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卷很快重回南溪县,胡友明接过知府批示,看了半天,请来乌师爷商量。乌师爷琢磨一番,便明白了知府的用意。乌师爷说:“知府大人批示:案卷有疏漏,驳回重审。这是在提醒我们,把纰漏补上就行,可没说这里有冤情。您看这里,批示‘长毛为什么出现在县城?语焉不详。’我们就回‘朱昭前日已畏罪自杀,因此不曾审问出来。’这里批示‘人证不足’,这个好办,我去他邻居家走一躺,不怕没人看见。”
“朱昭分明还活着,怎么就畏罪自杀了?”胡知县大骇。
“都这个时候了,大人您还在乎那些罚俸吗?我来交代赵世良。这事因他而起,岂能让他轻易置身事外。”
清朝时,一旦有犯人死在狱中,知县就必须写繁琐的陈情文书呈报上级进行解释。如果查出犯人是受刑致死,知县还会受到罚俸的处罚,因此乌师爷才会劝胡知县不要在乎那几两银子。
“做仔细些吧。”胡知县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乌师爷领了几个衙役,在朱家门外敲锣打鼓,引来左邻右舍围观。乌师爷掏出五两碎银子,喊道:“朱家暗通长毛,意图谋反。凡是有目击者愿意作证的,赏银五两。”
吆喝半天,人群里只是窃窃私语,却没有人敢站出来。乌师爷又厉声道:“凡知情不报的,与谋反同罪。”
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站了出来,他是朱家邻居曹家的小儿子。据小男孩回忆称,前些天夜里,他起来上茅厕,忽然听见一阵狗叫声。他害怕,四处看,发现朱家亮着灯笼。他就趴在门缝上偷看,却窥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长毛,还有一个人跟他说话。
乌师爷大喜,蹲下身来,问道:“可听见长毛说了什么?”小男孩摇摇头,“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听不清楚。”
乌师爷又问他,可看见长毛长什么样,能不能指认出来。小男孩还是摇头,“距离太远了,又是夜里,也没看清楚。只看见他披头散发,因此知道是个长毛。”
乌师爷捻者胡须点点头,写了供状。小男孩按下手印,接过五两银子,高高兴兴跑回家去。
不几日,案卷再次呈报宁远府,张贵元接过一看,依然是判朱家谋反。更让他没想到是,作为案件的主犯,朱昭居然畏罪自杀,导致许多供词死无对证。张贵元骂道:“胡友明你个糊涂蛋,无药可救!”把案卷一封,让人送往成都。
光阴似箭,一眨眼间到了农历八月。女儿穿了新衣服,一个人坐在廊下啃着桂花馅的月饼,胡友明与妻子正忙着打点中秋贺礼,稍后便要交代侍从给本县的各位乡贤一一送去。这时,四川总督府把朱家涉嫌谋反一案的批示文书传回了县衙。胡友明心想:这么快,难道是卷宗又给驳回了?赶紧打开一看,不觉手脚冰凉,心里五味杂陈。总督府的文书上说得明白:朱昭私自窝藏长毛,罪同谋反。按律,家中十六岁以上男丁全部就地正法。十一岁至十五岁的男丁受阉刑,与其余人等一起,罚没为奴。
胡友明手捧文书,呆如木鸡。当时把卷宗呈上去,他本来是盘算着,按照惯例,如此重要的案子,卷宗会先经过臬司衙门递往总督府,然后再呈报京城,随后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举行三司会审,都无异议后还要递交皇帝批阅,一番流程下来至少半年。这半年内,说不定出现多少变数。何况主犯已死,他再周旋一番,设法救下朱桂一家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不料,四川总督府竟然擅自做主,直接就给判了死刑。这下他胡友明纵有万千心思,朱桂一家也是没法搭救了。
午后,胡友明一个人来到牢房,命人把朱谦带进审讯室,随即屏退他人,对跪拜在地的朱谦说:“你家里犯事,按《律例》,你今年十一岁,本该与哥哥一起受阉刑。我见你可怜,有意给你家留个后,私自改了你的年岁。以后凡是有人问起,你只说自己十岁。你可要记住了,一旦真相泄露出去,你我都没有好果子。”
朱谦年幼,一向只读圣贤之书,并不懂阉刑是什么,对男女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当然也不可能明白阉刑与留后之间又有什么关联。但是他见知县大人如此严肃,料想是件极其重要的事,便补助地磕头谢恩。胡友明看着这个瘦弱的小男孩,惭愧不已,“日后你若做出一番事业来,只要不掘了我的祖坟,我就知足了,还谢什么恩。”
胡友明还想去看看朱桂,道个别,毕竟朋友一场。可终究心里有愧,无颜面对。思来想去,胡友明时时安排些饭菜,让人送进牢里去,又嘱咐衙役,不许为难他们。
朱桂共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都被关在牢里。孙女年方九岁,乳名丫丫。三个孙子中,老大叫做朱钰,十八岁,老二叫作朱勖,十四岁,都是朱端的儿子。老三叫做朱谦,是朱昭的儿子,才十一岁。朱谦排行老幺,又最伶俐,深得爷爷奶奶偏爱,打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胡知县抓人那天,朱谦正骑了一匹枣红色小马驹,和哥哥朱勖在林子里射猎,马鞍下挂了数只血淋淋的兔子。朱谦今天又是百发百中,很是得意,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爷爷的笑脸,他会把自己紧紧搂在怀里,长长的胡子挠得他痒痒的,只想打喷嚏。爷爷乐呵呵地问:“我家孙儿将来是要考文状元呢还是考武状元呢?要我看,我们都给考了,你说好不好?”
