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白饭如霜2022-04-27 15:114,294

  柳萌很擅长走路,尽管她看起来不像,尽管她这些年大部分时间穿的鞋子都不是为了走路而设计的。

   

  走路是幼功,如同写字,或者背书,如同察言观色,一旦你长途跋涉过,就永远不会害怕走路。

   

  她有生以来走得最远的一段路,是去三十公里外的城里,走了六个多小时。

   

  那一段路其实是有公共汽车线路的,只要转两次车,一共六块钱。

   

  她身上有钱,而且还不少,有2188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刚够给她最重要的人买一样重要的东西,她答应过要给对方买的东西。

   

  人生真是很奇怪,有些时候会冒出来一股寸劲儿,明明是极容易的事,任你千方百计左冲右突,偏偏就是做不到。

   

  就像那六块钱。

   

  借不到,偷不到,捡不到,无论如何都没有。

   

  很多年后她看过一个小故事,忘记叫什么名字了,讲一个妈妈和一个孩子到处找啊找啊,翻箱倒柜想找出几个铜板来,找到最后吐血,一边吐血一边哈哈大笑。

   

  柳萌不知道那个故事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她不需要知道,她能理解的是那种货真价实的绝望感。

   

  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太记得走路是什么滋味,也很努力不让自己有绝望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直到今晚。

   

   

  45公里。

   

  这是柳萌和胡夫人谈判之地离远洋大厦的距离。

   

  17公里。

   

  这是柳萌在路上终于截到一辆车之前步行的距离。

   

  而开始走之前,为了找到从那块荒郊野地通往城里的道,她在那一片整整转悠了一两个小时。

   

  胡夫人把她甩下,扬长而去,这很容易理解。

   

  那个鬼地方信号很弱,电话信息都到不出去,也很容易理解。

   

  但是她用手机照明,终于找到了有信号的地方之后,手机没电,而且是彻彻底底,说没电就没电。

   

  这事儿柳萌是真的不能理解。

   

  她埋怨自己习惯不好,手机从不上紧着充电,反正现在满街都是充电宝,有什么必要,没想到过有极端的时候。

   

  更多的,柳萌心里明白,这就是命运给你安排的寸劲儿。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

   

  有的时候,就该你这么倒霉,好像老天爷在敲锣打鼓地告诉你,不管你想干什么都最好赶紧收手回头,免得万劫不复。

   

  你要是没领悟过来,硬就摊上了,能怎么办呢。

   

  只能猛虎硬上山。

   

  她不敢留在那一片,未知的危险比什么都吓人,只好硬走,从荒地里到大道,没有什么明显的路标,没有人迹——要是有,也许会更危险。

   

  柳萌怕崴脚或者摔跤,光脚拎着自己的高跟鞋慢慢试探着往前,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绕,她这时候才知道没有方向感,没有野地辨别路径的经验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如果世界末日到来要在大自然里求生存,她感觉自己会第一批就死翘翘。

   

  最后她看着月亮沉下去的方向一直走,越过小山坡,走过一条小河,终于走到了大路上,看到路牌,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离西京四十五公里。

   

  她又走了几百米,终于听到后面传来车声,她在路边拼命招手,大声喊叫,疯了一样又蹦又跳起,就这样拦住了一辆重卡货车。

   

  货车司机是个大叔,五十多岁的年纪,胖墩墩的,夫妻俩一起出来跑车,他开车,老婆在后座歪着睡,柳萌上车的时候大叔让她声音小一点儿,说他婆娘太辛苦了,难得睡一会儿。

   

  她快手快脚穿上了高跟鞋,尽可能擦干净身上的泥水污迹,草枝荆棘,头发重新绑好了,总算像个正常人的样子,这才爬上车,生怕把人吓着了帮她报警,货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惊讶地问她怎么出现在这里,她顺嘴就说:“跟男朋友在车上吵架,他把我赶下来了。”

   

   

  大叔义愤填膺,叫她回去一定要分手:“这样的男的不行,跟不得,晓得不。”多半是四川人,带点儿川普。

   

  柳萌眼含热泪,点头说:“晓得。”

   

   

  她到家已经四点多钟,心力交瘁,进门换了拖鞋径直去洗澡,热水一开流到脚上,一阵剧痛冲天而起,她扶住淋浴间的门把手,凄厉地尖叫了一声。

   

