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牢房,朱谦和另外一些人一起,被牵到一面剥落了墙皮的围墙根下站定。十几个人,男女老少,全像霜打的茄子般,耸拉着脑袋。浓浓的白雾里弥漫着桂花的芬芳,朱谦悄悄抬起头,东张西望,寻找桂花树。这时,一老一少两个士兵走过来,给众人戴上手枷和脚镣,驱赶上囚车,全都钻进一个木笼子里。朱谦蜷缩在笼子角落,疑惑地看着与他一样迷茫的其他囚犯,谁也猜不透迎接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远处的街道传来一阵苍老的吆喝声:“老面馒头嘞!老面馒头嘞!”。一个头戴暖帽,身穿蓝色马褂的中年男人从浓雾中缓缓走出来。朱谦认出是胡知县,慌忙跪在囚车里行礼。胡友明把手伸进笼子,扶他起来,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件崭新的大棉袄,塞到他手里,告诫他:“凡事小心谨慎,不要招惹是非。”朱谦点头答应。胡友明随即走到前方两个押解士兵身旁,往他们手里各塞了一小块碎银,转身指向朱谦,低头交代几句,便退到路旁,不再言语。待两个押解士兵锁了笼子,跳上马车,马夫吆喝一声,挥动马鞭,瘦骨嶙峋、毛色斑驳的老马一声长鸣,踏响倔强的马蹄,拉着囚车缓缓前行,磨损失修的车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朱谦看见胡知县的身影一直木然地站在原地,直到模糊在白色雾气里。
囚车驶出南溪县的城门,往西而去。太阳从身后徐徐升起,洒下微弱的光。朱谦痴痴望着县衙的方向,那里是否还关着爷爷、父亲、母亲、伯伯、婶婶、大哥、二哥、小妹……自从那天莫名被关进监牢,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他听说,爷爷、父亲、伯伯和大哥要被杀头……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晨雾渐渐消散。午后,狂风骤起,尘土飞扬。沿途景象愈加萧索,赤地千里,偶尔能看见几株低矮的沙棘,盘踞在树下的毒蛇吐出长长的信子。远处光秃秃的灰色山峦如同衰老的守卫,矗立在长江两岸,沉默地看着尘世间的生死轮回。
“我究竟被关了多长时间,外面竟然已经如此破败不堪?”朱谦疑惑地望向四周,低声自语。
“都是让长毛闹得。”老一些的押解士兵回头叹道,“整天你杀我,我杀你……石达开都被剐了半年了,还不消停!”
“要不是老子被关在这鸟笼子里,早把长毛给杀干净了。”囚犯中一个体格魁梧的大汉骂骂咧咧高声叫道,“想当年老子跟着曾将军,打了多少胜仗,砍了多少人头。那时候,每次攻下一座城,曾将军就给我们放三天假,城里东西随便抢,钱,女人,见什么抢什么。什么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什么名门闺秀,老子不知玩了多少,都腻了。我记得有个长毛的婆娘,衣服一扒,那皮肉白得跟棉花一样,压在下面,可真酥啊!”大汉越讲越下流,听得几个男囚犯眼睛都直了,浑身燥热。
大汉叫王虎。据他自己说,他曾是曾国荃的部下,跟着他辗转拼杀,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立下过无数战功……
“你就吹牛吧!”众囚犯嘲笑着打断他的回忆。
“快看!”一个囚犯突然惊叫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朱谦看见路边的黄土坡上,十余条野狗正在刨食,仔细看时,地上分明是一具人的骸骨,原来野狗们在挖尸体吃!野狗们听见车轮的嘎吱声,纷纷抬起头,瞪着绿色的眼睛看向这边,狺狺狂吠不止。随着领头的大黄狗发生狼嚎般的长啸,野狗群发疯一般往这边冲来。
“快跑!”一个士兵大喊,同时抡起手里的长枪,往试图靠近的狗嘴里不停地捅。车夫早扬起马鞭,“啪”的一声抽打起来,老马受惊,拉着囚车,呼哧呼哧拼命地奔跑,口鼻中吐出急促的白色雾气。
一只大黑狗纵身一跃,试图跳上囚车,不曾想扑了个空,脑袋磕在车架上,惨叫一声,跌倒在地。马上又有一只大黄狗尝试往车上跳跃,一纵身,竟然果真从木笼子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它朝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囚犯们张开血盆大口,绿色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一副要吃人的凶残模样。众人正惊慌时,王虎猛地站起身,举起手中的木枷,就要朝那黄狗打去。黄狗一转身,绕到他的身后,张口就要咬他的小腿。王虎带着脚镣,行动不便,亏得朱谦及时举起木枷,站在背后,狠狠砸在黄狗的腰上,黄狗惨叫一声,痛苦地倒在囚笼里,浑身抽搐。
又有两只疯狗跳进囚车,与王虎对峙着。王虎回头对众人喊道:“大家一起上!”随即又站起两个囚犯,四个人一同举起木枷,朝那两条疯狗没命地砸去。一只疯狗躲闪不急,转眼间被砸成肉泥,另外一只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跳下车去。
马车扬起的尘土飞进野狗绿莹莹的眼睛,两只惨死在囚车里的野狗,嘴角不住地翻滚着殷红的血,滴答在悠长的黄土古道上。随着最后一条疯狗也终于停止了追击,众人才如释重负长长舒出一口气。王虎望着惊魂未定的众人,眼神里满是不屑,“几条狗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一群胆小鬼!”
