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南角。
由于地势低洼,常年处于下风口,整片城区笼罩在烟雾当中。
墙壁染了厚厚的黑灰,狭窄的街道污水横流,嗡嗡嗡的蚊蝇声惹人厌烦。
成片成片的整齐的砖头房,逼仄,密集,拥挤,建造历史可以追溯到周太祖时期。随着城区富人全部搬离,城南彻底成了贫民窟,不足两成的区域住着京城半数人口。
御史上书改造,户部大佬屡屡以国库空虚为由拒绝。
为何开国之初南北两线作战,周太祖仍然有余钱为工人建房,那就不得而知了。
入夜。
白世玉在阴影中穿行,避开墙角躺着的醉鬼,经过酒馆时听到嘈杂的划拳声。
劳累不堪的工人没有别的娱乐,发了铜钱就聚在一起喝劣质的烈酒,缓解肉体和精神的疲惫,醉醺醺的随意找个地方睡觉,第二天继续上工。
“丁九十八。”
白世玉三长一短敲了三次门,心底不禁鄙夷,也只有守旧的神国人才会用这种古老的暗号。
吱呀!
开门的是个中年汉子,穿着黑乎乎的麻衣短打,头发乱糟糟邋里邋遢,与那些酗酒的工人没什么区别,冷声问道。
“你找谁?”
白世玉单手放在胸前,声调肃穆道:“金神在上。”
汉子眼中戒备消散,让开路放白世玉进去,自己则是站在门口放哨。
四五步宽的院子,横七竖八晒着衣服,将里屋情形遮挡的严严实实。
白世玉进门看到个白袍老者,正在虔诚焚香跪拜,供桌上的神像半人半鸟,背上张开双翅,坐骑是条漆黑猛虎。
片刻之后。
老者日常祭拜结束,起身问道:“东西带来了?”
白世玉从袖口摸了摸,是个巴掌大的精钢齿轮,也不知怎么就躲过了差役搜查。
“这是赵氏布行最新式号机器的零件,为了偷它,可是费了巨大心血。”
“不愧是盗圣,名不虚传!”
老者将齿轮收入怀中,递回去一袋金币:“还是老价格,以后有多少收多少。”
白世玉掂了掂重量,正待转身离开,只听到老者幽幽说道。
“白家传承千年,谁曾想后人竟然是盗圣,这让白家祖宗知晓了,会不会死不瞑目?”
“你们调查我?”
白世玉丹田中气血运转,两支花纹奇异的匕首从袖口滑入手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死死锁定老者。
大周对机器的管制极其严格,莫说整个机器失踪,就是零件损坏都得报备官府,一旦盗圣身份泄露出去,白家必遭灭门大劫。
“深入合作,总需要互相知道底细。”
老者自我介绍道:“老夫姓金名诚,领神国三长老一职,几乎没有武道修为傍身,如此诚意可够?”
白世玉稍稍松了口气,之前与神国人交易已经数次,倒也从未出过岔子,询问道:“怎么个深入合作?”
金诚说道:“宁德坊的有间酒馆,近年来汇聚了不少世家重要人物,你想办法混进去做个伙计,慢慢取得那些老财的信任。”
白世玉眉头微皱:“为什么选我?”
“那些老财哪会看得上寻常人,白家曾经贵为后族,家学渊源,足以入得了他们的眼。”
金诚解释道:“况且白公子精通武道,又熟知金石古玩,定能与那些老财成为忘年交。”
白世玉思索后摇头拒绝:“此事太过凶险,你我就当没见过。”
说完身形闪烁,消失在夜空当中。
墙角阴暗处浮现黑影,身穿漆黑长袍,头戴玄色兜帽,躬身施礼道。
“长老,白世玉是最合适人选,完全可以用身份威胁他。”
“强扭的瓜不甜,而且你放心,他一定会去酒馆。”
金诚笑着说道:“江南的信众调查白世玉时,意外发现他隐藏的第二重身份,黑盟仙京堂主!”
黑影惊异道:“世家公子哥竟然加入黑盟,他为什么这般做?”
“当年白家产业受机器冲击,几乎赔的倾家荡产,不得已离开京城回到江南祖地,从千年世家沦落为地方富户。”
金诚说道:“或许是出于对机器的报复,所以加入了黑盟。”
黑影沉声问道:“长老,如果白世玉得到机器图纸,将它卖与我们,真的要带回神国?”
金诚疑惑道:“为什么不呢?”
黑影语气中带有担忧:“佛道二教受机器影响,开始重经义轻仙佛。机器出现在神国,会不会动摇百姓对金神的信仰?”
