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好不好,除了不再有人像从前那样围前围后‘院长’、‘院长’的叫,和平常过日子也没啥不同。”尽管不太明白陈向阳问话的动机,但陈秀清还是一本正经的做了回答。
“不是……我……”陈向阳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他想岔开话题,却为时已晚。
“哦。”老同学吞吞吐吐的样子令陈秀清似有所悟,说:“很抱歉,这几天我一直忙着办内退手续,没有具体关心其他的人和事,不过我听人家议论过,臧霞可能要去广海。”
“是啊,事业、爱情都没了,她不再有理由待在这个让她无限伤心的地方。”陈向阳仰望天边缓缓飘远的浮云,内心五味杂陈。
“保重吧,目前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把圆圆照看好。”陈向阳落寞的神情不禁使得陈秀清心里又一次泛酸,此时此刻,他不忍再多待一会儿,拍了拍好兄弟的背,径直钻进汽车驾驶室,一踩油门走了。
目送汽车行远,陈向阳机械地走进附近的冷饮店,要了一瓶冰镇啤酒,然后准备回家为女儿做晚饭。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熟悉的旋律触动了陈向阳的听觉神经,他下意识的朝冷饮店柜台望了一眼,只见冷饮店老板坐在柜台前拿笔记账。离老板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黑色录音机,歌声正是从录音机喇叭里传出来的。一个穿着运动衫梳马尾辫的年轻女人伏在录音机旁,和着音乐轻声吟唱。那个女人,正是据说要远行广海的臧霞,而那件运动服,则是陈向阳为女友买的唯一值钱的东西。
与此同时,臧霞也发现了陈向阳,她摁下录音机的停止键,歌声戛然而终。
“这儿的老板是好人,他让我用录音机放歌听。”臧霞由录音机内取出一盘磁带,装进自己携带的深色背包,而后走到陈向阳面前,幽幽的道了开场白。
望着那张令自己爱恨交织的脸,陈向阳没有说话,只是阴沉着面孔,模样比手中泛着冰霜的啤酒瓶还让人感到寒冷。
“害你的人都倒台了,他们不仅受到了医院的惩处,因为销赃假药,法律也要追究他们的责任。他们等着坐牢吧。”臧霞扭过头,不敢再看陈向阳那双教人捉摸不透的目光。
谁会坐牢甚至谁会被枪毙都已经于己无关,陈向阳依旧缄默。
“我明白,在你心中很难原谅我,而我,由于这件事也被医院开除了,算是自食其果。后天我就离开北广,到广海去向我妈认错。在我即将告别的时刻,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圆圆?我清楚她现在的状况很不好。”
世界充满变数,这话一点不假。转瞬之前,面对眼前这个自己曾经挚爱却深受其伤害的女人,在男人好面子的心理驱使下,陈向阳内心做出强烈抵触,然而仅仅凭那个女人的三言两语,情况似乎峰回路转。尽管陈向阳仍然一言不发,但他的行动却验证了一切。他闪身出了冷饮店,朝家的方向走去,臧霞紧紧尾随,未得到制止。
狭长的楼道,陈向阳一步一步坚实的踩着台阶,臧霞则像个闯了祸的孩子,胆怯的跟在后面,距离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进了家门,陈向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女儿松绑。虽说柔软的绳子对于陈圆圆细嫩的皮肤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可被束缚手脚总归难受,药性渐退的陈圆圆几度试图挣开桎梏,却都是徒劳。这点儿小挫折又要激起她的发作,父亲适时的出现,为她解去讨厌的东西,换来的是她不谙人事的两声傻笑。目睹一个多月前还是如花似玉、温婉可人的陈圆圆今日丧失了常人应有的神采,臧霞不禁悲从中来,她难隐内心酸楚,将深色背包放在陈圆圆床头的小方桌上,红着眼圈快步躲进一墙之隔的厨房,轻微的啜泣声顿时由隔壁传来。陈向阳叹息着打开对面墙壁上悬挂的空调,而后坐回女儿身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女儿。
