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好,菜好,曲好。
这只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畅所欲言,却能让人由内而外的心情舒畅。
徐先生祖传的几千亩地,为布行提供棉麻,面露担忧:“这黑盟天天闹,余孽怎么也抓不完,今儿东边灭了,明儿西边又一伙,会不会闹出大事?”
白世玉忙碌的招呼客人,脚不沾地,耳朵却是竖着听客人议论。
酒馆是唯一可以明着说黑盟的地界,市巡司、京衙、兵马司,甚至朝廷暗探都来明察暗访,从未发现余孽同党。
既然如此,也就卖孙掌柜的面子,武道宗师的强横朝廷最是清楚!
“黑盟只是纤芥之疾,你们见过泥腿子造反成功的么?”
崔先生家学渊源,属于千年世家旁支,说道:“当真是朝代更迭,他们也只是为王前驱,坐江山的还得是咱们这等人!”
白世玉正好过来添酒,有意无意的请教道:“您可是史学大家,可知这是为何?”
崔先生指了指脑袋:“这儿,不一样!”
“说得有理。”
白世玉笑着转移话题:“您这说的有趣,只是咱大周兵锋强盛,剑指天下,可不像是王朝末世!”
近些年大周借助火炮之威,横扫云洲诸国,一雪当年受联军围攻之耻。
云洲无人能敌,强横的兵锋,配合着机器造物的倾销。
朝廷与工坊主愈发豪富,工人待遇也相应提高,从干八个时辰变成了十个时辰。
国内百姓不够消耗,便从周遭国家劫掠人口,保证机器没日没夜的转动。机器已经发展百年的大周,如同觉醒了的饕餮巨兽,开始肆无忌惮的吞噬一切。
“朝廷自然是兴盛……”
崔先生怔然片刻,即使让时代抛弃的老财,按照古书中描述对照,也得承认朝廷有鲸吞天下之势。
“这世道,咱看不懂啊!”
语调略带悲怆,一辈子引以为豪的所学,在新时代面前处处碰壁。
崔家旁支可不似主家底蕴,家中那千亩良田,勉强维持着祖宗的体面,当真哪天破落了,为了吃喝也得去给机器添一把血!
柜台前。
云毅耳听八方,所有客人说的话,都一字不差的落入耳中。
时不时有客人过来打招呼,便放下话本闲聊片刻,甭管开始说的什么,最后都会转到朝廷、机器、黑盟上面。
前两个是时代潮流,又战无不胜,后一个明显是越禁越火。
这时。
门外进来两道人影,白袍老者金城,黑衣侍卫持剑跟在身后。
酒馆内声音滞了滞,随后便是轰然的议论声,只看打扮就不是大周人士,其中有见多识广的说来自云洲之外。
金诚来到柜台前,右手放在胸前,躬身施礼。
“金神在上,请问还有客房吗?”
“自是有的。”
云毅笑着点头,吩咐道:“小白带客人去二楼,好生伺候。”
片刻后。
白世玉回到柜台前,说道:“掌柜的可知他们来历?”
云毅说道:“十万大山,摩云城。”
“摩云城是古称,现在是神城,传闻是与仙京遥相呼应。”
白世玉瞥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这金城表面是神国驻大周使者,实则是图谋机器,曾在我这买了不少零件,还想着盗窃机器图纸!”
云毅沉吟片刻,问道:“黑盟各堂口遍及大周,与机器一线接触,这些年就没摸明白?”
“难,只知道些皮毛。”
白世玉摇头道:“朝廷对机器的防范之严,胆敢窥探者罪同谋逆,况且我们对仇视机器,恨不得将它们全部砸了,如同过去那般耕田织布!”
云毅问道:“近些年机器变化大吗?”
“看似愈发精密,应用愈发广泛,然而变化并不大。”
白世玉嗤笑道:“自周太祖驾崩后,朝廷对机器依赖又忌惮,一心想着压榨百姓血汗,机器的发展反而远远逊色从前。”
云毅微微颔首,人的本性如此,到底是幕后推动催生出来的新兴阶层,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很快陷入了舒适区。
大周机器起步技术高,又有皇帝的强力推动,偏偏百二十年过去,才刚刚研发出火车。
“需要一条鲶鱼,来搅动云洲形势!”
客房。
青烟袅袅。
金神像摆在桌上,金诚虔诚诵经祈祷。
“金神庇佑,您的光辉笼罩神国……”
“大周倚仗机器之利,肆虐云洲,神国虽远却也不安稳。将来有一日,大周入侵神国,子民血肉难以抵挡火炮……”
金诚喃喃自语,叙述许久缓解压力,正要结束祭拜。
神像绽放耀眼光芒,金神在灵光中活了过来,缓缓收起背上双翅,座下黑虎发出咆哮。
阴影处护卫金诚安全的侍卫,蓦然显化身形,跪在地上高呼金神在上。
“尔等祈祷,本神已经得知,便赐下机器金册以解劫难!”
