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饭如霜2022-04-06 14:044,664

  柳萌没再让林惠清往下说,领到洗手间洗了把脸,给她从衣柜里拿了酒店的夏天浴衣出来让她换了,再按在床上非要林惠清躺下,过去倒热水的时候,柳萌背对林惠清往杯子里丢了半颗药。

   

  白色的,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小药片,溶于水,无色无味,是一种安眠药,只不过国内是买不到的,要从日本通过代购买,一开始一盒一两千,后来买的人多了货源不那么足,就变成一盒一两万,每盒一百颗。

   

  柳萌日常携带,放在一个肠胃炎症药物的瓶子里,别人问就说是消炎用的。

   

  这种药的主要成分在中国受到严格管理,据说是因为能被提取出来制造某种软性毒品,单独使用能致人昏睡,出现幻觉,但和酒精一起大剂量服用则能产生强烈的兴奋感,长期吃的话会严重损害脑神经功能。日本对药物的管理没有那么严格,一直可以通过普通的处方开出来,是市面上公认最有效的安眠药之一,专门用于严重的失眠患者。

   

  柳萌倒是不失眠,她有一颗相当强大的心脏,遇到什么事都横着对付过去再说,困了自然能睡着,她带着这个药是对付男人用的。

   

  很多时候她需要从项目对象的手机里得到足够多的秘密信息,知道密码还好,不用密码要靠指纹开,那就有一点风险了,趁着对方熟睡或酒醉也不是不行,把握没那么大,有的人喜欢装醉,有的人睡得轻,要是被发现那就是自找麻烦。

   

  有药自然好办多了,半颗下去,沉睡到天明,中间除非拿刀子戳,否则绝不会有意识,柳萌有时候心情不好嫌对方烦也给下半颗药,自己清清静静玩一晚上手机没什么不好,最可笑的是这个药还能带来一种奇特的副作用,有些男的平常烟酒过量,夜生活太过于丰富,整个人作息规律是乱的,可是跟柳萌在一起过夜,往往能安稳熟睡,一觉醒来已经天亮,简直神清气爽,他们不知有它,于是把这种现象总结为爱情的力量,每每笑掉柳萌的大牙。

   

  她把水递给半靠在床上两眼无神的林惠清,内心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冲撞,一种是恨铁不成钢,一种是感同身受。

   

  没人爱是没关系的,可是爱了却被背叛,如同和着毒药吞玻璃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萌看着林惠清把水喝下去,拍拍她:“睡一会儿吧。”

   

  林惠清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说:“萌萌姐,对不起我老是麻烦你。”

   

  “你在西京没家里人吧?朋友呢?”

   

  林惠清低下头:“没家里人,也,没什么朋友,都是上班认识的。”

   

  柳萌心里明镜儿似的:“你男朋友也不太喜欢你交别的朋友吧。”

   

  “嗯,他老是说外面的人不可信,让我别被骗了。”

   

  柳萌忍住了没骂出声来,可是站在另一个角度,她也完全能理解张振明为什么会这样做,遇到林惠清这么好拿捏的羔羊,说不想上去割两把羊毛那是骗人的,成本太低了,什么都不用付出,扔在那里随便对付,收益还挺可观——以前的不说,现在柳萌每个月给林惠清四五千,哪一毛钱花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又拍拍林惠清,违心安慰她:“别东想西想的了,没什么麻烦的,赶紧睡,明天起来再说吧。”

   

  安眠药的劲儿渐渐上来了,林惠清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明明满腹心事,却怎么也抗拒不了睡意,她歪在床头靠枕上,挣扎着叫了一声萌萌姐,没听到回答,再撑了几秒,就直接睡过去了。

   

  柳萌起身把她旁边两个多余的枕头给拿了,掖好被角,林惠清睡得很沉,眼角下还有泪痕。她等了几分钟,拿起林惠清的手机,试了她的右手两个手指指纹,按到食指屏幕就解锁了,屏保是一张张振明和林惠清的自拍大头贴,男人笑出一口白牙,林惠清的眼睛也是弯弯的,起码在拍照那一瞬间,两人还是很愉快的吧。

   

  她坐下来打开通话记录,邮件,日程表,信息,微信,支付宝,淘宝,京东,一个一个看过去,一个人的人生就在一段段文字,一条条语音,一个个订单,一笔笔转账里展开。

   

  柳萌一直看到凌晨四点多才把手机放回去,自己回家了,路上她打开另一个微信,看到盛佳佳回了几条信息给她:

  “基本搞定了,花了一点功夫,接下来要怎么做?

  “账单你看看,看到了跟我结一下呗?”

