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调用了自己最诚恳的表情,哪怕对方在夜色中未必看得那么清。
“胡太太,你找我如果是为了你老公的话,那真的没有必要,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胡太太嗤笑了一声。
她随手从就自己裤袋里摸出一个手机,打开,而后把屏幕面向柳萌,显然是有备而来。
黑暗中手机发出的光很刺眼,柳萌眯着眼看,看到的是一条条信息,来自手机收件箱里的拦截信息,柳萌的号码夹在各种广告中间,时间从一个多月前开始到今天下午。
这是胡成杰的电话。
胡太太反手拿回手机,语气很平静地一条一条信息读了起来。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记得苏东坡说的人生到处何相似吗?雪泥鸿爪,都是命数,可是留下的痕迹,也是鲜活的人生啊。”
平心而论,胡夫人的声线颇具磁性,多半还接受过唱歌发声的训练,一字一句念得深情缠绵,比柳萌自己亲自读动听多了,怎么说呢,她一时间甚至有点想要喝声彩。
胡夫人挑着读了几条,发出了赞叹的评论:“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你不可能有写这些东西的本事,背后一定有人在帮你,而且这个人是高手,每一句都能写到老胡的心坎上。”
她收起手机,笑容同时也收起来了,快得像拉下一块布,货真价实的变脸绝技。
“你们俩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的,我跟你说吧,胡成杰是个什么东西,我跟他结婚第一天就知道,那时候我年轻,喜欢他,总觉得人是可以变的,就算他不变,我是他的如来佛,他跳不出我的五指山,当然你也看见了,人算不如天算。”
柳萌没沉住气,脱口而出:“既然他到处玩,你干嘛跟我过不去。”
胡夫人叹口气,有点惆怅地说:“因为他要离婚。说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离。”
柳萌想起胡成杰曾经说过,他没有告诉老婆任何关于柳萌的事,没有把她推出去当挡箭牌,让她放心,这句话没理由是瞎说的。
既然如此,莫非胡夫人是无差别攻击?把所有胡成杰可能有瓜葛的女人都这么吓唬一圈?
柳萌决心试探一下:“他离婚又不是为了我。”
胡夫人马上就摇头,斩钉截铁:“不,他就是为了你。”
她的双眼在幽暗中燃烧着痛切与愤怒:“我在上港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跟你来真的。”
简直是侧面印证了胡成杰对柳萌的表白。
“他玩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带过任何女人见朋友,他知道我丢不起这个人,你是唯一的例外。”
她叹口气:“相信我,我什么都知道。”
这句话男人说出来,往往有一种意气风发之感,似乎人间事尽在掌握。
对女人来说却完全不是那么一码事。
一字一句,尽是家丑,疮疤,耻辱。
居然胡夫人没有遮遮掩掩,柳萌简直想要佩服她这种勇气。
小学还是初中课本上那篇文章怎么说的,好像是鲁迅写的吧?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
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而且是一次又一次。
是够惨淡的了。
柳萌闭嘴,百感交集。
谁能想得到呢。
老胡也有老房子着火的时候。
她简直后悔莫及,当初选什么目标不好,要选一个相信真爱的男人。
胡夫人不知道为什么在柳萌面前产生了奇怪的倾诉欲,还在慢慢说:“他玩了那么多年,我懒得理他,但我让他在外面胡闹的前提,是他有点分寸,别跟我来后院起火那一套。”
“我现在年纪大了,偶尔也跟着朋友念念佛经,知道诸法无常,其实他要是真的不愿意跟我过了,我是无所谓的,可是我还有个女儿,她将来要嫁好人家,不受人家歧视,父母就不能是王八蛋。”
胡夫人叹口气,说:“天下父母心,你该知道吧。”
柳萌木然地说:“我是孤儿,不知道。”
胡夫人皱了皱眉头。
“没关系,你不用知道。”
她看看四周,这个动作让柳萌心里发寒,这个地方没有监控,没有人经过,平常也是废弃的空地,说极端一点,如果胡夫人现在把她打死就地一埋,可能柳萌这个人就再一次从世上消失了。
嫉妒的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柳萌决心要贯彻安全第一的原则,她缓慢地深呼吸,努力冷静下来,说:“胡太太,你放心,我不会再和胡成杰来往的。”
此刻箭在弦上,她只能孤注一掷:“老实说,我出来勾搭男人是为了图财,最不想要的就是麻烦,看现在这个架势,胡成杰不但没有给我半点好处,还后患无穷,就算他求我,我都不会继续下去的。”
胡夫人略有点吃惊,歪头看着她,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居然还有了几分激赏的成分:“你倒是很敢说。”
她前后走动了几步,鞋子踩在硬根的草地上,簌簌作响,一只蟋蟀的鸣叫忽然停下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被胡夫人的步伐打断。
沉默笼罩着这个小小的谈判场,两个女人在中心站着,有意无意地移动,兜着小小的圈子,拳击手在相互观察和挑衅的时候也是这样兜圈子的,外围那两辆车构成了一个障碍,三个跟着胡夫人来的男人各站一点,冷静地注视着她们。
柳萌估摸着局势,沉默之中内心的情绪一点点加热沸腾,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胡夫人还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她到底要什么柳萌不知道,她只是突然之间觉得非常非常烦。
胡夫人终于说话了。
“这样吧,你离开西京,不要再和胡成杰来往,如果他找你,就说你已经有了新欢,斩钉截铁一点,如果你照做,咱们相安无事,我另外再给你一点钱当安家费,算我仁尽义至。”
这句话说得和缓,接下来那句话却结了冰霜,“如果你做不到,一定要让我家庭破裂,柳小姐,我保证你有苦头吃。”
柳萌听进去了,就像一点火苗,点燃了她胸口已经弥漫的暴躁情绪。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而柳萌这一辈子最讨厌威胁。
任何人威胁她,她都要马上反击回去,宁愿玉石俱焚,不管谁是石谁是玉。
在街头求生存的人别无选择,只能如此,已经成了一种贯穿人生的反应模式,
她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上,面红耳赤,内心有个声音在大叫别说话听她的马上认输保命要紧,她真正的声音却憋出了一句:“你凭什么?”