工夫不大,厨房响起龙头流水的声音,陈向阳走过去,只见水池子里泡着一把青菜,多日未用的菜板菜刀也被重新架到锅台上,满脸泪痕的臧霞正拉开冰箱门,找出一听密封的铁盒肉罐头。
“住院那么多天,伙食营养一定供应不上。我给你……和圆圆做顿饭。”臧霞回过身,恰好同陈向阳四目相对,她略做停顿,随即又侧过脸去。
“挂面在哪放着?”臧霞看了看罐头的保质期,放心的用力把它启开后问道。
陈向阳以眼神示意摆在凉台的矮柜。
“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过了十几分钟,锅上灶,水烧沸,臧霞将挂面连同洗好切碎的青菜陆续扔进锅里,决定改变这教人窒息的寂静。
陈向阳还是默不做声,这种反应通常有两种解释,一是默许对方讲话,二是拒绝对方,臧霞认定陈向阳的态度属于前者。
“我……”臧霞深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打算吐露心声,可是她刚刚启齿,这个空间已经不再宁静了。终结宁静的是陈圆圆。
空调出风口正对着那张小方桌,臧霞背包顶端点缀着十几束细细的绒线,被风一吹,绒线立刻飘曳起来,在深色背景的映衬下,俨如浑浊的江水兴起层层波浪。脑部受损,陈圆圆已然记不清前世今生,唯独那个恐怖的画面像烙印一样打在她的灵魂深处,无论如何难以忘却。她使劲摇头,谁知那天的情景反而更加清晰,那张面孔也越发的狰狞,那只看起来很有力量的拳头仿佛又在她的面前挥舞。
“啊——不要!不要!禹!”陈圆圆扬起巴掌拼命击打额头,旧伤才愈的皮肤瞬间又出现数道浅浅的红印。
“圆圆,别这样,不许摧残自己的身体!”在厨房听到女儿犯病的动静,陈向阳的心又是一阵痉挛,然而就在他回神的空隙,臧霞已飞快地扑进屋中,将神色极度惶恐的陈圆圆揽在胸前。
“我让你走!我让你走!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我打死你!”有了外界干扰,陈圆圆的情绪更加无法克制,她继续挥动粉雕玉琢的拳头没轻没重的捶击臧霞背脊,打得臧霞冷汗直流。
“臧姨不走,妈妈不走。圆圆乖,不害怕,有妈妈在谁也不敢再欺负你。”比起自己肉体的疼痛,陈圆圆的痛苦更使臧霞难受,她摩挲陈圆圆头顶,指望以此能令陈圆圆的情绪得到稳定,可惜毫无收效。
陈圆圆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拳头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对于臧霞而言,此刻她完全可以摆脱这份煎熬,可是她没有,她做的,只是将陈圆圆抱得更紧。旁观者清,面对女儿突如其来的发狂,站在臧霞身后的陈向阳第一个发现了其中原因,自始至终,陈圆圆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深色背包,只要上面的绒线还在飘曳,她的喊声就不会终止。陈向阳跨前一步,抓过背包带子,陈圆圆猛地一巴掌将背包打落在地上。顺着张着的口袋,一些小东西由背包里掉了出来,磁带、手机、小镜子、纸巾,这些都是臧霞平时随身携带的物件,然而最吸引陈向阳眼球的,却是掺杂在它们中间的一张折叠数层的白纸。
刺激神经的元凶消失了,陈圆圆渐渐消停下来,虚脱的坐回原处。松了口气的臧霞拉展褶皱的衣衫,退后几步,下意识的瞥一眼陈向阳。
“这是真的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此时此刻,陈向阳的询问恰恰颠覆了这句老话,他凝视臧霞,一定要听她亲口承认,方始相信自己看到的纸上的内容不会有错。
“是,前天做的。”臧霞咬着嘴唇说。
“你考虑到这么做的后果吗?它会毁了你,导致你一辈子嫁不出去,没有哪个男人肯要这样的女人。”陈向阳语气很硬的说。