“当然会,百姓甚至会质疑神的存在!”
金诚叹息道:“当年诸国联盟是最后的机会,结果大周非但没有覆灭,反而愈发兴盛强大,你就应该知道机器无可阻挡,我们只能接受。”
黑影说道:“可以封锁神国边境,禁止任何机器产物进入,并且将机器写入教义,言明那是对金神的亵渎!”
“这么做只会让神国走向灭亡。”
金诚肃然说道:“你要时刻记得,神国想要长远的存在,就必须让信众过得更好。如此一来,信众纵使知道金神并不存在,也会由衷的信仰!”
“归根结底还是利益永恒,一如神国祖先选择信仰金神,是为了安全而不是什么教义!”
黑影沉默半晌,躬身施礼。
“卑下定以手中剑,为神国夺得机器图纸!”
……
数日后。
晌午。
烈日炎炎,酷暑难耐。
酒馆内放置了冰块,气温清凉舒爽。
许多平日里舍不得来的客人,也买壶酒浅饮慢酌。
报童杨力已经与云毅相熟,经过同意后端着大盆烤花生,避开戴金表的大老爷,对客人躬身施礼。
“先生,要花生吗?现烤的花生,三文钱一斤。”
酒馆不过十来张桌子,绕一圈就卖出去大半盆,报童从赚来的铜钱中数出五枚放在柜台上。
云毅也不客气,收起铜钱说道:“你应该卖十文钱。”
杨力摇头道:“那赚的太多了。”
“有趣。”
云毅提醒道:“记得每天打烊前,嗯,就定在戌时,过来打扫花生壳。”
杨力连连点头,知道云毅不喜欢人下跪,躬身道:“掌柜的放心,我一定打扫的干干净净!”
这时。
一道声音传来。
“掌柜没伙计打扫?您看我行不行?”
云毅转头看过去,是个面如冠玉的青年,模样生的俊俏。
纵使脸上抹了煤灰,又换上了脏兮兮的麻布衣衫,努力弯腰撅腚,也遮掩不住公子哥的气质。
“你姓什么?”
“姓白,梨花白的白!”
白世玉这几日安排好了假身份,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变了。
“世上,竟然有这般相似的人!”
云毅怔然许久,下意识施展涅槃秘术,又摇摇头散去法力。
如今世道,正混乱不堪。
修仙界残留的老怪物经营酒馆,上个时代的旧贵族怀念过往,神棍在街上跳大神治病,医馆白大褂推销新式药剂,钢铁齿轮锵锵转动,火车发出刺耳轰鸣。
无论是轮回转世,还是相似的人。
在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相遇,都不错!
故人久未见,归来仍少年。
云毅掐指一算,老白已经故去一千六百三十年,连坟墓都迁离了京城。
“那你就做个跑堂吧!”
“诶,多谢掌柜收留。”
白世玉硬着头皮答应,总觉着自己让人看了个精光,心底发虚的搓手跺脚。
杨力双目瞪圆,看白世玉的眼神隐隐有些仇恨,仿佛欠了很多钱一般。
白世玉躲开云毅诡异目光,说道:“你这小娃娃,我帮你干活还有错了?”
“明明我先来的!”
杨力说话声中带着些哭腔,刚刚听到可以每天来酒馆,兴奋的几乎欢呼雀跃,报童之外又多了份稳定工作,以后可以卖花生补贴家用。
随着新式织机的推广,对棉麻羊毛的需求日益增长,不可避免的让无数百姓失去了土地。
无所依靠的农民为了吃饭,只能去城中工坊做工,否则不止会饿死冻死,还触犯了朝廷律法。
朝廷为了地方稳定,以及工坊有足够的劳动力,从律法层面规定流民有罪,如果一个月没有稳定的工作,会被差役抓去矿山挖石炭。
工坊低廉的收入,以及极高的失业率,让每一份能稳定赚铜币的工作弥足珍贵!
白世玉恍然,目光中带有同情与歉意,说道:“放心,我是跑堂,不是杂役,那些花生壳还要你自己清理收走。”
“真的?”
杨力惊喜出声,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一定清理干净,前几年在王氏布行擦机器,属我干活勤快擦得干净。”
白世玉笑道:“这烤花生味道一般,我教你秘制茴香豆的做法。”
“谢谢白大哥!”
杨力不断躬身感谢,听到有人买花生,连忙端着大盆过去。
白世玉搓了搓手,没话找话说道:“掌柜,那以后我就在您这跑堂,不知住宿和工钱怎么算?”
