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高十2024-09-16 10:563,322

  夕阳挂在西山,最后一抹金色的余晖洒向屋脊,拥抱住困倦的花猫,它正耸拉着脑袋,做着无人知晓的梦。胡友明回到县衙,站在长廊前,看向绚烂的晚霞,感叹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不觉湿了眼角。俄顷间暮色低垂,烟锁重楼,胡友明一声长叹,命令掌灯,连夜提审朱昭。

   朱昭跪在堂下,大声喊冤,坚称遭到赵世良的陷害。据朱昭说,赵世良最近一年里,隔不了三五天时间就要往他家跑一趟。他父亲朱桂每次都好酒好肉招待,临走时还送他百十个铜钱。朱昭有些不耐烦,劝父亲别再搭理赵世良。可朱桂是个老好人,不愿得罪赵世良,依旧接待如常。谁知赵世良越发不要脸,前些天又来到家里。那天恰好父亲朱桂带着哥哥朱端拜访朋友去了,仅剩朱昭一人在家。朱昭没好气,不准备酒肉,离开时也不曾给他一文钱好处。因此,被赵世良怀恨在心。今天早上,朱昭进城来听戏,刚好遇到赵世良,被他无故打了一通不说,还被他绑在家里,关了半晌,又给送到了县衙。

   朱昭说完,胡友明便已料着七八分原委。他知道朱桂一向乐善好施,凡是衙役出城办差,往来经过他家庄上,前去讨口水的,他从来不让人空手离开。因此这些衙役都喜欢到他家去。胡友明捻着胡子,有了主意,正要问询赵衙役,见乌师爷使眼色,心下疑虑,便退回内堂去了。

   胡友明呷口茶,问道:“这个案子,师爷看来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乌师爷捋着胡须问:“不知老爷想要怎么个审法?”

   “朱昭说得真切,我看多半是姓赵的诬告。”

   “若是如此审,那便不妥了。”

   “这是为何?”

   “老爷,您上任本县知县已有半年时间,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何会把您派来这个偏僻之地?”

   “上任知县孙树英勾结长毛,欲图不轨,导致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本县到此,当务之急自然是保境安民,使百姓休养生息。”

   乌师爷笑着摇摇头,“我朝幅员辽阔,人口四万万,哪年没几场饥荒、洪水的,饿死万儿八千小民,算不了什么。”

   “那是为清丈田亩,查处隐匿人口,为朝廷征收税银?”

   乌师爷还是摇头,“整个宁远府,一年的税银不过十万两,朝廷不差这点钱。”

   “师爷有话不妨直说。”胡友明面露愠色,放下茶盏。

   乌师爷微微含笑,一字一顿道:“改土归流。”

   胡知县一听,心中骇然。从顺治年间官兵正式占据四川算起,到当下的两百多年间,宁远府施行的一直是“以土官治土民”的土司制度,知府一职由张氏世袭,下辖丰海、邗水、曲安、南溪和唐留五个县,知县分别由本地豪族兰、郑、景、孙、马五家世袭。除了这六家,还有一个豪族便是世代守着栖云山的苗家,靠着祖传秘方在云雾缭绕的大山里制作茶叶,其中最好的叫作“云顶芽”,是只有宫里才能享用的贡品,次好的叫作“云下绿”,在四川一带极受追捧,一两茶叶价比十两银子。以上这七大望族便是宁远府赫赫有名的“五县七姓”,横行乡里,富甲一方。本地百姓都说,只知道宁远府有七大姓,不知道有朝廷。为铲除这些世家大族,维护朝廷法度,雍正朝的时候曾大力推行“改土归流”这一国策,试图以朝廷任命的流官逐步取代土官。可改革阻力远超想象,加之战事不断,最后都不了了之。今年年初时孙家突然被灭族,朝廷第一时间就把胡友明给派了过来。他起初还以为只是寻常任命,经乌师爷提醒,若朝廷真的有改土归流的意思,那自己岂不稀里糊涂地成了他们投石问路扔出来的一枚石头。做得好了,惊起浪花来,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可一旦做得不好,得罪了六大姓,自己能否活着走出南溪县都未可知。想到此处,胡友明吓出一身冷汗。

   “可改土归流与这事有什么牵连?”胡友明十分不解。

   “朱家的背后就是这些豪门大族,我们要杀鸡儆猴,把态度表给所有人看到,无论是这些仗势欺人的豪强,还是隔岸观火的总督府,都得知道我们的决心。”乌师爷捻着花白胡子道,“况且,同在一个县衙办差,讲究的就是和光同尘。衙役们虽说是贱民,但毕竟代表县衙行事,往小了说,他们是县衙的爪牙,往大了说,他们是朝廷的威严。日后老爷想要缉捕逃犯,约束那些豪门大族,也全指望着他们拼死力!若此刻因为一个朱桂把这些衙役都得罪了,以后谁还肯替老爷您拼命?差事没人做,到头来耽误的还不是大人您自己的前程!”

