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的春天很短，总是在三月底就突然热起来，羽绒服直接过度到短袖，而后没清凉几天，回南天开始了，屋里屋外都湿漉漉的，延续到清明来一阵倒春寒，再之后，应季的西瓜荔枝都上市，夏天就慎重其事地来了。
柳萌最喜欢夏天，夏天是充满了诱惑的季节，轻便，灵巧，五彩斑斓，充满希望，一切在夏天似乎进展都会更顺利，她相信今年也不是例外。
现实仿佛也都在印证她的信念，短短三四周，胡成杰的项目进展令人意外地顺利。
他们从一开始每周见一次，到见好几次，从吃个饭就告别，到一天喝茶，打球，宵夜直落，从单独见面，到陪着胡成杰去会友，越来越亲近，越来越绸缪。
胡成杰见多了美女，堪称风月老手，但他在柳萌身上似乎发现了新大陆，她伪装出来的文艺气质和外在的吸引力结合得天衣无缝，令胡成杰趋之若鹜，不断感叹灵魂的美才是真正的美，而生理的美是浅薄的，易消失的。
当然，美貌这种东西，有永远是比没有好的，因此他总是一面感叹，一面欣赏柳萌吹弹可破的肌肤，浑圆的胸和修长的腿。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灵魂乃是百分之百的人造，成分包括囫囵吞枣恶补的常识，社交媒体上留下的像素与文字颗粒，幕后技术支撑团队24小时无休随时响应的操持。
还有一个萝卜一个坑级别的对症下药机缘巧合：
他说出来的上句话柳萌会接下句，他喜欢去的地方不时会见到柳萌的身影，他看到哪个大V哪个专家推荐的书总是会在柳萌口中提及，甚至作为一个多年以来习惯花钱买陪伴的老手，他还从未送过柳萌任何礼物，却会不时接到意外来临的包裹，是他中意的品牌新上市的爆款，包裹里总是有一张卡片，落款是一个漂亮得跟主人不相上下的萌字。
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杀伤力已经很强，普通男人早就被拿下，甘愿做牛做马了。
可是这不是导演设计的杀手锏。
最令胡成杰难以自持的是传统的看得到吃不着路数。
尽管柳萌对他含情脉脉，吃饭见面，同坐一车时，自然而然地不时有亲昵举止，却毫无更进一步的意思。
她妩媚得风情万种，又端庄得宝相庄严，这分钟像是已经到了口的熟烂鸭子，下一分钟却和天鹅一样野性难驯，根本占不到便宜。
胡成杰犹如被百爪挠心，又一筹莫展，只好集中时间和注意力，一波比一波更加猛烈的，千方百计向柳萌献殷勤。
第四周周末，胡成杰出差去了，柳萌不用应付他，于是导演召集大家来大望路601复盘。
他们所面对的局面就是口子开得好，陷阱挖得漂亮，现在要开始计划怎么干脆利落收割，这是最考验技术的部分。
柳萌想要速战速决，再折腾几周就跟胡成杰提要求，且不说贷款行不行，弄点儿小钱总是好的，孟子明他们不就是从第一个月就开始上供了么。
导演表示反对，他的意见是不急在一时，要做长线。
他的理由很充分，胡成杰是条大鱼，在银行界多年下来经营得法，地位稳固，除了手里一直握着贷款审批的权力，其他方面资源也很强。无数各怀目的的人多年来都想方设法接近他想分一杯羹，这位大哥什么场面都经历过，什么罕见奢华高级玩意儿都见识过，能打动他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有还是有的。
是什么呢？
答案是爱情。
导演站起来在601空空荡荡的客厅里踱步，他的脖子神经质地颤抖着，眼睛瞪得滚圆，直视某个虚空所在，他没有看侦探，也没有看柳萌，没有看D哥，仿佛在不可见之处有成百上千的学生，正在等待接收他的只言片语奉为真理。
“只有爱情，永远是最隐蔽和最强有力的武器。”
这是过去几周复盘的时候，导演已经在反复强调的一点。
别露出狐狸尾巴，别着急要一点小钱一点小东西，别表现出贪婪与拜金的端倪。
要高高在上，要喜怒无常，要给人看不透，拿不准，琢磨不明白。
像柳萌这个级别的美人，普通人里很少，高级风月场里很多，可是风月场里的再好看都不值钱，不值钱的原因恰恰是她们明码标价。
要让人求不得。
导演的专业就是研究人，他对柳萌传授生平所学，不厌其烦：“爱情是无价的，知道吗，要拿捏住alpha男人，必须表现出无价感，不是低级高级的问题，是让他没有办法下手买，买也买不到的问题，你钓到这条大鱼，诀窍就是不去钓它，必须让他心甘情愿，甚至上赶着来帮你。这个过程长一点没关系，要投入成本也没关系，沉住气，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会那么容易的。”
“alpha男是什么？”
