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群老财能玩到一起,必然是有相似爱好。
陈承业好古籍,卢博喜欢古家具,另外几个老头也差不多,都喜好搜集古物。
言必称古,交朋友也得往上数八辈,非世家进不来圈子。
这已经不止是爱好,还有怀念!
云毅拱拱手说道:“这是祖传残卷中记载,模样好看,就让人打造了。”
“不错,很不错!”
卢博连声赞叹,觉得云毅家学渊源,有资格与自己做朋友。
陈承业面露得色,如今这狗屁的世道,人心不古,能从乌漆嘛黑的烟尘中寻一妙人,实属快意。
“法掌柜上酒,今儿不醉不归!”
说着对外面仆役挥挥手,当即拎着食盒布菜,按照祖上的规矩,小聚十六道菜绝不能少。
酒过三巡。
“当真是古法酿造的梨花白,传闻成名于大乾之前,这般醇厚口味,哪是如今能比!”
名唤杨崇的老者说道:“只是一壶酒才卖一两,太便宜,颇有些对不起咱这身份。”
老财们受时代潮流冲击,祖上基业损失惨重,奈何祖宗攒的家底太多。
土地矿山暂且不论,地窖里埋的金瓜银球,只要不去做生意,十辈子也花不完。
同时受新兴商业家族的排挤,进不去也瞧不上新兴产业,所以这辈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尊贵的传承。
云毅笑道:“杨老爷觉着便宜,咱可以独立出一个酒缸,按照您的口味酿造,别人来了多少钱也喝不着!”
“还能这样?”
杨崇稍加思索,以梨花白的口感,酒馆必然名声远扬,这独立的酒缸就是身份的象征,当即从袖口取出千两银票。
“劳烦法掌柜!”
陈承业等人不似杨崇好酒,却也觉得有趣,纷纷取出银票记上一缸。
云毅这些年近乎闭死关,受经文与功法影响,离仙愈近,离人愈远。此番出关就是为了体验红尘,恢复人性,自是舍了天下第一的姿态。
既是经营酒馆,就应该用心尽力,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做个门面。
详细记下各人口味,约定一月后就能品尝。
这时。
一道声音传入酒馆:“卖报!卖报!墨家大师制造出机器车,无需马拉就能行走……”
云毅闻言微怔,招手呼喊报童。
“买报纸。”
报童约么十来岁,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从斜挎的大背带中取出报纸。
“诚惠,五文。”
云毅看到报纸上,竟然有黑黢黢的图案,摸出一枚银币:“来二十份。”
报童喜笑颜开,连连躬身:“谢谢掌柜,掌柜必发大财!”
“有意思。”
云毅指了指门口,说道:“明儿我在这竖个报箱,每天送二十份。”
报童激动的就要跪拜磕头,让云毅连忙扶了起来,预付了明天的报纸钱。
回到酒馆。
陈承业说道:“掌柜,给我一份,咱看看这世上,还能有不用马拉的车!”
云毅笑了笑没有解释,将来还有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车,分出去四份报纸。
陈继业一眼就看中头版头条,图案模糊不清,对照上下文才知道是个车头,无需牲畜拉拽,通过烧煤就能自动行走。
“又是蒸汽机!又是烧煤!”
狠狠的将报纸拍在桌子上,懊恼又后悔的喝了两杯酒,方才压下心中火气。
在座的都知道缘由,当年陈家在京城附近,有几座石炭矿山,属于极容易开采的上等矿,结果与朝廷换了几千亩良田!
卢博也吃过类似的亏,冷哼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墨家,太祖为了推广机器,不知怎么编造出来的名号,还请了几个木匠装饰成墨家传人!”
陈继业颇为不认同,反驳道:“如果没有墨家,难道当真是昆仑山仙人传法?”
“哼!太祖自称昆仑弟子,前朝太始帝的师弟,还不是为了收拢庆国旧部。”
卢博说道:“仙道之说本就是虚妄,太始帝那般强人,求仙问道也不见长生。如今连佛道二教,都开始修改经义,重经义而轻仙神。”
陈继业坚持认为:“这世上有仙人!”
“又要说你祖宗,从仙人那偷来的碗碟?”
卢博嗤笑道:“我卢家族谱往上数有三四千年,从大乾之前就是世家,族中遗留的先辈古籍,还说卢家有仙人呢!”
“什么叫偷来的,那是仙人赐予。”
陈继业气的青筋迸发,气血运转,体型暴涨半尺:“你卢家就是地主老财,能有个屁的仙人!”