  她在外面光脚走了几个小时,走的时候又害怕又紧张,肾上腺素充满,浑然不觉身体有什么异样,现在一看才发现,双脚脚掌被路面上无处不在的石渣玻璃片割破了,东一道洗一道血淋呼啦的伤口触目惊心。

   

  她忍着痛胡乱洗了一下,找出纱布碘酒处理伤口,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很深的破损,否则多半在路上就已经流血过多了,她咬着牙一边消毒包扎,一边想不知道要不要明天去医院打一针破伤风。

   

  包扎好了之后,柳萌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到厨房去倒杯水喝,喝着喝着突然一口浊气涌上来,她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突然一挥手,把玻璃杯砸到了墙上。

   

  杯子碎在了地上,柳萌愣愣地看着,手在厨房台面上无意识地摸索,摸到了一个碗,抓起来又扔出去,瓷器撞击墙壁发出清脆的碎片声,伴随着这个声音,她仿佛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出口,能把今晚受的气,内心的愤怒和震惊都发泄出去。

   

  她开始砸东西,锅碗瓢盆水壶砧板电饭煲水杯茶杯马克杯咖啡杯,宁杀错不放过地砸,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直到所有她能搬动的东西都不再有完整的形状。

   

  这个过程中柳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沉默地,不依不饶地砸着,就像一台人形机器人,正在忠实地执行摧毁厨房的指令。

   

  如果有人在旁边,看到她的表情,一定会觉得害怕,她抿住了嘴,牙关咬紧,上嘴唇向下卷曲着,右边的脸像是瘫痪了一般有点歪,额头上青筋爆起,瞳孔充血,无声狂怒无声无息地蒸腾在空气之中。

   

  厨房成了废墟,狼藉一片,再没有任何全须全尾幸存的物品,柳萌找不到东西砸了,终于长出一口气,靠在洗菜盆上全身发软,她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靠了很久很久,脑子里空空荡荡。

   

  第二天她终于睡醒了之后,打电话给导演问林惠清的情况,导演喜气洋洋报告,说小林在给我们做饭,人生的幸福度大幅提升,他和D哥两个人恨不得在厨房门口载歌载舞。

   

  柳萌没心情跟他玩笑,干笑了两声说她没事就好,挂断了电话,没一分钟导演又打了过来:“D哥问你今天来不来,你要的什么资料他给你找到了。”

   

  柳萌想了想:“我今天有事,来不了,过几天再说吧,实在没来就给我发过来。”

  D哥在一边插嘴:“很多图,文件有点大,你来了给你看吧。”

   

  柳萌说行,把电话挂了。

   

   

  她这一有事就是七八天,没出门,没去大望路601,更没有喝酒泡夜店,就连电话信息都不怎么理会,唯一的例外是林惠清找她会第一时间应答,各种说自己有事,到了第七天,侦探直接找上门来了。

   

  她本来是没想开门的,可是侦探打她电话,听到了铃声,在门外说你要是听见我说话就开门,我再等五分钟没反应就报警了。

   

  柳萌没想到还能从侦探这儿听到报警两个字。

   

  她迫不得已开了门,侦探进来一看她,没洗脸没化妆,穿一件家居服,脸色蜡黄,神情委顿,而且满身酒气。

   

  最古怪的是外面三十五度,大夏天的,她穿了一双隆冬时节家里没地暖才穿得住的厚毛毛拖鞋。

   

  他什么都没说,里外看了一圈,这间小公寓的状态基本上跟狗窝一样,外卖包装全都堆在玄关那里,十几二十个袋子,有一半以上打都没打开;

   

  客厅茶几,厨房外的小餐几,楼上床头柜,甚至浴室角柜上都是酒瓶,啤酒,洋酒,红酒,全都有,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

   

  侦探进门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正是阳光普照的时候,屋子里所有窗帘却都拉得紧紧的,只有楼上天窗透下来一点光,这里的脏乱差程度不比导演他们两个直男住的环境好多少,连味道都一样难闻——考虑到最近林惠清在大望路住,说不定指直男们的生存条件早就提高了。

   

  最让人震惊的当然是厨房,还是柳萌砸完那个鬼样子。

   