“有钱有势，有掌控力，带头大哥，当领导的，就是alpha男人。”
“你直接说大佬不行吗？”
“那多没文化，你现在是个有文化的才女你记得吗？”
“狗屁文化，到底有没有用啊。”
“当然有用，这是差异化价值，你听我的没错，长得好看的女人多了去了，没有差异化就没有竞争力。”
导演的价值在于永远可以把一个剧本里的人物性格特色给揣摩明白，在这个基础上设计桥段给柳萌去演，有的第一次见面就要想办法把对方推倒在床上，有的要半推半就玩暧昧游戏玩上一段时间，胡成杰这种需要上真爱戏码的不多，因为格外累，而且风险也特别大。
女人骗男人的钱，只要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骗了也就骗了。
骗他的感情，把他们那颗本来钢盔铁甲包裹的心拿来践踏在脚下，他们也会疼，疼过来了之后一旦发现自己上当，报复很有可能会来得雷霆万钧，柳萌他们很可能完全抵抗不了，那就投机不着蚀把米了。
只不过，侦探有句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
干谁不是干，骗谁不是骗，那就盯着有利可图的折腾好了，何必跟穷鬼们浪费时间。
柳萌内心是明白的，嘴上却不想承认自己理亏见识短。
她语气不善地回答：“知道了知道了，别啰嗦了。”
导演还不放心：“别跟他上床，知道吗，还没到时候。”
柳萌简直要笑出声来：“我怎么会想要跟他上床，你见到一只癞蛤蟆会想要跟它亲嘴吗？”
导演叹口气：“胡总造孽啊，这么被嫌弃，刚还收到一首情诗美滋滋呢。”
柳萌瞥他一眼：“你差不多就得了啊，越写越肉麻，我都看不下去了。”她拿出手机来看早先导演为她代写的诗，还念了出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虽然肉麻，这诗显然对胡成杰胃口，发过去后那哥们儿高兴得屁颠屁颠的，绞尽脑汁写了一首和诗，一如既往地没押着韵，打油诗都没资格算。
导演说：“这是清朝黄景仁写的，诗名叫琦怀，什么叫做越写越肉麻。”
他挺无奈的：“也是难为你了萌萌，你大字不识非要当才女。”把柳萌气够呛，反唇相讥：“你这么有才，干嘛在这儿跟我们混啊，说得煞有介事跟跳大神的一样，还精益求精呢，你有这个精益求精的劲头，好好去导你的电影啊，是没人愿意请你还是你有自知之明啊。”
她本意只是和导演斗嘴，回击一下他说自己大字不识，万万没想到几句话已说出来，导演的脸色一下变了，仿佛一只刺猬被戳中了肚皮，他僵硬地坐在位子上，嘴唇轻轻颤抖，额头上青色的血管爆出来，眼神失去了焦点，那个样子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绝望，看了让人害怕。
柳萌一下闭嘴了，侦探马上站起来，把她带到了阳台上，门一关上就说柳萌：“萌萌，跟自己人说话要有点分寸。”
她知道自己肯定说错了什么，可是她一向来不喜欢承认错误。
“干嘛啊，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吗？”
侦探叹口气，点了根烟站在阳台边看天，天色犹如无限透明的蓝，非常美，非常辽远。
“实话最伤人，你知道的。”
他透过阳台玻璃门看里面，导演还在那里呆坐着，D哥给他递了一杯水，被他扬手打翻了。
“导演是真正的读书人，顶级戏剧学校科班出身的，写过拿大奖的剧本，有一流大学心理学专业的学位。”
这些柳萌都不知道，她吃了一惊。
“什么啊？那他在这儿跟我们混干啥。”
导演是侦探某天从外面带来的，什么都没介绍，就是这么从天而降，从此他就跟大家一起呆着，一开始自己发呆，后来大家熟了，他渐渐参与到团队的活动里来，并且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他们的路子很原始，物色到一个有钱的男人，勾搭上了之后弄点儿钱回来，手段简单粗暴，能不能勾搭上是个问题，勾搭上之后能不能拿捏对方，也是个问题。
柳萌有姿色，可是脾气不好，三言两语大打出手的情况不少见，不但挣不到钱，被人反过来吃得连骨头不剩也是有可能的。
导演担起了故事设计与人性拿捏的重任，他是那条衡量事情走向掌握人与人之间分寸的金线。
侦探沉默半天才下了决心。
“他老婆给他的戏当主角，有一场戏是在雷雨天爬到悬崖上去找孩子，剧组的人都说后期做特效就行了，他非要有真实感，跟你说的一样，要精益求精，结果他老婆不小心失足，从山坡上滑下去撞到头，死了。”
柳萌倒抽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