“只要圆圆不嫌弃我就够了。”臧霞看了看蜷缩在床角的陈圆圆,惨笑着说道。
陈向阳嘴巴动了动,还要再说,却被臧霞打住话头:“圆圆和我一样,都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所以我们之间很容易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当初为了追求奋斗多年的事业,我在圆圆最需要我的时候毫无犹豫的走了,如今由于我的抉择,事业遭受严重挫折,而我也已经身心俱疲。现在除了回到圆圆身边,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地方可以安顿内心的地方……”
“圆圆现在啥也不懂了,作为监护人,我有权利让她亲近或者疏远什么。”臧霞停顿的间隙,陈向阳立即掷出几句冰冷的话。
“我清楚自己已没有资格祈求圆圆或者她的监护人的宽恕,我所做的,只是不想让遗憾延续。”臧霞眼里又现波光,说:“人民医院外科室的老护士长和我私人关系不错,虽然她因为得罪顾百韬而被调到分院,可我和她的联系却没有断。圆圆出事恰好住在她负责的病房,听到这个消息,我有多么难过相信你能想象得到。本来打算早点到医院看圆圆,但那时的我恰恰面临顾百韬的出尔反尔,而你一门心思的照顾圆圆,我不希望再为这些事分你的神。我不能白白被顾百韬利用,哪怕玉石俱焚,我也要让他吃足苦头。和人民医院结束恩怨,我就铁了心来找你,我知道圆圆在你心中的地位,也了解你这段时间确实很累,所以我甘愿做了绝育手术,放弃做一名真正的母亲的机会,从此和你心无旁鸷的呵护圆圆,并努力治愈她的病。”
“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尊严当赌注,太傻了,绝育手术!”眼前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陈向阳瞧着她,迟钝的说。
“也许我的脑子从来就不曾开窍过。”臧霞低声细语,说完,她静静等待陈向阳的态度,只要他流露出请她离开的意思,她就将永远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陈向阳没有马上表态,只是独自走进厨房,熄灭炉灶上的火苗,随后启开那瓶渐渐接近常温的啤酒。
美国人巴特罗希纳以1.3秒喝下1.9升的成绩成为世界吉尼斯记录里喝啤酒最快的人,与他相比,陈向阳似乎走到另一个极端,“咕噜咕噜……”的声音在臧霞耳旁仿佛萦绕了一个世纪……
“一个世纪”后,陈向阳拎着空的啤酒瓶回到陈圆圆卧室,与臧霞相视而立。臧霞默默地拿过深色背包,拾掇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为最糟糕的结果做着准备。
“去盛面吧。”沉静片刻,陈向阳终于启齿。
上帝!泪水瞬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由臧霞腮旁滚落,“啪!”的一声,深色背包第二次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重见天日……
皎霞的月光洒进陈圆圆的卧室,尽管未曾点灯,但小屋里却是分外明亮。
折腾累了的陈圆圆这会儿正安静的躺在床上均匀的呼吸,显然已经睡着了,但愿她能做个好梦。她的床边,两双温情的目光注视着她,陈向阳和臧霞摩肩而坐。
“好可爱。”在月色的照映下,陈圆圆显得格外妩媚,臧霞母爱的本性顿时被激发出来,她俯下身子,给予陈圆圆轻轻一吻。
“这是如今最好的状态了。”一旁的陈向阳颇感无奈,回想近一个多月自己一个人面对随时都有可能发作的火药桶似的病人,他的承受力可谓到了极限。
“不,这哪行。我要使圆圆恢复神志,生活能够自理,甚至要叫她回到从前的样子。”臧霞很坚决的说。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陈向阳抚摸着臧霞的马尾辫说道,关于女儿病情,那个姓孙的主治医师已经解释得再清楚不过了,女儿的痊愈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此时此际,陈向阳宁愿把臧霞的话当成一则美丽的童话。
