一把利刃直插入马梓筠的身体。而这两个人却是亲密交谈好一会儿,再进行一会儿忘情的接吻,这种富于节奏变化性的调情方式更是如同将利刃插进了马梓筠的身体里了不算,施害者还要拽紧了刀把反复插进拔出,由此也成倍地带给了马梓筠更加难忘的痛苦。

  刚刚办完入住手续的马梓筠颓然地躺倒在位于坡顶学生公寓之后一个“L”字型交叉处的培训部大楼之中的那微微散发着所有古旧建筑都不可避免带有着湿潮气的房间内的弹簧床上,由于每晚睡觉他都能打出一些平常人无法忍受的巨大呼噜声,他这次又获得了单间居住的优惠。他们这次参加的是由司法部监狱工作协会主办、浙省监狱工作协会承办的由来自于各省份监狱八十多所监狱和强制戒毒所的近百名写作骨干参加的大型全国性培训班。除了本省中那两三名上次在安乐县城举办的省内研讨会上已经谋面过的之外,其他绝大多数参加培训的成员对于他都是生面孔。一份详细陈列着所有培训班人员的姓名、单位、联系方式的名单就在他手边的床单上安静地平躺着,不过马梓筠如今也没有心境去一一了解。他仿佛在一场决定性的角逐中以一种最为惨烈的方式败北出局的拳手,简直差一丝丝就要完全昏厥过去了。只是依仗着毫不知情的夏妮旎温柔怜爱的感化和自己相对于平常人要跟我给强大一些的自我调和的能力,他才能勉强做到至少在外人看来慎终承始的工作着以及波澜不惊地生活着。但是那条来自于那个已经被他给拉黑掉的手机号码的最后那条足以让他刻骨铭心一辈子的文字短信却被他保存着,时不时翻找出来警醒自己,抽打自己,好让自己充分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卑劣,多么无耻,多么不自量力,多么浑噩愚蠢,多么贪心不足,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是一个连王八蛋都不如的什么混蛋玩意!信息内容不算太长,表面看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攻击性语句,但是暗涵阴毒,字字诛心。

  “还以为你是多么高雅傲气的男子,没想到也是这么不值得一提的俗人。也不知道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错信居然奢望与我亲近,你可能会说难道不是你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带给我的幻想吗?不错,我可以撩拨你,因为你和我并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你是低等牺牲者世界的,我是高等猎取者世界的。你被我盯上了,我可以对你采取任何我想采取的行为,而这并不代表着你可以反过来对于我采取任何举动。我身边有的是男人,比你学历高的,比你官大的,比你英俊的,比你有钱的,比你精壮的,你觉得你和他们比有什么优势呢?就凭你那点自以为是的毫不入流的文采?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对你发生兴趣了,毕竟按照受教育程度而言我们绝对是天壤有别的人。那只是因为你和那个猥琐的只会欺负小女生的日本房东实在是长的太像了,尤其是你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厚嘟嘟的嘴唇、肉乎乎的塌鼻子还有一脸邋遢的胡须。夏妮旎已经是你所能寻找到的女人的绝对的上限了,好好守着她过你的小日子吧。今生都不要再做什么妄想转运的黄粱美梦了。”

  马梓筠之前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样貌身材性格行为等各方面的缺陷从而少受过异性明里暗里的嘲讽鞭策贬低否定的。但是与邓澜澄马克沁机枪般疾风暴雨的密集攻击相比,那些女人的非议至多只能算是左轮枪的零星点射。在几乎目瞪口呆般地目睹了邓澜澄在广场上进行的显然是有意只将自己当成观众的激情表演后僵硬着迈着腿犹如丧尸般慢慢走回家的马梓筠刚收到邓澜澄的这条短信时,他饱受折磨的心海已经是掀不起半点风浪了。可是在他混沌的头脑逐渐恢复了清醒之后,这些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的词句就开始触发了他天生的对于文字的超敏感的知觉。他哭笑不得地端视着这一列列一行行在自己眼前肆意排列的饱含讥讽恶意的词句,感受到了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受辱感。可是,他却没有半点勇气去动用他以往最引以为豪的文字的语言的武库去进行雷霆万钧的反攻,他无言哑然了,在邓澜澄那牢不可破的防御坚固的阵地前压根失去了回击的基本信念。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只能是羞耻地愤慨地颤抖着手指将邓澜澄的那个手机号码拉黑,并且将之前他保留下来的来自邓澜澄的部分短信给删除。可是在他彻底地抹除了手机中关于邓澜澄的一切痕迹之后慢慢冷静下来的他却又很有些后悔了,因为他挑选保留下来的短信都是可以充分地证明是邓澜澄主动在勾引着他而不是他在刻意和邓澜澄玩暧昧的。可是再细想下这些现在还重要吗?在他主动邀约邓澜澄去天主堂广场见面的那一刻起,这些罪证的举证人本身就已经沦落成为了罪人,这些罪证的存在与否还有什么实际的指控意义吗?难道它们证明的不正是一对心怀叵测的男女的通奸取乐?该受到公正的指控的正是他马梓筠和邓澜澄,而有资格提出这一正义指控的却可以是全世界其他所有的人,当然无论是从情理法的任何一个层面而言名下无虚的首席指控人自然应该是受到欺瞒的夏妮旎。