   胡友明沉默不语。

   乌师爷接着说:“今日之事,不如顺水推舟,做成个铁案,上报朝廷。一来是老爷您勤政,明察秋毫,这么快就抓到了逆贼。二来,收买了众衙役的心,日后也好驱使。”

   “好是好,只是冤屈了朱桂一家。”胡友明于心不忍。

   “老爷您是菩萨心肠。可如今是什么世道?冤屈之人何止千千万!只怪朱桂命中有此一劫,更不该他教子无方,无端得罪了朝廷。”

   胡友明犹豫不定,回到堂上,又胡乱问了几句,便草草退堂。

   回到家里后,妻子苏氏见丈夫怏怏不乐,问他缘由。胡友明把朱桂一案仔仔细细讲给妻子听,话里话外,都是同情,有还他清白的意思。苏氏听完,把粉嘟嘟的女儿一把塞进丈夫怀里,道:“你怜惜朱桂一家,就不怜惜自己的女儿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胡友明疑惑地看着妻子。

   “你想想上任知县孙树英是怎么死得!就因为给石达开送了银子,全族一百多口人,一刀一个,全丢了脑袋,连三岁的娃娃都没放过。朝廷这么做的意思很明显,杀鸡儆猴,造反这事,凡挨着的,没一个好下场。你今日觉得朱桂冤枉,甘冒风险把他放了,可谁敢保证朱家就一定能永远老实本分?若有朝一日他真的造反了,朝廷追查下来,到时你百口莫辩!”苏氏说完,已经抹起眼泪来,“我知道你心善,可总该为女儿想想。”

   胡友明只是叹气。

   第二天继续审讯,朱昭依旧喊冤不停,坚决不肯招供。胡友明焦躁,心里一横,喝道:“你姓朱,怕不是还做着前朝的梦。用刑!”

   衙役随即取来夹棍,套在朱昭腿上,只一用力,一阵剧痛袭来,朱昭惨叫不断。衙役继续用力,朱昭招架不住,竟然昏死过去。胡友明摆摆手,两个衙役上前,把朱昭拖回牢里。

   接着提审朱端。朱端也是不断喊冤,声称对此事一无所知。一番刑具下来,全身被打得皮开肉绽,依旧嘴硬,不肯招供。

   眼看衙役轮番用刑,朱端、朱昭兄弟俩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但就是不肯承认窝藏发匪。胡友明愈发迟疑起来,心中忐忑不安。这时乌师爷劝道:“我听说朱桂这人极其懦弱,平日里家人杀鸡他都要避着,一眼不敢看。下次再审讯时,索性就让衙役押着他,在一旁看着儿子怎么受刑,见到那生不如死的惨状,不怕他不招。”

   两人商量已定,立刻把朱昭提上堂来,二话不说,先上了夹棍。赵衙役发狠,只听“咔嚓”一声,朱昭的两条小腿已经断了,青色的骨头从皮肉里露出来。在一旁的朱桂大叫一声“儿啊!”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我招,全都招,求求各位老爷,别再折磨我儿子了。”

   书吏写了供状,朱桂颤颤巍巍地按下手印。朱端、朱昭此刻也是一心求死,全都顺着乌师爷的意思招供。朱昭承认曾收留了一个快要饿死的长毛,他不清楚那长毛来历,见他可怜,就收留在家。后来,官府追查的严了,就打发他走,眼下也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

   乌师爷盘算一圈,觉得没有纰漏,便把供词呈给胡友明。胡友明端详半天,长吁短叹,着人把案卷呈报宁远府,送到通判何仕明手里。

   何仕明接过卷宗,看过后直摇头,拿不定主意,前来请示知府张贵元。张贵元看过后,也疑惑不解。他和胡友明有几分交情,知道胡友明是进士出身,一向有贤名,怎么结案文书写得漏洞百出。且不说长毛如何能躲过守城士兵层层盘查,竟然大咧咧地逃进城去,即便他成功进了城,难道不应该躲藏隐匿起来?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在城里与朱昭闲逛,轻易让人看见?

   张贵元思忖半天,揣度出胡友明的用意:他明知朱桂冤枉,却又不敢直接释放他,才故意留下这许多破绽,指望着府里来搭救。好你一个胡友明,倒把自己摘得干净!

   张贵元提笔就要驳回重审,却被何仕明拦住道:“依我看,不如就让这冤案先烂下去。”

   张贵元疑惑不解。何仕明笑道:“去年孙家一倒,朝廷就迫不及待派个流官来当知县,瞅着朝廷的意思,怕是要对我们这些土官下手了。”

   张贵元沉吟半天,道,“何兄的意思是,索性让胡友明先铸成大错,我们趁机捏着他的把柄?”

   何仕明笑道:“知府英明。到那时,胡友明再想做什么,还不得先看您的眼色。他要是不听话,我们就把这事抖落出来,到时他胡友明怕是逃不过这牢狱之灾了。藉此也让朝廷掂量掂量,宁远府到底是谁说了算。”

   张贵元狐疑不定。何仕明说得确实是个好计策,但年初孙家被灭族时的惨状已经让他的良心备受谴责,加之,他和胡友明毕竟有点交情,有意提醒他,遂思虑再三,还是提笔,将案卷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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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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