“那些还是狗吗?狗也吃人?”一个男人反问道。
年轻士兵“哼”一声,冷笑着说:“把你饿急了,你也吃人。”
男人低下头。
“军爷,我们这是要去哪?”王虎趁机问那士兵。
“曲安县。”老一点的押解士兵回答说,“那里有几位将军打了胜仗,灭了白莲教逆贼。朝廷论功行赏,就把你们几个赏赐到他们府里当差。他们都是些宁远府知名的大姓。也是你们运气,能到这等有钱有势的主人家里当奴才,从此吃得饱,穿得暖,不知比我们这些当兵的要好上多少倍。”
“那你进笼子来当奴才,老子替你当兵怎么样?”王虎呵呵笑道。
“呸!下流坯子!”年轻一些的押解士兵厌恶地瞅了他一眼。
日落时分,囚车驶进一座荒芜的村落,那是一片几乎被遗忘的土地,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苍凉。放眼望去,只剩断壁残垣,几乎找不见一间完整的房屋。
两个押解士兵喋喋不休地埋怨着。午后被野狗追击时,他们跑得太过匆忙,导致错过通向驿站的路口。他们原本指望能在村子里借宿,或者找到客栈,度过九月的寒冷夜晚,可眼下村里连一个人影都寻不见。
“吁——”
马车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下,士兵们跳下车,推开两扇旧木门,走进破败的庭院,倾圮的围墙下野蒿疯狂生长,钻出狐狸惊恐的小脑袋。剥落了瓦片的房屋露出灰色的木架和屋檩,一大群蝙蝠肆无忌惮地飞进飞出。
马夫在庭院中的枣树下栓了马,生起火,拾来残坏的桌椅当做柴火,扔进火堆里,霎时火星四溅。两个士兵把笼子里的两条死狗拖到水井边,剥了皮,掏了心肝肠肺,胡乱清洗后,就架在火堆上烤。囚车里的犯人们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翻滚着油花的狗肉,只咽口水。
“吃了疯狗肉,人也要发疯的。两位军爷不如分我一口,我给两位爷试试毒!”王虎在囚车里胡诌道。两个士兵听闻,面面相觑,犹豫起来。老一些的士兵回头瞅一眼,真的扯下一只狗腿扔进囚笼。十几个犯人们立即围上来想要争抢,被王虎一脚一个踹倒在地,他们恶狠狠地看着这个彪形大汉,恨不得连他一起给吞了。王虎抓住狗腿,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了半天,才美滋滋咬下一口狗肉,“妈的,真香!”说完,恋恋不舍地把狗腿递到朱谦跟前,“小子,你也咬一口。”随后让另外两个一起打狗的男人,每人也都咬上一口。剩下的半截狗腿被他扔给一个女囚犯,大大咧咧道:“女人小孩,每人咬一口。你们几个杂碎,打狗时不出力,这会要吃肉,想得美!”他举起木枷,指着几个囚犯骂道,“谁敢抢,老子砸烂他的脑袋!”
不觉已经夜深,庭院中响起众人的鼾声。远处的山坳里传来凄苦的狼嚎。冰凉的夜风袭来,朱谦蜷缩在棉衣里瑟瑟发抖,抬头看向星空,星光熠熠,如点点灯火,静静照耀着幽深的夜。他找到北极星,莞尔一笑,就像找到那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天亮后,马车继续西行。半路上,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顷刻间大雨如注。众人全都被浇得落汤鸡一般,兼之道路湿滑,行动缓慢,一个个叫苦不迭。寒风凄雨中走了好几个时辰,一直到日暮时分,才终于到达一处驿站。两个押解士兵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就往驿站屋里跑。王虎在笼子里慌忙喊道:“两位军爷,行行好,让我们也进去避避雨吧。”年轻的士兵掏出鞭子就要打人。老成的那个劝道:“让他们进来躲躲吧。这么大的雨,一夜淋下来,真把他们冻死一个两个,上头追问,你我身上免不了麻烦。”年轻士兵这才收起鞭子,一边骂,一边打开囚笼,让囚犯们戴着手枷和脚镣进了马厩,随即找来一根铁链,把把众人的脚镣锁在一起。
“谁要是胆敢不老实,妄想逃跑,我立即结果了他。”年轻士兵亮出明晃晃的腰刀,朝离得最近的犯人踢上几脚,转身走出了马厩。
晚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人给马厩里的众人端来一盆野菜窝窝头。老仆心善,见这些人个个浑身湿透,不住地打颤,便端来火盆供他们烘烤衣服。又盛来一大盆热腾腾的姜汤,放下几个破碗,让他们暖身驱寒。
王虎一边喝着姜汤,一边说:“大爷,等我以后出息了,我一定好好报答您,给您一屋金子。”
老汉却怒喝起来:“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众人也都嘲笑起来。“去!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虎气呼呼地反驳着。
火盆里的最后一丝火烬已经熄灭,所幸,骡马的汗臭味混合着粪便的骚臭味,让逼仄的马厩在这寒冷天气里多了一丝温暖。众人困顿不堪,蜷缩在一起,匆匆入睡。半夜时分,朱谦被外面迷迷糊糊的吵闹声、厮杀声惊醒,听了好半天也没听清楚什么,喊叫声却渐行渐远,只剩一阵狗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