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答了一声我是，你是谁？紧接着就后悔了。
那两个人有备而来，问一声只是确认身份，此时把她卡在中间动弹不得，前面那辆莫名其妙开远光灯的车随即发动，以很慢的速度滑行过来，这是一辆丰田保姆车，可以坐七个人，车体很大，顶很高，司机控制着车子，堪堪滑过他们身边时车的拉门悄然开了，两个男人配合默契，一拉，一按，一推，就把柳萌直接送上了车，她猝不及防之间不要说抵抗，就连喊都喊出一声来，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旁边没有任何人路过，也没有摄像头能拍到他们的位置。
车门旋开旋关，马上加快了速度驶离远洋大厦，柳萌被按到了车子第三排最里面的位置上，两个男人一个坐前面，一个坐旁边，没有给她留下半点逃离的口子，她看不到司机的样子，看不到前路，车门一关，也听不到半点外面的声音，后排的窗户是深色的，柳萌现在虽然睁着眼睛，却相当于眼前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车子行驶在哪条路上，又去的是哪里。
她更不知道这些人突然过来挟持她，到底有什么打算，上一秒钟她开开心心地做着头发，感受着微妙的虚荣快乐，下一秒她变成无助的困兽，被打断指爪落进陷阱，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她僵硬地坐着，远光灯带来的视觉眩晕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失，能看得更清楚了，坐她旁边的男人很高，戴着口罩，棒球帽，帽檐下只露出一对眼睛，细长细长的，闪烁着锐利光芒，他穿着蓝色短袖polo衫牛仔裤，袖口露出来的手臂上肌肉虬结，坐得端正，脊梁笔直，一只手放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一只手放在自己膝盖，目不斜视。
前面座椅上的男人侧坐，也是帽子口罩，穿着黑色宽松T恤，运动裤，个子稍矮，可是姿态一样板正，眼神淡漠而专注。
柳萌不敢肆无忌惮打量他们，只是以余光观察，这种坐姿她经常在一个人身上看见，很熟悉，那就是侦探，联想到侦探的背景再猜那就八九不离十了，这两个人要么当过兵，要么在公安系统受过训，都是专业人士。
“你们是谁？找我干什么？”
毕竟是生在新世纪，长在大都市，毕竟西京不是罪恶都市，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声，尽可能地想要保持冷静，结果还是带上了一丝颤抖，在车厢的忽明忽灭光线中回荡。
没有人回答她，这两个男人没有，司机也没有，只是车子的速度加快了，连续转了几个弯，无数可怕的想象浮上了柳萌心头，她会被带到哪里，会被打吗，还是会被关起来？
她会死吗？
她吓了一跳，死这个字如此鲜明如此沉重，又如此真实，似乎就在咫尺之遥等着她。
谁会想要她死呢？多大仇多大冤，会想要一个人死呢。
这真是脱离现实又震撼灵魂的发问。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停下来了，柳萌被两个男人拉下了车，落地瞬间差点崴了脚，踉跄了几下才站住。
一阵清凉的晚风吹过来，将她身上的轻薄丝绸碎花裙裙尾吹得轻轻飘荡，柳萌直起腰，眼前是荒山野岭，不知道是一处缓坡还是一个山谷，估算一下开车的时间，起码离市区有五六十公里，具体在哪里她根本搞不清，甚至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西京周边还有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
今晚应该是农历十五六日，中空一轮明月高悬，照得周围环境冷冷清清，距离她们最近的建筑物应该是一处废弃的厂房，占地面积不小，隐约还能看到建筑物的坚硬轮廓，像一头巨兽蹲伏于夜色中，厂房中心一座高高的烟囱刺破暗蓝色天幕，肃杀又阴沉，柳萌收回视线，望着自己脚下的杂草丛，明明是盛夏天气，热气蒸腾，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车子放下他们，再次发动，驶离到了几百米之外，掉头，而后打开了车灯，照向柳萌所站的地方，那两个男人也留在空地里，两两相聚十几米，和柳萌站成了一个三角形，他们互相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柳萌站直了，她闭嘴了嘴，决心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恐惧，半生浪迹有它的好处，比如说会培育出一种混不吝的心态，有句湖南方言说的：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就是这种心态的典型写照。
她只是想，如果她今晚回不去，不知道要多久才有人觉得不对。
空气明媚湿润，也许不久前下过雨，因此野地里也是湿淋淋的，柳萌的高跟鞋跟慢慢陷进了泥里，站着站着人就往后倾，她拔出来几次，最后拔得烦了，干脆把鞋脱下来扔在旁边，光脚蹲到了地上，抱着膝盖看着眼前影影绰绰之间的月华流淌。