金神挥手落下神光,凝成赤金册子,随后光芒逐渐收敛又恢复木质。
金诚怔然许久,若非姿态变化的神像,以及地面遗留金册,他都以为刚刚中了幻术。
神国不同于云洲诸国或者佛道二教,至今仍保留上古时代记载,没有任何篡改,对曾经存在的修仙界仍深信不疑。
金神便来自修仙界,这是教义根本之一!
金诚喃喃道:“难道末法绝世,金神仍然没死?亦或者神国供奉,凝成了金神意志?”
侍卫提醒道:“长老,我等现在要做的,是将金册护送回神国!”
“对!”
金诚连忙将金册收入怀中,心中仍有疑虑:“机器才出现了百余年,金神怎么也懂其中原理?”
侍卫冥思苦想,猜测道。
“或许世间金属统归金神所管辖,机器也是金属制造!”
……
时光匆匆。
又一年。
大年三十朝廷又发布诏令,工坊不得歇业,务必完成订单!
战争与倾销带来的利益,让朝廷衮衮诸公红了眼,恨不得工坊十二个时辰连轴转。
诏令下达当天。
工人在黑盟的串联下,四处点燃皇家第一工坊,阻挡前来救火的市巡司,以至十数万匹布焚烧成灰。
是夜。
京营入京镇压,刚刚从北疆轮值回来的精兵,轻易击溃了民乱。
凡是作乱的百姓都是黑盟余孽,全部抓到菜市口排队斩首,甚至穿着红色衣服或者名字带有赤字,也全部抓起拷打问罪。
黑盟成员见此情景,再也没办法隐藏,纷纷跳出来阻止朝廷兵卒虐杀百姓。
殊不知正中了京营将军的计谋。
引蛇出洞!
四面八方传来连绵枪声,暗中窜出来的暗探高手,轻易将黑盟成员包围剿灭。
武道苦修十年,号称有九牛二虎之力,在古时可力敌百人,然而面对噼里啪啦的子弹,也只能无奈饮恨。
“这群人真是蠢的可爱,竟然真的会为泥腿子赴死,本将军倒是有些敬佩了!”
“桀桀桀,听说不少世家子弟,也加入了黑盟?”
将军穿着呢绒军装,牛皮长靴踩着马镫,冷眼扫过一地死尸:“一群埋半截的老不死,在机器的洪流下注定粉身碎骨,本将军定要第一个踏破千年世家!”
酒馆。
一灯如豆。
京城枪炮声轰鸣不绝,云毅站在柜台后饮酒,恍若未闻。
话本翻了大半,心思烦闷,再也看不下去。
寅时三刻。
白世玉踉踉跄跄从外面进来,背上背着的厨子,痛的哼哼出声。
瞎子一瘸一拐,琴弦尽断,腿上多了个血窟窿。
云毅从柜台下取出酒壶:“尝一尝秘制的药酒,加了片千年人参,再重的伤也能治好。”
“多谢掌柜。”
白世玉倒了碗酒,小心喂到厨子嘴里,眼见着奄奄一息半死的人竟迅速恢复生机。
瞎子空洞的双眼,看了看厨子,说道:“这酒太珍贵,我这点伤用不到。”
“莫要推辞,明儿你还得唱曲,可不能让客人嫌弃。”
云毅等三人伤势稳定,有千年灵酒滋润,明日连伤口都愈合了,问道:“今儿怎么样,黑盟有没有什么进展?”
白世玉面带苦涩,摇头道:“失败了。”
黑盟烧了皇家第一工坊,遭到朝廷血腥镇压,明日百姓还要照常上工,甚至还要多加班将损失补回来。
厨子恢复了气力,猛地拍桌子:“一直失败,再这样下去,心底的那口气儿就断了!”
瞎子摇头道:“除非我全家死绝,否则断不了气儿。”
白世玉回想老财所说,总觉得黑盟缺些什么,一直这么干闹下去收效甚微。
云毅问道:“我理解瞎子和厨子为何仇恨机器,小白你这世家公子哥,怎么也是这般?”
“刚开始纯粹是报复,学了家传的武道,就想着为祖宗扬名。”
白世玉说道:“后来在工坊,见多了百姓凄惨,又变成了同情。加入黑盟后,屡屡遭朝廷镇压,现在只想着反抗!”