正走着,朱谦发现哥哥朱勖似乎心不在焉,异常沉默,他喊了好几声,朱勖都懒洋洋得。他以为哥哥是因为输了比赛,不开心,鼻孔里“哼”一声,也怄气,不再说话。他羡慕哥哥的白色高头大马,他想,自己要快些长大,他要骑上更威武的骏马。
回到庄上,两人把马在门前的柳树下拴了。朱谦瞅了邻居家一眼,静悄悄的,有点失落,转头对屋里喊着:“妹妹,哥哥回来了。”没人答应。“郭叔,出来拾马粪了。”一直心绪不宁的朱勖也朝屋内吆喝一声,依旧静悄悄的,没人应答。太阳已经西斜,烟囱却没有冒出炊烟,朱谦有些疑惑。兄弟二人刚走进庭院,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不知哪里冲出五六个衙役,悬着腰刀,手里提着绳子,一拥而上,把朱勖、朱谦兄弟俩绑了起来。
刚被关进来牢里那会,朱谦整天想吐,他实在无法忍受牢里终年不散的臭气。垫在地上睡觉用得稻草不仅发霉,还生了好多虱子,咬得他浑身都是疙瘩。最让他害怕的是,整天在牢里都能听到皮鞭抽打犯人的声音和哭爹喊娘的哀嚎。他整日思念母亲,忍不住就跟着哭。他一哭,跟他一个牢房的李青就嘲笑他胆小鬼,还说:“这牢里有只饿鬼,专门抓哭鼻子的胆小鬼当零食吃。”朱谦哭得更厉害了。
李青比朱谦小一岁,却俨然一副大哥的模样。朱谦问他犯了什么罪,李青直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就把我关了进来。你呢?”朱谦也摇头。他只记得,前些天有个人问他,有没有见着家里来过陌生人。他如实回答说:“经常有不认识的人找爷爷。”那以后,再没有人找过他。
隔壁牢房先前关了三个人,一个大胡子,一个瘸子,还有一个秀才。现在只剩下秀才了。大胡子被拉出去那天,很暴躁,大呼小叫,死死抱着门柱,不愿意出去。朱谦忽然闻到一股子臭味,找了半天,才发现是大胡子拉出屎来。李青对他说:“大胡子要被杀头了。”因为不能出去亲眼看杀头,李青很失望。
后来瘸子也被拉了出去,那天,瘸子跪在衙役跟前,不停地喊:“谢谢青天大老爷!”朱谦便知道,瘸子大概是自由了。
秀才一向不怎么说话,整天躺在那里,跟死人一样。朱谦问秀才怎么了,秀才说:“提前适应下埋在坟墓里的姿势。”
日复一日,朱谦逐渐习惯了监牢里的生活,散发着馊味的窝窝头和面汤,他也能大口大口地咽下去。有时衙役会给他送来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和肉汤,他很疑惑,为什么只自己有,李青和秀才却没有。衙役并不搭理他。朱谦就招呼李青和秀才一起吃。李青毫不客气,狼吐虎咽的。秀才每次只略微尝一尝,从不肯多吃,他说:“温饱思淫欲,我宁愿饿着。”朱谦很奇怪,秀才这么死板的人也会犯罪?转念想到自己,朱谦便似乎明白了什么,顾影自怜起来。
牢房里闲来无事,朱谦便把铺在地上的那堆烂稻草给翻了一遍,择出一些干净的放在最上面,把发霉发臭的垫在最下面,这样睡起来就舒服很多。中午时分,头顶上方的窗户里会射进来一小块阳光,朱谦就把稻草挪到太阳底下晒一晒,晚上躺上去便能闻到阳光的香味。李青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和他抢有阳光香味的稻草。朱谦舍不得,两人就扭打起来。秀才知道后,央求朱谦,也分些有阳光香味的稻草给自己。朱谦那时才发现,原来秀才的牢房整日见不到一丝阳光。他突然觉得自己挺幸运。秀才央求得急了,朱谦就让秀才给自己讲诗,讲得好了,他就给他有阳光味道的稻草。秀才不屑地说:“你个毛孩子晓得什么湿的干的!”朱谦不服气,就给他背《春江花园夜》,又背《洛神赋》。秀才很诧异,“你小子还挺能!”秀才问朱谦想听谁得诗,朱谦说自己喜欢李太白。秀才就一首一首背诵起李太白的诗文来,背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两人都不觉泪如雨下。李青觉得那大概是一句极好的诗,就找来一块土坷垃,要秀才把刚才那诗写出来,还要他教自己识字。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清晨,两个衙役走进牢房,拽起还没睡醒的朱谦就往外走。朱谦想,大概自己要被杀头了,就想跟秀才和李青告别。但是他们都睡得很香,他不忍心吵醒他们,只默默看了一眼,跟着衙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