  于是,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似乎是天上的神祇还想最后拯救他一把。就在他狠遭邓澜澄的戏耍心情跌到了最低谷的灰暗时刻,他又被穆局长挑中有幸参加了此次高级培训班。原之江大学的教职员工和恪守精神虽然如同散落于其中的红白建筑一样在岁月的长河中逐渐老去并被人遗忘,但是这漫山绿树和纯粹教会风格的古老建筑相互映衬,还是营造出了一种类似于上帝后庭的神圣、庄重、古朴、简明的静谧氛围。置身于其中除了鸟鸣花香,绿叶婆娑,生满青苔的小石阶,碧幽如宝石链坠般的深潭,随处都是散发着历史气息的砖砌美式教堂、钟楼、校舍、教室。马梓筠被动地跟随着浙省的五六人的小团队集体行动,其实主要就是一起上下课和去食堂进餐。其余无数充裕的光景可供他一个人进行遐思和反省。他经常会站立在床边凝望着窗外满眼的绿意,在甚至听不到一点人声的无人打扰的情境中尽情地反思。也有好几个夜晚,他一个人长时间地徜徉在整个校区的边边角角。他已经充分见识到了这些985的高材生们明显高于普通大学中普通大学生的尤其擅于利用时间的特长。几天下来他几乎没有见到一对耳鬓厮磨的情侣,却都是低头背着书包夹着书籍上课复习匆匆而过的青年男女。他们中的多数都要面对毕业前夕的英语过级考试、研究生学历考试和律师资格考试的三重压力,只争朝夕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学法学和学医学一样,听着风光无限,看着前程似锦,其实都是需要独处苦捱的天下做学问圈中第一艰辛事,其中的酸甜咸辣也只有同样经历过在无数个清晨深夜秉烛苦读境遇的当事人才能彼此心照。马梓筠学历虽低,却也是经历过数次律师资格考试的。作为司法线上曾经在临考火线上出生入死的老战士,他自然很能够理解这些法学才子们恨不得将每一分钟掰分开以穷尽利用效率的急迫心情了。毕竟他们中除了极少数人将来可以投身于闲庭散步似的法学研究领域接过他们导师的衣钵,绝大多数人还是得一头扎入竞争惨烈的法律职场谋生立业的。这涉法的生计可往往都是事关局中人生死存亡和自由与否的修罗场,你要么是可以判人生死的法官,要么是可以对人提出死亡指控的检察官,要么就是可以泯灭着良心替花钱雇佣你的恶人进行生死辩护的律师。马梓筠向来是不会以“好人”和“坏人”对人群进行简单两分的,可是在经历了邓澜澄玩耍般的嬉弄自己之后,他现在却只会将全世界划分为一个极其微小的阵营和一个极其庞大的阵营,小阵营中只有他自己、他母亲、夏家一家人,可能还有司徒小满,其余的几十亿人都被归入了另外一个自己完全没有信心去把握能了解的阵营之中。这两个阵营间也并不存在争锋相对的敌对关系,更加也没有存在道义是非上的非黑即白的性质之差异。只是经历过邓澜澄对于自己的洗练之后,马梓筠已经对于自己平素引以为傲的观察世界洞察人心的能力表示极度怀疑了。他的自信心崩塌殆尽,眼瞅着身边这些充满朝气的可爱大学女生们脑中浮想到的却仍是邓澜澄那副叵测难料的被她炫目的高学历知识女性身份所遮蔽起来的祸心。马梓筠迅速行动,在因为获奖自得而放松了警惕戒备的心原上再次大动土方挖掘出了与外界层层阻绝的壁垒森严的堑壕。从此除了他这方面小阵营中的这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之外,他再也不会对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一个人打开心门。他不仅由内而外地在大脑和心窍的每个关口都是囤积重兵婴城固守,还给自己永久地戴上了一幅专以应付局外人的隐形面具。这幅缺乏任何表情特征的面具将时时刻刻内嵌于他的面颅骨之上并自然地与他天生的五官有机融汇成崭新的“马梓筠的脸面”并陪伴着直到他入土为安,这世上是再也再没有什么炽热的情火什么动人的蛊惑是可以切分开它的了。