“嗯,这心路变化,差不多。”
云毅说道:“机器的洪流,没有人能阻挡,你们现在所作所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缺一样东西!”
厨子性子最急切,连忙问道:“缺什么?”
白世玉与瞎子面露希冀,黑盟引领百姓反抗工坊,接二连三的失败极其打击信心。
若非朝廷死命压榨,百姓不得不反抗,或许黑盟早就消散了!
“孙掌柜”在三人眼中属于世外奇人,任凭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而且家学渊源,传承久远,或许可以指出黑盟的不足之处!
“纲领!”
“你们缺少一个共同行动,可以为之奋斗的纲领!”
云毅幽幽说道:“你们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就像历朝历代的起义军,只会盲目的反抗和破坏,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白世玉眉头紧皱,隐隐有所悟,却又不知何为纲领。
……
京城持续数日军管。
今天终于解禁,其他地界还试探着营业,酒馆已经宾客盈门。
堵了几天的嘴巴开始宣泄,沸反盈天,市巡司的刘班头来了几趟,在陈继业等老财的冷漠眼神中,灰溜溜的去门口值守。
朝廷暗探来了,先去里面通报一声。
白世玉忙不迭的招呼客人,脚步整天没停,直至临近子时才打烊。
关门落锁。
白世玉没有去后院睡觉,而是换了身夜行衣出去,沿着墙角阴暗处穿街过巷,直至城东永昌坊福宁公主府。
翻墙过户,很是熟悉的寻到后宅。
汪汪汪——汪!
三短一长叫了几声,窗户吱扭打开,福宁公主言笑晏晏的看向外面。
春风雨露一相逢。
一番庆贺。
福宁公主躺在白世玉怀中,轻轻为情郎擦汗,叙说心中思念。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终身大事。
“世玉,什么时候向父皇提亲?”
福宁公主只知道白家嫡子身份,千年世家,可以追溯到大乾后族,即使没落了也配得上公主身份。
大周皇族跟脚浅薄,先务农后经商,来历清清白白。
建国后史官翻烂了典籍,也寻不到祖上出过什么人物,勉强靠上边的是大乾某位伯爵后裔旁支,属实登不上台面。
或是出于稳定朝廷,或是增长皇族底蕴,自周太祖至今都有女儿嫁世家的习惯。
白世玉听的头疼,安抚几句,连忙转移话题:“近些日朝中可有什么大事?”
“朝廷大事,哪是我们女子能知晓。”
福宁公主心思剔透,也不愿情郎为难,眉头微皱说道:“昨天进宫向母后问安,确是发现父皇几天不见,苍老也许多。”
白世玉眉头一挑,腆着脸皮说道:“泰山大人可是遇到了难处?”
天顺帝乃太祖玄孙,正值年富力强,登基九年早已坐稳朝堂,又恰逢国朝鼎盛四处征战声威赫赫,日后必然青史留名。
寿元长久的话,或许能建立堪比传说中大乾的皇朝,令天顺帝烦恼之事绝非寻常。
“你怎么这般不要面皮!”
福宁公主翻了个白眼,叹息道:“我多方打听没人敢说,央求母后方才得知,前些日有个道士进了皇宫,与两位供奉比武。”
“输赢不清楚,而后父皇将自己关在上阳宫,一夜憔悴许多!”
“威震宫廷,飘然离去,世上竟有这等强人!”
白世玉首先想到孙掌柜,京城不可能突然出现两个绝世高手,追问道:“具体是哪一天?”
“除夕当晚。”
福宁公主说道:“原本父皇定下了皇族晚宴,结果临时取消了,原本以为是忙于围剿乱匪,后来才知道有人强闯皇宫!”
“那天啊……”
白世玉面露失望,除夕当晚孙掌柜一直在酒馆,根本没有外出。
“可知那道人武道路数或者境界?”
“气血凝丹,堪比前朝武帝。”
福宁公主出身皇族,幼年也曾随教习学习武道,即使学艺不精,也知晓气血凝丹的强横。
“两位供奉隐居的太平宫,坍塌成了废墟,据说禁军动用了新式火器,却也分毫奈何不得!”
“此等武道高人,当真令人敬仰。”
白世玉不由得想到黑盟,若是有凝丹强人坐镇,或许可以直接与朝廷谈条件,要求工坊提高百姓待遇。
福宁公主柳眉倒竖:“你这什么意思?那人可是父皇大敌!”
“诶诶诶,我就是纯以武者身份评述,那牛鼻子无视国法,竟敢冒犯我那老泰山……”
白世玉连忙好言相哄,一连说了几个俏皮话,又讲了有间酒馆的趣事,将福宁公主逗的喜笑颜开。
紧接着又是一番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