这么蹲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蟋蟀们唱的歌儿都重复好几遍了，柳萌越来越不耐烦，正要站起来质问这到底是要干什么，突然远处闪来两道亮光，紧接着另一辆车子开了过来，速度很快，马达轰鸣，开到柳萌面前的时候才刹车。
这是一辆红色的路虎，但车子停的位置让柳萌看不到车牌，司机先下车，走过去拉开后座的门，手扶在车门顶上，微微弓着腰，很恭敬，光是这个小动作，就让人知道车里坐的会是大人物。
柳萌的心因为莫名的紧张而砰砰直跳，她屏住呼吸等待，目不转睛地望着车门，等车上的人人一下来，她看到对方的脸，就情不自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见过这个人，匆匆一面却印象深刻。
那是胡成杰的太太。
她穿得和上一次见面时一样雍容典雅，和四周黑漆漆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本来要去什么高级场所赴宴，结果不小心走错了地方似的，柳萌认识她的鞋，香奈儿经典的双色平跟鞋，兵不那么适合踩充满泥水的草地。
她站稳了，挥挥手，司机回到车上，开向第一辆车停的地方，同样打亮车灯，照向她们。
胡夫人看看柳萌，露出了一丝微笑，代表她在努力维持自己的风度：“柳小姐？别来无恙？”
柳萌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她，如果旁边没有那几条大汉虎视眈眈，以她的暴躁脾气，此刻真的会冲上去打胡夫人耳光。刚才那一路她真的吓得不轻，此刻看到胡夫人，意外是十二分的意外，内心同时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不会出什么大事。
一个家庭妇女，能翻出什么波浪来，这几个马仔，说不定是在淘宝上找的，400块一小时，陪一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玩玩狐假虎威的把戏。
她内心赌咒发誓，等脱身了一定要想办法整死胡夫人，让她也尝尝被人关在小黑车里的销魂滋味。
要是告诉侦探，他可能第一时间会觉得好笑——一个走偏门路的捞女，被一个良家阔太太给绑架了威胁了，说出去谁信呐。
这些内心活动胡夫人当然都看不到，事实证明，她也完全不需要在意。
无论柳萌前一秒钟是如释重负还是恼羞成怒，胡夫人下一句话就如同一桶冰水，三九严寒时从柳萌头上打翻，把她冻在了当场。
“叫你柳小姐好像怪怪的，其实你以前的名字挺好听的啊，周桂芳，虽然土一点，胜在真实。”
胡夫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两辆车投出的灯光在她的身后交错，造就参差阴影，这位外表不显山不露水的中年妇女，此刻的表情冷酷中带着诡异。
“看你那么惊讶的样子，你没想到过有人知道你这个名字吧，毕竟连样子都改过了，我想，就算是以前跟你很熟的人，看到你也绝对认不出来的。”
一点刺痛感丛柳萌的指尖衍生出来，经由血脉游离到了肩膀，而后蔓延到整个后背，直到四肢百骸，她的脚趾抓紧了地面，死死盯住眼前虚空中的某个点，呆若木鸡，脸色惨白，世界在她眼前出现了奇怪的扭曲，空气染上了颜色，风的形状忽隐忽现，每一丛灌木似乎都在伸出鬼爪嶙峋，择人而噬。
这点恐惧最后来到了柳萌的眼球前方，如同针尖直对，而她已经无处可躲。
周桂芳，熟悉的俗气的三个字，是她真正的名字，十六岁从职业学校逃走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的名字，登记在出生证上，户口本上，孤儿院名册上，中学入学考试证上，以及初中毕业证上。
这些东西，她全都扔掉了，一页也没保留，撕成了碎片，点火烧成了灰，确保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现在的身份证上写着柳萌，生日年龄，照片，都是她的。
当然她不是真正的柳萌，真正的柳萌来自于江苏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是个残疾儿，早在许多年前就死于一场意外，出于某种原因，她的父母没有去做户籍注销，而后某一年，有人找了关系，带着柳萌去了那个小县城，用两千块钱买下了柳萌的身份，重新办好了一整套证件。
那一天之后，周桂芳在这个世界上就消失了，柳萌复活到了人间。
那个女孩子终生住在泥巴屋里，多半未曾欢笑过，父母也并不爱惜，怎么会给她取这么可爱的名字呢。
她没问过。
这件事，除了经手的那个人和她自己，没有其他人知道，而那个经手的人，前几年已经死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胡夫人是怎么知道她真名的呢。
柳萌没有蠢到去问她。她想起侦探经常说的一句话，蛇有蛇路，蟹有蟹路，公卿走卒，各有其路。
有一点是不需要质疑的：胡夫人一叫出来她的原名，双方的段位就昭然若揭，摆在了台面上。
她再捞偏门，横行无忌，本质上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只有烂命一条。
胡夫人呢，她到底是谁，有什么能耐，也许深不可测。
柳萌一秒钟都没有犹豫，马上服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