“好办法我倒没有,不过我可以提供一个好的环境。”臧霞非常认真的说:“我从老护士长那儿了解到,圆圆要想完全康复尽管不是毫无希望,但却需要极长时间,目前最重要的,是能给圆圆安排到一个适合调节她的现状的地方。”
“我也考虑过把圆圆送到精神病院,可……我眼下手头拮据,支付不起这笔费用。”陈向阳苦苦一笑。老话讲“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陈向阳是不是英雄尚待定论,但他如今难过钱关倒是事实。
“精神病院,多消极的字眼,就算有钱也最好别去那儿。”臧霞说:“慢慢调养圆圆总归会好,可如果将来她知道自己曾在那种地方接受过治疗,这无疑会对她的心理产生另一层阴影,再想融入正常人的生活可能更难。”
陈向阳默然。
臧霞继续说:“我妈在广海和外国人合资一家集团,下辖多家药品公司以及各类疾病康复中心,其中就有一个专门针对圆圆这类症状的机构。那里汇集众多专业精英,大批优秀人员会以人道的方式为圆圆制定最适宜的康复计划,而且在那里治疗,你不用因为昂贵的花销犯愁。”
“为什么?”好事临头,陈向阳谨慎为妙。
臧霞笑了笑,说:“那个企业我妈占一半股份,免费给外孙女治病她还是做得了主的。”
陈向阳继续默然。
“嗯——”臧霞仿佛忽然看穿恋人的心事,沉吟一声,才说:“我知道你担心我妈可能由于偏见而无法接纳你,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倘若你的顾虑真的成为现实,我会毫不犹豫的跟你还有圆圆回来过穷日子,反正我已经十几年没和我妈长待在一起,早就习惯了。”
陈向阳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其实我可以给你吃一粒定心丸。”臧霞话声未停:“我妈这个人虽说对男人心有戒备,但那仅局限于感情方面。我妈渴望人才,只要能为她的企业贡献力量,她待人能够做到一分为二。据我妈说她眼下正准备筹建一所新的康复中心,收治对象就是针对经历过外科手术的患者,以你现有的资历及经验,要是肯去助我妈一臂之力,她的事业一定会更好的,这样你从此不但能够心安理得的把圆圆留在广海,也给自己找着了对口的营生,而且我们两个同样再也没有分开的危险,这个结果,我已经期待很久了。”
“我听你的,谢谢你为我和孩子想了很多。”陈向阳心中顿觉一热,不由得抱住臧霞,像她吻陈圆圆一样还予她深情一吻。
“真要谢我,就送给我一件礼物吧。”身体相偎,臧霞小声的向陈向阳提起条件。
“说吧,我给你买。”陈向阳一边说,一边用胡茬蹭着臧霞脸颊。恋人处于低谷时还能回来与之相守,并为其指引以后的生活道路,在当今这个时代,这种女人差不多算得上凤毛麟角了,作为男人,趁着此刻还未山穷水尽,满足一下女人的物欲又有什么不可呢?
“我要的东西商店里不卖,只有你点头同意我才能得到。”臧霞的答案多少有点出人意料。
“是啥?”陈向阳直肠直肚,一时转不过弯。
“结婚证。”吐出这三个字,臧霞的声音突然变得羞涩:“按照约定,我们本应该在今年国庆节成为正式夫妻,可是随着发生一系列事情,我们被连续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仿佛忽略了那个重要的日子。如今一切都已风平浪静,而距离‘十?一’也不过几天的时间了,我想也应该到了我们兑现曾经的诺言的时候了。”
“好,我们明天就去登记。”经过悲喜分合,自己终于可以再续姻缘,听了臧霞的愿望,陈向阳心里不禁喜到极致,他一使劲,将臧霞拦腰抱进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卧室。
“咯咯。”睡梦中的陈圆圆突然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