   

  此外还有几张照片,柳萌全都打开看了一眼,存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而后给盛佳佳转了一万块过去。

   

  第二天她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多,醒来看到林惠清给她发信息表示感谢,柳萌没回,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想了半天,给侦探打了个电话:“上次说做套路贷的王哥,我要找他,你跟他打个招呼吧。”

   

  侦探问:“你真的要借钱啊,是要干嘛?上次分的几十万都不够吗?”

   

  柳萌感觉到他很认真地在关心自己,这种感觉还挺微妙。

   

  “不是我要借,帮一个朋友问的。”

   

  “帮朋友问?我不知道我家萌萌这么古道热肠的。”

   

  柳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少给我开嘲讽,你赶紧帮我给王哥打个电话,但是我不需要什么同行拆借利息,正常该怎么搞就怎么搞就行。”

   

  侦探这就意外了:“什么意思?他们这种地下贷款,正常的搞法普通人借钱可接不住啊。”

   

  以他对柳萌的了解,下一秒就又反应过来了:“萌萌,你是要整谁吗?什么事儿啊?”

   

  柳萌不肯说:“别管那么多,反正跟项目没关系,我也保证不给你添麻烦行不行,你就负责把我跟王哥连上线。”

   

  侦探有点无奈:“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存在的意义不就是给你解决麻烦嘛。”

   

  他知道柳萌的犟脾气,既然决定了不说,那怎么也不会说的,只好往后退一步:“万一有什么搞不定的,一定要跟我说,知道吗?”

   

  柳萌笑他:“怎么呢,怕我出什么事没人给你挣钱了啊?挺爱护生产工具的嘛。”

   

  侦探叹口气,很平静地说:“这么说就不厚道了。”

   

  他随即转了话题:“导演出去浪了一整晚,今天早上才回大望路,你怎么着,啥时候也过去一下,跟他聊聊不?”

   

  柳萌迟疑起来:“嗨,多尴尬呀,等等吧。”

   

  “对不起三个字烫嘴是吗?”

   

  “滚。”

   

  她这一等就是一个多礼拜,经过上次那一小段不愉快的插曲之后,难说是出于内疚还是芥蒂,这个礼拜里她和胡成杰来往过程中向导演求助的次数也明显少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根本不开口,大部分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要靠自己解决问题。

   

  这么几天下来,柳萌就实实在在地认识到了什么叫做术业有专攻,什么叫做没有糟糕的演员,只有不称职的导演。

   

  如果真的是当演员,那么柳萌的问题就是本色太强烈了,演自己当然出神入化信手拈来,但根本不知道应当如何完美地扮成另一个人应付与自己不对版的人,比如胡成杰。

   

  如此几天下来,就见了一次面,其他靠信息视频维系,胡成杰还是发出了深深的疑问:

   

  萌萌,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我觉得你好像特别烦躁。

   

  她接到这条信息想了很久,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行,其他且不说吧,哪怕就是为了搞钱,她也要和导演把话说说清楚,毕竟两个人是在一条船上,谁也无法代替彼此。

   

  柳萌打电话给侦探,这次不犟了,让他出头帮柳萌请导演吃饭,侦探看她态度诚恳,心情很好,还跟她开玩笑:“大小姐,要你知错就改,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结果她嘴硬:“我犯什么错了啊?我又不是故意戳他肺管子的,他跟我小里小气的好意思吗。”

   

  侦探自己马上知错就改:“那是我说得不对了,大小姐是宽宏大量,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吃你一顿饭吧,大家毕竟是自己人,还有活儿要干呢。”

   

  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导演也是这么想的,还有活儿要干呢,其他什么恩怨都得靠边。

   

  三个人约了一个烧烤,就在大望路附近,他们吃宵夜经常点外卖的那家,名叫草原情,羊肉做得特别好,辛辣爆火鲜嫩兼具,在点评网上分数非常高,算是西京一家靠产品质量而不是营销打出局面来的硬核网红店。开店的是两口子,男的是新疆来的,维吾尔族,高鼻深目,整天笑眯眯的在后厨忙碌,女的是汉族,比男的大几岁,有点老态了,脾气也很好,守着店铺忙里忙外,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大家见面落座,叫了烧烤啤酒,有一搭没一搭聊,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谈谈项目进展,说说D哥的闲话,几瓶啤酒下去,气氛还算融洽,吃到一半,柳萌筷子夹着一个生蚝正往自己盘子里放,忽然脱口而出:“我是孤儿。”

   

  侦探和导演都一愣,一起看向她。

   

  柳萌今天一点妆都没化,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皮肤雪白,五官鲜明,不知道是不是前几代有哪个祖宗不太检点,她的眉目间还带着一点点异域或异族的立体感,浓妆的时候这一点特别之处反而被掩盖过去了。