  出于愧疚,也可能是出于补偿,更可能是出于寻求慰籍,他这段时间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更加依恋自己的妻子了。邓澜澄主动摊牌自己只是戏耍马梓筠的唯一好处就是彻底消除了马梓筠之前担忧她可能会以各种见不得人的伎俩骚扰并找夏妮旎摊牌的顾虑。现在他清楚了他们两夫妻在邓澜澄眼中只是她整个跌宕起伏的离奇人生旅途中两名微不足道的过客,是根本就不足以成为她人生对手的菜鸟,也是压根就不值得她邓澜澄劳神费心多加恋战的。邓澜澄是海洋中的一头巨鲸,她只不过是在被巨浪席卷到浅滩的这么一晃眼的功夫内和马家夫妻这样常年在浅海区厮混的比目鱼才有机缘亲近。搭不搭理马家夫妻,以怎样一种方式搭理,完全都是取决于她的一念之间。实话实说,以她的学历和精干她是完全有能力到省级以上教育行政管理机关中或是浙省任意一座重点高中任职的。她的台面上桌底下的手段超群,行事果决,心狠手辣,注定了是前程无比远大能成大事的人。虽然心底无比灰暗,也确实有着受累于肉欲的淫娃气质,但是只要让高明的引路人适当调教,假以时日必然会是教育职场中顶尖的翘楚。邓澜澄对于马梓筠产生兴趣的唯一缘故就是马梓筠碰巧与她在日本留学时的男房东外形气质相似,而从邓澜澄的讲述中听得出这个男房东至少在情理上是曾经对于邓澜澄有所亏欠的。邓澜澄没有详说男房东“专会欺负小女生”的细节,更没有明说这位被欺负的小女生是不是她,但是马梓筠结合她诡谲乖僻的行为举止却可以肯定她在日本时一定是遭遇过什么极其特殊的非常事件的。他猜测她应该是被什么歹人给侵犯了,所受到的凌辱之重与手段之变态甚至很有可能与自己之前看过的那部《花与蛇》系列中接受野蛮施虐的女受害者所遭受的近似,所以才会养成了这样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时而癫狂时而冷酷时而魅惑时而无情的两极分裂的人格特征。他空闲时频繁地给妻子打着电话发着短信,名义上是关心一个人在家的夏妮旎的起居饮食,其实也有着话中探风以掌握了解邓澜澄有无任何异动的目的。他已经完全醒悟了,在这个残酷的弱肉强食的世界上,能力孱弱的他只有不做任何过分的他想,踏踏实实和自己的亲人们抱团取暖,相互扶持,才有可能安安稳稳地苟活到老。世界虽广阔精彩,但是都是专留给那些有权有势有财有才的强者们纵横跋扈的舞台。自己别说接近他们了,就是连那些追随依附于他们的仆从寄生兽们也是完全不能接近也得罪不起的。就这样,在宁静的校园中自我参悟般地度过了几天之后,就在临近第一个星期的周末之时,他的原本逐渐平复下来的心绪又再次被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给彻底搅乱了。那是一个周四的午休时间,他正躺在床上思量着周末培训暂歇的两天如何安排。他的同学们早就在计划着一起去西边二十里外的宋城好好放飞一下自我,他却始终没有搭话。就是因为这种过度喧闹的娱乐园从来就不是他的心头好,他宁愿一个人顺着江边走走,或者打的士去西湖边逛逛,再不行把妻子叫来也可以啊。突然枕边的私人手机鸣响了起来。他是有单位配发的工作手机专门用以处理公务的,而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联系的人又很少,所以他的私人手机一天下来除了家里人发来的短信提示声,是很难得才会响起的。也亏得他当时还和夏妮旎遴选了半天才设定了这首以她最爱的女歌手林忆莲的冷门粤语歌《早晨…》前奏旋律作为铃声。正因为很少接到电话,所以每次电话响起对于他就意味着可能会有大事急事,就像上次他父亲中风倒下后的那样。他揪着心快速抓过手机,仔细一看却是杜皓翀的号码。这倒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上次回安乐和杜皓翀碰过一次面互留号码后他们也就是联系过三四次,聊得都是事关杜皓翀自己境况以及北关监狱一些熟人杂七杂八的琐事。但是虽然来往素淡,作为马梓筠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同性,他们之间还是存在一些春树暮云之情的。他接通了电话,手机中传出了杜皓翀明显带着兴奋的声音。

  “老朋友,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马梓筠心头一怔,直觉告诉他这条“好消息”应该是和司徒小满有关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心直口快的杜皓翀就吧唧吧唧地和盘托出了。原来经过他母亲的多方打听,居然让她打探到了司徒小满现在生活的地址。

  “她在哪里?她……还好吧?”