“后院有几间屋子,除了主卧随你挑选。”
云毅说道:“至于工钱,先按照每月二两,干得好涨工资,年底有奖金。”
既然白世玉假装穷人登门,云毅就没有故意戳破伪装,反而打算可劲儿让他干活。
白世玉来之前做过功课,学着店小二的语气说道:“掌柜放心,咱一定让客官满意,那我现在就去干活了?”
云毅微微颔首,又说道。
“先去换身干净衣服!”
……
夜间。
最后一波客人离开。
杨力清扫垃圾,白世玉规整桌椅,云毅悠闲的看话本。
“掌柜,白大哥,明天见。”
杨力干完活,欢快的挥手告别,充满朝气仿佛没有任何苦累。
或许几百年后,杨力会成为历史的背景板,用来证明工坊死命压榨百姓,当然也确实如此。不过现在的杨力没有这种意识,面对压榨只会忍耐,每天为多赚几个铜钱而兴奋!
白世玉收拾好桌椅门窗,说道:“掌柜的,累了一天,我先去睡了。”
武道修至精深,区区跑堂自不会劳累,然而他总觉着孙掌柜悄悄打量自己,两股颤颤,脊背发凉。
云毅合上话本,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如一起去勾栏听曲?”
白世玉疑惑道:“今儿什么日子?”
“二十岁生日。”
云毅今年正好千七百岁整寿,又与故人重逢,合该庆贺一番。
白世玉面色微红:“我从来没去过勾栏……”
云毅随口问道:“满月阁的花魁,清清姑娘怎么样?”
“太瘦了,比不过春风楼的妙玉……咳咳。”
白世玉咳嗽几声掩饰尴尬,连忙解释道:“都是传言,道听途说!”
云毅也不揭穿,笑着说道。
“那更要去看看,验证一下传言真伪!”
大约半个时辰。
春风楼。
云毅站在门口啧啧称奇,仅仅两百年没来,竟然生出这么大变化。
姑娘们穿着模样怪异的服饰,造型颇为新颖,有丝的,有皮的,有猫耳,有狐尾,对着行人搔首弄姿,与街上的长衫大褂格格不入。
“这可真是……”
云毅怎么也没想到,只是将历史的车轮轻轻推了一把,竟然出现了如此混乱糅杂的景象。
白世玉说道:“听说这些衣服,出自文人大家之手,每过些时日,春风楼还会有新式衣衫评比,那才是真个……啧啧!”
“读书人的花花心思起来了,一般人真比不过!”
云毅出关一年时间,在酒馆听到不少传闻。
时代变革滚滚而来,仍守着四书五经的老旧读书人,清楚感受到所学无用,正在被时代所抛弃。
奉为圭臬的先贤典籍找不到答案,这些人只能在迷茫中自行变化、探索,其中少不了激进派,一些思想甚至比新家族还要激烈。
易发易服只是其一。
有些读书人绝望后当街烧书,披头散发,发誓要做新圣贤!
“其他的且不说,这新式衣服很是挠人心思。”
云毅抬脚进门,由于来的晚了,二楼包厢客满,只能在大厅散桌。
春风楼内部装饰变化倒是不大,仔细看细节处,为了刻意凸显古意、传承,挂上了历史上来过的名人留字。
云毅目光扫过落款,发现有不少认识,甚至当年言谈甚欢的故人。
毕竟春风楼几百年老客,来了也不能连续不断的庆贺,金丹真君也承受不住,遇到有趣的人就交流一番心得。
“这些家伙个个是浪荡子,靠着几笔文墨丹青,竟然有资格挂墙上了!”
名人字画彰显春风楼传承千年,深厚底蕴,老财们最是吃这一套,以至于新旧时代交错中,非但没有让同行超越,反而历久弥新。
白世玉刚开始还扭扭捏捏,三杯两盏下肚,便现了原形,很是熟络的帮姑娘摸骨。
云毅唤来老鸨,给了几张兑票,吩咐台上换了首曲子。
琴瑟和鸣,曲声悠扬。
云毅忽然问道:“小白,你听这曲子怎么样?”
“身段保持的太差,声音过于媚俗,勉强能听,只是曲子有些老了。”
白世玉点评的很是专业,显然是勾栏常客:“这届花魁有些差劲,听说是赵家商号砸钱硬捧出来,用来宣扬新式布料,名不副实。”
“嗯,不错。”
云毅微微颔首,心中稍稍放松,不着痕迹的换了话题。
当年老白最是喜欢此曲,每逢听曲必点,说他轮回千百回也忘不了。
“如此看来,大抵是相似的花罢了,轮回之说仍是虚妄。这样也不错,既见了故人又无甚风险,否则贫道该考虑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