卢博也不是好相与的性子,家传气血武道炼至精深,撸起袖子就要与陈继业分个高下。
“两位客官息怒。”
云毅见此情景,连忙上前阻止,轻轻按在二人肩膀上:“世上有没有仙人不重要,这火车,姑且叫火车,可是会引起天下剧变。”
陈、卢只觉得磅礴力道,压得二人不得不乖乖坐下,心中不禁惊骇莫名。
杨崇问道:“法掌柜,有什么见解?”
云毅说道:“火车不知疲惫,只需烧煤就能日夜奔行,远非牛马牲畜能比,况且蒸汽机的强大动力,所带来的运载能力也是车马百倍……”
陈继业顾不得震惊,问道:“那岂不是说马场没价值了?”
时代变革的红利太过巨大,老财们只吃了个边角,也赚到了不少金银。比如陈家祖传的马场,随着商业发达对运力的需求日益旺盛,成了他家一大进项。
云毅摇头道:“不会一文不值,却会大打折扣。”
“说得有理!”
陈继业腾的站起来,拱手道:“多谢掌柜指点,陈某家中有事,过些日再来拜会。”
卢博等人也起身告辞,他们几家虽然没有马场,却可以趁此机会,狠狠的割一笔反应慢的家族。
云毅收拾酒杯碗筷,趁着没人施展清尘术,立刻光洁如新。
“如今客人少,尚能忙得过来,以后必须招人,厨子之外还得有跑堂伙计!”
……
半月时间过去。
梨花白在附近有了名声,由于店中不供应饭食,不少客人买了酒去别家吃饭。
这日。
云毅大清早来到酒馆,先从报箱中取出报纸,发现头版头条竟然有个熟悉的名字。
——昭文书院卢院长,公开宣称“火车”将替代牲畜,马场将变得一文不值!
“这些老财看着古板守旧,实则比寻常人更容易接受新鲜事物,个个精的像猴儿,朝廷还没对外出售火车,先买软文做空了马场……”
哒哒哒!
马车停在酒馆门口,仆人跪在地上。
陈承业踩着背下来,春风满面笑意盈盈,与正在开门的云毅打招呼。
“法掌柜,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云毅笑着拱拱手,从贴着陈字的酒缸中打了壶酒:“陈先生好清淡,酿造时特意加了桂花,降低辛辣又有回甘!”
陈继业品尝过后,连连赞叹,从袖口掏出一叠兑票。
“前些时日多谢掌柜提醒,陈家非但没吃亏,还趁机大赚一笔,些许谢礼不成敬意!”
云毅摆摆手推辞道:“陈先生莫要客气,您觉得咱这缺银子吗?”
“也是。”
陈继业笑道:“掌柜的行走坐卧,吃穿用度,无不表明家学渊源。尤是武道精深至此,世所罕见,可是把我和老卢吓到了。”
陈家、卢家能传承至此,宗族底蕴深厚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武道勤修不辍。
武力才是保证老财祖产的根本,否则早让新兴世家瓜分干净,机器的生产力再怎么强大,也比不过直接抢来得快。
“家传武道,随便练练。”
云毅说道:“还要感谢陈先生送来的话本,两千多册,足够看一辈子了。”
陈继业微微颔首,自是听懂了云毅转移话题,识趣的没有继续追问武道来历。
他早就将云毅底细查了个干净,有层身份是白云观道士,没能查出具体哪座道观,应该是捐香火钱买的度牒。
另有层身份是法海,京衙户籍。
陈继业从未听说过姓法的世家,应该是侥幸继承前朝遗物的小家族。
前朝以武立国,太始帝更是一己之力威压云洲百年,庆国覆灭后传承散落四方。包括当今新兴家族能迅速崛起,倚仗的也不止是周太祖和机器,还有气血武道传承。
老财们嘴上说的仁义道德,言必称古,当真能武力打杀新兴家族,定然不会心慈手软。
这两层身份,在陈继业眼中不算什么,陈家也有不少分支改名换姓。
关键是,法海住在宁德坊仙人故居!
这正是陈继业来酒馆的缘由,陈府位于城东永昌坊,自持身份从不来这种二流地界。然而听府上仆人汇报,仙人故居有人入住,特意绕远来酒馆来打探。
陈继业看着法掌柜招呼客人,微微摇头,叹息一声。
“可惜不姓周。”
从陈家族中得知,祖上追溯至大乾圣皇,期间数次得遇仙缘。
如今痴迷于搜集古籍,根本上是源自对死亡的恐惧,对长生的追求。
数十年间,陈继业搜集了不少关于大乾朝的典籍,通过蛛丝马迹的串联与猜测,自认为发现了历史真相。
大乾圣皇立国登基,靠的是仙人支持!