   

  她迎着导演诧异的眼神,吞下那个肥美鲜嫩的生蚝,一点蒜蓉沾在嘴角,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继续说:“我八岁的时候爹妈出车祸死了,家里亲戚把能拿走的东西都拿走之后,就把我扔下了,居委没办法,就把我送到了孤儿院,我从我父母那里得到的就是这条命和这个名字,其他都没了。”

   

  她对导演笑笑,接过侦探递过来的一张纸巾:“我在孤儿院呆到十六岁,初中混毕业了,那些能读书的去读高中了,准备考大学,我读书不行,孤儿院的人想送我去技校学手艺,将来能做份工养活自己,我去了一个月,吃不了那个苦,就跟谁都没说,跑了,就这么混到现在。”

   

   

  她又夹了一个生蚝,嫌它味道不够,往热腾腾的表面上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口吃下去,辣得往外吐气,急忙喝冰可乐,喝急了又打了个巨大的嗝,她大概也没把导演和侦探当外人或者当男人,一点没注意自己的形象。

   

  侦探又给她递了几张纸巾,柳萌捏在手里,继续说:“导演你说得对,我和文化两个字就搭不上边,样子还可以,脑子是空空的,跟画皮那个电影演的一样,撕开皮一看屁都不是,但那也不是我的错,要是老天对我好一点,也不用太好,就跟其他人一样,我应该还可以的,说不定,我会去读书的。”

   

  她叹口气,眼睛红了,大概是给辣的,鼻涕眼泪止不住地出来,柳萌使劲儿擦:“我已经不记得我爸妈长什么样了,那时候小,死蠢,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来。”

   

  回忆像黑夜中的潮水,整体而言模模糊糊,浪头印着月光,闪耀着扑过来又退下,唯独一个场景宛如灯塔映照下的那一小片海域,始终明亮夺目,沙滩上的每一个贝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她父母出事后,她正在受托照顾她的保姆家里呆着,百无聊赖地看一个叫做天元突破的动画片,主角三人以气势驱动机甲与敌人大战三百回合,她喜欢里面那个女主角短短的裙子和大腿袜。

   

  她的保姆是四川人,矮矮的,明明是个女人,却长着胡子,柳萌总是叫她胡子阿姨。

   

  那天胡子阿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匆匆忙忙走进来,迟疑许久才在柳萌面前蹲下,她双手按住这个八岁小姑娘的腿,眼睛却看着地下,小声地说:“萌萌,你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出事了。”

   

  之后的时光里,柳萌不断反反复复梦见这个场景,只不过每一次胡子阿姨说的话都不一样,有时候她说的是原版的你爸爸妈妈出事了,有时候她说萌萌,你快逃吧,去一个谁都找不到你的地方,更多更多的时候,胡子阿姨会顺遂她的心愿,欢天喜地地告诉她:“萌萌,你爸爸妈妈提前回家来接你了,他们现在就在门口。”

   

  她总是欢呼着站起来,往外跑去,印象中保姆家并不大,从客厅到大门也许只有两三米的距离,可是她跑啊跑啊跑啊,怎么都跑不过去,如果终于跑到了大门前,那么在门开的那一瞬间,柳萌就一定会无缘无故地醒来。

   

  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的亲人,无论在现实里还是梦里,都是见不到的了。

   

  她没有再吃生蚝了,这次吃的是烧椒,这家烧烤店的烧椒是一绝,新鲜的辣椒在火上细细烤出焦皮来,撒一点酱油撒一点粗,再撒一点点孜然,吃进嘴里能吃出一种柔润的肉感,这个菜最大的吸引力和缺陷都是辣,太辣了,不吃辣的人不小心啃了这个会一头栽倒,很能吃辣的人除了大呼过瘾,也会额头冒汗,眼冒金星。

   

  柳萌一边吃,一边继续断断续续地说:“我后来再也不做梦了,因为我知道我爸妈死了,死得翘翘的。”深深的遗憾,都在轻描淡写的言语里,被岁月风尘一点点掩盖住了。

   

  她吃完那一份烧椒,自己拿了湿纸巾擦干净了嘴和手,站起身走到对面,坐到了导演身边,跟他肩膀挨着肩膀,两个人坐了一会儿,她突然凑到导演耳边,小声地说:“我知道你有多难受,真的,我知道。”

   

  导演低着头,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另一只手去夹了一块烧椒扔在嘴里,他和其他一切平常不吃辣却不自量力的人一样,很快就泪盈于睫,咳着嗽清起了鼻涕。

   

  侦探沉默地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举起啤酒瓶,说:“敬过去。”

   

  “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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