想要伤害对面这个女人,想要以牙还牙的欲望突如其来,驱动着柳萌让她口不择言:“我一直好好跟你说话,你这么嚣张是什么意思,我就算跟你老公搞婚外情,那也不犯法,你想给我什么苦头吃,你现在就来啊。”
她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往后一躺,摊成一个大字,甚至连裙子都掀起来了,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刚刚做好的头发在泥地上揉搓着,她闻到一阵奇怪的味道,好似草木清香夹着泥土腐臭,萦绕四周。
“来啊,你想让那两个小伙子强奸我,还是把我杀了直接埋这儿?我无所谓,赶紧的,别浪费那么多口舌。”
柳萌彻底放松了身体,她扭过头,从这个平躺的角度看胡夫人,能看到她松弛的下巴,凸出的肚腩,脸很扁平,看得出来挂满了惊愕的表情,可能实在没想到柳萌会这样豁出去。
胡夫人头发不多,真奇怪,这么看过去明明看不到头顶的,她却清清楚楚意识到了胡夫人头发不多。
柳萌觉得莫名的解气,内心甚至还涌起一阵想笑的冲动,贵人不顶重发,胡成杰大概就是从自己老婆这里得出这个结论来的吧。
她不是贵人,她连正常人都不是,一个顶着别人的名字,用定制的皮囊苟活于世上的假面人,如此罢了。
要什么面子和尊严,活着,尽可能好好的活着才是唯一的目的,哪怕需要放下廉耻,巧取豪夺。
她内心在呐喊,你们这些温室里长大,予取予求的人,有什么资格来威胁我。
胡夫人没有回她的话,只是绕着她走了一圈,而后在她面前蹲下来,她的手扶在自己膝盖上,表情还怪有趣的,像是在看什么奇珍异兽一般,死死盯着柳萌。
“强奸,杀人,这就是你们这些社会渣滓脑子的东西。”
她像观察一只在陷阱里动弹不得的野兽,眼神冰冷。
“你的手机一直在你身上,我们来了这么久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有被强奸被杀的危险,都不打电话找警察吗?”
“是不是不敢啊?”
柳萌咬住了嘴唇。
胡夫人终于打到了她的七寸。
普通人如果被打,被威胁,当场就可以报警,然后在110来之前保住一条命就行了。
柳萌确确实实不行。她不敢报警,她也不能报警,如果因为打架进了局子,到底是谁会倒血霉,这事儿没人说得清。
胡夫人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她伸出手,把柳萌推到大腿根部的裙子翻下来,好好给她盖住,甚至还顺手拍了一下,仿佛柳萌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面轻描淡写地说:“我既然能知道你本名叫做周桂芳,我自然也能知道其他的事,比如说你曾经和你的团伙,一起诈骗和勒索了十几个男人,都在西京有头有脸,金额可能有上千万。”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柳萌柔滑的肌肤,所到之处,激出了一串鸡皮疙瘩,柳萌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恶心,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她万万没想到,胡夫人会留了这么毒的后手,在她最忌讳最害怕的地方等着她,
“我知道你没怎么读书,我给你普个法,敲诈95万以上,可以判到十年,我给你提个建议,你回去不妨好好算算你有可能判多少年。”
这一锤子打下来,柳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垂下眼皮,无力地放松了四肢,这是彻底放弃战斗的标志。
胡夫人笑了,她站起来拍拍手:“胡成杰这几天会去找你,你看着办吧,我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