  马梓筠极为震惊,尤其身逢刚刚惨遭邓澜澄不人道待遇的心理波折期,“司徒小满”这个蕴涵着满满的真诚、甜蜜、温馨和美好的天籁般的又带些久远音律的名字更是带给了他难以言状的内心冲击。

  “具体我就不太清楚了,要想弄明白最好你自己亲自去找她。我这里有她的详细住址,你赶紧记一下,最好赶紧能去一下。听我母亲说她是四海为家,经常要四处云游的,去晚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了。”

  马梓筠猛地从床上跃起。他颤抖着手从桌上抓起水笔,随便就在培训班日程表的封底上春蚓秋蛇般地记录下杜皓翀口述的精确到门牌号的地址,居然是在徽省宣城敬亭山脚的某个小村庄中。然而,杜皓翀带给他的心理冲击还并不止这一个。他在电话那头嗯呀了一会,似乎是在斟酌着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在马梓筠的催促下他清了清嗓子,谨慎地问马梓筠

  “你还记得陆芳菲吧?”

  马梓筠又是一愣,质朴单纯的陆芳菲虽然出现的频率不高,却也是偶尔会闪现在他的午夜梦乡中的。

  “嗯,当然记得,她过得怎么样了?”

  “哎,她惨哦。嗯,她和你分手后不是嫁给了一个北口镇当地的包工头嘛。其实也可以说是被家里卖过去的,换钱给她父亲治病嘛。”

  “我知道。”

  马梓筠的心里一阵隐痛。

  “嫁过去后嘛,那个包工头外面女人多的去的,对她厌倦了也就冷淡了,渐渐地也不愿意再贴钱治疗她父亲了。唉,没多久她父亲还是去世了。她呢,迟迟又不能替那个老板生儿子,经常还要贴补哥哥嫂子,时间一长那个男人就对她心生厌弃了,将她视为累赘包袱。两个人很早基本就处于分居状态了,到最后那个男的完全就对她不管不问了。”

  “再后来呢?”

  马梓筠急急地追问到。电话里突然传出了几个女人“老板,里面还有没有空位置”的问话,只听到杜皓翀压低了的“有的,你们自己找桌子”的回话,然后又传来他有些尴尬的恢复了正常音调的声音

  “呵呵,兄弟现在混得可不如你哦,父母资助着在安乐县自己住的小区里开了个小棋牌室养家糊口。”

  马梓筠也无言以对,他知道如果杜皓翀当初不是受到人际关系紧张所累负气辞职,他现在也是能够过着和自己一样旱涝保收丰衣足食的平稳生活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宽慰他。电话里短暂的一阵沉默。片刻后还是杜皓翀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他哈哈笑着自我解嘲似地说到

  “兄弟你也不要替我难过。现在虽然我收入不是太稳定,可是生活逍遥自在啊。既不用受劳改犯的气,也不用总是看领导眼色。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了,小陆就这样和那个工头名存实亡地维持着婚姻关系。可没多久那个老板又赌又嫖逐渐耗空了身家,业务上也被新起的同行算计了一落千丈,外面欠了一大笔债。最后有一次厮混时被几个情妇的老公们纠集人手堵住门给狠狠地揍了一顿,命是保住了,脑子给打糊涂了。最可怜的还是小陆,福嘛没享到多少,因为还没有正式离婚,那些债主全都涌到她家里来要债。她那个哥嫂也不是东西,怕她拖累自己,居然把她赶出了家门。她一个人在北口实在是呆不下去。大概就在你调走前没多久吧,不知跑到南方哪里打工去了,一直没有音讯。”

  马梓筠沉默地听着,心头的压力越来越重。陆芳菲的事情上公平而言他固然没有太多过错,可是作为这辈子迄今为止唯一由自己亲手改造为女人的女性,她的命运如何却是不可能不让一丝良善尚存的他牵心挂肠的。他的心头发沉,喉头发干,舔着皲裂的嘴唇听着杜皓翀继续说下去。

  “上个月,嗯,她终于是回来了。不过不是她的人回来了,是她哥嫂去粤省将装着她的骨灰的匣子带回来了。哎,听说是她打工的电子厂因为消防设施老化,半夜里突发大火,烧死了好几名女工。如果不是有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她狠心的哥嫂才不会跑去那么远接手处理她的后事的。嗯,听说她的坟就在他们村的村头竹林旁。”

  沉默,好一阵沉默。好半天电话那头的杜皓翀试着开了口,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些宽慰人心的话后并在此提醒马梓筠务必要抓紧去找司徒小满之后挂断了电话。马梓筠依旧呆立在木桌前,他保持着雕塑般的站姿,紧闭着双眼。先是挺直着脊背,后来瞬间被彻底击败似地低垂下头。他的双肩抖动着,泪水无声地流过了脸颊滴落在记载着司徒小满目前住址的纸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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