  侦探来过这儿好几次,柳萌一直不是什么爱收拾的人,可乱到这个程度,自然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侦探看完一圈,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换气,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然后坐在柳萌旁边,他也不绕弯子,说:“说吧,出什么事了。”

   

  柳萌靠在沙发上,无精打采,甚至有点恍恍惚惚地,好一会儿知道自己也躲不过去,慢慢说:“胡成杰他老婆找上我了。”

   

  他们以前不是没惹过有妇之夫,被人家老婆找上头来很正常,柳萌从来没怕过,侦探有时候觉得她甚至喜欢那种跟人对峙的感觉,小打小闹根本没有办法刺激她,凡事照大里招呼,柳小姐才能从中找到人生的乐趣。

   

  看她的样子,这一次和以往显然很不同。

   

  要么是找她的人不一般,要么是找她的过程不一般。

   

  柳萌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没有提自己换身份的部分,可是着重渲染了胡夫人知道他们团伙作战的部分。

   

  侦探脸色变了。

   

  他起身走到旁边去打电话,柳萌充耳不闻他在找谁,说什么,继续愣愣地坐在那里,忽然伸了个懒腰,走过去冰箱那里找酒喝,库藏告罄,她很不满,最后摸了一罐rio酒精饮料出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吞下大半罐。

   

  侦探回来了,从她手里接过易拉罐,看了一眼直接扔了,他有心说教,又知道柳萌肯定会厌烦,因此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声:“缓缓吧,你看你眼底都黄了,小心酒精中毒。”

   

  柳萌顺从地放了手,她本来蜷缩在三人长沙发的一角,侦探坐在另一头,忽然她爬了过去,轻手轻脚地,倒下来枕在侦探的腿上,双手抱在胸前,脸大半边埋了起来。

   

  侦探楞了一下,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安慰孩子一样上下抚摸着,然后说:“别怕,没事了,不会有事的。”

   

  柳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坐了起来,说:“你来找我干嘛。”

   

  侦探觉得她也问得挺多余:“你看我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信息给你,你今天要是不在家,我真的会报警。”

   

  柳萌冷笑了一声。

   

  “就是担心我这么简单?”

   

  “还有一件事前几天就要告诉你的,你不接电话我也没法说啊。”

   

  “什么。”

   

  “贷款批了。比计划的少了一大半,但还是批了一些,我们也算是可以功成身退了。”

   

  这个消息终于让柳萌稍微振奋了一点:“真的?”

   

  “对,下个月一号放款,也就是几天的事情。”

   

  他拉过柳萌的手:“胡成杰他老婆用这么极端的手段找你,我估计是因为胡成杰跟她彻底摊牌了,而且定下了要离婚或者离家的时间,他最近找你了吗。”

   

  “没有。”

   

  侦探想了想:“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贷款一下来他就会找你,因为他和家里说的是净身出户,意味着这笔钱里当初答应他的部分一分钱不能少,他要拿来作为和你一起开启新生活的基金。”

   

  柳萌听到开启新生活几个字,后背的鸡皮疙瘩全都竖起来了,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侦探完全明白她的感受。

   

  “钱会从你这里过手,到底要怎么办得提前想好了,这样吧,明天你振作一点,去大望路跟大家开个会,你觉得行不行?”

   

  柳萌其实很想说不行,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窝在这间属于她的屋子里,这里很安全,只要她不出门,不给人开门,就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一个人无论经过多少伤害,都不会对伤害和恐惧免疫。

   

  她以前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最近才察觉到其实并非如此。

   

  总有人可以收拾你,用你想都想不到的方式。

   

  她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才勉强点头,侦探体贴地说:“我明天陪你过去,放心吧,没事的啊。”

   

  柳萌对他笑笑,忽然想起来有点不对:“我们去大望路开会?林惠清在啊。”

   

  “她明天要回一趟公司,说经理找她聊,我估计这个工作是保不住了,交接什么的起码也要大半天吧,她出门我就来接你。”

   

  柳萌嗤之以鼻,一个破地产公司的工作保不住就保不住吧。

   

  侦探拍拍她的脸:“小林可能不这么想,她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工作也丢了,对她打击挺大,你到时候跟她好好说话。”

   

  柳萌沉下脸:“你这么护着她干嘛?”

   

  侦探无奈地笑了,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拍她的背:“我护着她是为了你啊,吃什么干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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