这个结论与当今史书记载相左,不为史学家认可,毕竟陈继业读的是野史。
“人生之苦,莫过于求不得。”
陈继业目光复杂:“或许那仙人故居,不过是祖先翻墙去玩,遇到了个会讲故事的道人,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
新时代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滚滚而来,陈继业已经不相信志异传说,毕竟连佛道二教都开始变化。
信众信仰的是教义,而非神仙!
云毅猜不到陈继业复杂心绪,也不会去施法探索人的神魂,如同真的酒馆掌柜欢迎客人。
“朱先生来了,快请坐。”
“两壶酒带走?客官稍等!”
“张老板先带几天菜,厨子以后会有。”
“……”
梨花白味道在京城堪称绝顶,好酒的喝一次就忘不了,大清早就来打两壶。
云毅忙不得的招待,如同旋转不停的陀螺,身上离群索居的仙气儿愈发稀疏,愈发像个凡人。
人忙碌起来,时间过得飞快。
夜间回昆仑洞天修行,庭院中只留个幻影,白日里忙碌着招待客人,不知不觉酒馆开了半年之久。
陈承业、卢博等人是闻名云洲的千年世家,由于经常来酒馆吃饭,慢慢吸引了不少其他世家子弟,又因为梨花白独一无二的品质,慢慢成了老财聚会之地。
老财们的装扮都差不多,四方巾,长衫,拐杖,以及啪啪啪作响的黄金怀表。
布料自然是最上等的手工,长衫不起眼处绣上家族标志,拐杖看似木质实则实心精铁,镶嵌鸽子蛋大的翡翠。
黄金怀表也不是机器产物,谁用量产货必遭排挤鄙夷,必须是匠人手工制成!
别看一身的金银财宝,老财们聚会从来不谈钱,忒俗,必须比祖宗,聊传承。
譬如陌生的两个老财相遇,先得盘一盘各自的祖先,你家祖上是三百年前的郡王,我家是五百年前的亲王,那就是高你一头!
随着老财们汇聚,秉着新老不相见的原则,新兴家族从不来有间酒馆。
俩种人见面就互相嘲讽,一个说小土鳖没文化,一个说老不死埋半截。
有间酒馆还因此遭人针对,宁德坊的差役不知受谁指使,气势汹汹的来查账目,说是有人举报少交了商税。
云毅取出个金元宝,当着差役的面,轻松的捏成了标准的金币。
以指尖代刻刀,在金币表面挥毫,片刻时间就将自己的头像画了上去。
自此之后。
宁德坊的差役再没来过酒馆,偶尔下了值来喝酒,也是换上便装。
云毅发现,新老家族势同水火,道士却能周璇与两者之间,向陈继业打听过原因后,忍不住唾骂一声。
“这群家伙丢尽了祖宗脸面!”
白云观的道士继承丹鼎宗、地火宫传承,从典籍中发现了不少配方,比如某个无聊修士炼器之余,发现石灰石粉碎后煅烧等等。
这种配方在修仙者眼中,还比不过下品法器炼制窍门重要。
道士通过配方,获得了大量金银财富,转头就开始篡改先贤炼器炼丹经文。
仙神数百年不现世,又尝到了机器和商业的庞大利益,道门试图通过阴阳五行解释天地万物,解释机器的合理,目前来看效果不错。
这种解释让新家族有了立脚之地,毕竟世人的灵魂让佛道、四书五经统治了无数年。
老财也能勉强接受,自我安慰所学没有让时代抛弃!
……
市巡司。
朝廷新设立不足五十年的部门,负责城内白日巡逻,维持治安稳定。
一个新的部门的出现,必然是形势的迫切需求,如果朝廷拍脑袋成立市巡司,兵马司和京衙能将它碾成灰。
周太祖成功推广机器,商业空前繁荣,流动人口越来越多。
人多了案子自然就多,兵马司和京衙忙不过来,便将小偷小摸、打架斗殴之类的小事交由市巡司处置。
城东市巡司牢房。
值守差役劳累一天,坐在椅子上瞌睡。
白世玉从嘴里吐出根铁丝,在锁眼里捅了捅,啪嗒一声门就开了。
旁边牢房的犯人看得目瞪口呆,指了指门锁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意思是敢不开门就大声叫喊。
白世玉故伎重施,帮犯人将牢门打开。
犯人面露喜色,正要趁着夜色逃跑,只觉得后脖颈剧痛就昏了过去。
“白爷的便宜也敢占!”
说话间拎着犯人后脖衣襟,放在差役对面座位,脚下施展轻功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