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长的喉咙发干。
他清了清嗓子,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声音因为激动与恐惧而彻底变了调,尖锐得刺耳。
“肃静!”
声浪再次压过人群的狂欢。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手中的那卷明黄锦缎上。
他们屏住呼吸,连心跳声都仿佛能听见。
百夫长看着卷轴上那个名字,以及后面那一长串的封赏,每一个字都像千斤巨石,砸在他的心上。
他几乎是闭着眼睛,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将那段足以载入史册的文字,一字一顿地吼了出来。
“三里村,萧羽!”
“于陇西之战,亲冒矢石,阵斩西秦国主薛举,大将宋金刚!”
“为平灭西秦,立下首功!”
“功勋卓著,彪炳史册!”
“陛下龙颜大悦,特旨!”
他每吼出一句,村民们的眼睛就瞪大一分,脸上的表情也从狂喜,渐渐变成了呆滞,最后化为一片空白的惊骇。
百夫长没有停顿,他不敢停顿,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上面的文字,就会当场昏厥过去。
“晋,冠军侯!”
“食邑三千户!”
“赐黄金万两,锦缎千匹,长安城内府邸一座!”
“另,擢升为镇西秦行军总管,节制陇西十万大军!”
“钦此——!”
最后两个字吼出,百夫长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他身后的书吏连忙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整个村口,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风停了。
鸟不叫了。
连那些刚才还在哭嚎的妇人,也忘记了悲伤。
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他们的耳朵里,只剩下那几个词在反复回荡。
冠军侯。
食邑三千户。
总管。
十万大军。
这些词汇,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
那是一种足以让凡人窒息的荣耀与权势。
“咕咚。”
村正猛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声清晰的声响。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因为极度的震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着那名百夫长,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人群中,一个胆子大的后生,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道。
“官……官爷……那个……冠军侯……是……是跟皇帝差不多大的官吗?”
百夫长被书吏扶着,勉强站稳了脚跟。
他看着那个发问的后生,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他苦笑一声,声音沙哑。
“差不多?”
“我告诉你们。”
“见官大三级,那是屁话。”
“见了冠军侯,咱们这晋阳府的郡守大人,都得跪下磕头!”
轰!
这句话,比刚才所有的封赏加起来,还要有冲击力。
郡守大人,都要跪下磕头。
那在他们眼中,如同天一般大的官,在萧羽面前,连站着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认知,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碎了他们最后的一丝理智。
“娘啊——!婉儿你可是要享大富贵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
随即,整个村口,彻底失控了。
村民们不再欢呼,不再议论。
他们只是用一种看神明般的眼神,看向三里村。
一些年长的老人,更是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朝着那个方向,不停地磕头。
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朝拜一尊活生生的神祇。
百夫长看着这混乱而又虔诚的一幕,心中再无半分不敬。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片土地,将因为那个叫萧羽的年轻人,而彻底改变。
众人都惊奇的看这孕妇王婉儿。
百夫长整理了一下衣甲,推开扶着他的书吏,径直穿过混乱的人群,走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然后走到王婉儿身前,单膝跪下。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可是朝廷的命官!
竟然,给一个乡下女子下跪!
“末将,晋阳府折冲都尉,陈安。”
百夫长的声音,充满了恭敬。
“参见,侯爷夫人。”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王婉儿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夫人,您腹中所怀,乃是冠军侯的嫡长子,千金之躯,万万不可有失。”
“末将即刻派人,前往州府,请最好的郎中与产婆前来。”
“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移动夫人!”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村妇,眼神锐利如刀。
“夫人若有半点差池,你们,连同你们的家人,全都得给侯爷的子嗣陪葬!”
那几个村妇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王婉儿躺在地上,剧烈的阵痛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但她还是听清了百夫长的话。
侯爷夫人。
这个称呼,让她感到一阵恍惚。
她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甲胄军官,看着周围那些村民敬畏而又恐惧的眼神。
她知道,她的世界,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不同了。
她不再是那个被赶出家门,寄人篱下的可怜女子。
她是冠军侯的妻子。
是那十万大军主宰的女人。
“不……不用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我只是个乡下女子……当不得……当不得夫人之称。”
她的声音很微弱,却透着一股倔强。
“我只求……只求他……平安。”
百夫长闻言,心中对这位未来的侯爷夫人,不禁又多了几分敬重。
身处这泼天富贵之中,却依旧不忘初心。
难怪,能让那位杀神般的冠军侯,倾心于她。
“夫人,您放心。”
百夫长的声音放缓了些。
“侯爷如今已是镇西秦总管,手握重兵,威震一方。”
“您的安危,便是侯爷的安危,便是这陇西十万大军的安危。”
“末将已接到密令,自今日起,将派遣一营锐士,驻扎此地,日夜护卫夫人周全。”
“绝不让宵小之辈,有任何可乘之机。”
一营锐士。
那就是五百名精锐士兵。
用来保护一个尚未过门的女子。
王婉儿的心,被这番话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她想起了那个男人离家从军时的誓言。
他说,他要去博一个封妻荫子的前程。
他说,他要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他做到了。
泪水,再次从她的眼角滑落。
这一次,不再是喜悦,也不是释然。
而是一种深沉的,足以融化一切的感动。
她知道,无论他身在何方,无论他身居何位,他的心,始终与她在一起。
这就够了。
“羽哥……”
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等你回来。”
……
晋阳城中军大帐。
总管府内,气氛凝重。
丘行恭与刘罡二人,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军事沙盘,推演着什么。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
亲兵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张彪将军,有紧急军情求见!”
丘行恭与刘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
张彪,不是被萧羽派去整编军队了吗?
能有什么紧急军情?
“让他进来。”丘行恭沉声道。
帐帘掀开,张彪魁梧的身影冲了进来。
他身上的铠甲还沾着尘土,脸上满是焦急与为难之色。
“丘总管!刘将军!”
他一进门,便对着二人抱拳行礼。
“出了点事,俺……俺不知道该咋办,只能来找您二位拿个主意。”
丘行恭眉头微皱。
“何事如此慌张?”
“是萧总管的家事。”张彪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俺也是刚从晋阳三里村那边来的信使口中得知。”
“萧总管的……他的未婚妻,王婉儿姑娘,近几日就要临盆了。”
“什么?”
刘罡闻言,惊得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丘行恭也是一脸的惊讶,他看着张彪,确认道。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张彪拍着胸脯保证,“那信使是俺们村的,跟俺从小玩到大,绝不敢拿这事开玩笑!”
“而且……而且信上说,那王婉儿姑娘,是被她爹赶出家门的,如今一个人,寄宿在咱们邻村,日子过得……过得很清苦。”
说到这里,张彪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眼圈都有些红了。
“总管,您是不知道,萧哥他……他为了婉儿嫂子,才出来当的兵。”
“如今他当了这么大的官,要是知道嫂子还在外面受苦,怕是……怕是要疯了!”
大帐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丘行恭与刘罡的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片刻之后,刘罡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
“岂有此理!”
“萧将军为国征战,立下不世奇功,他的家眷,岂能受此委屈!”
他转向丘行恭,躬身道。
“总管,末将以为,此事绝不可小觑!”
“萧将军如今是冠军侯,镇西秦总管,他的夫人,便是未来的侯爵夫人!”
“怎能让她在乡野之地,受此苦楚!”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
“依末将之见,应当立刻将萧将军这几个月的俸禄,连同陛下的赏赐,全部送到三里村。”
“再派十名……不,二十名伶俐的婢女,一同前往,贴身伺候夫人。”
“务必要让夫人,风风光光,安安稳稳地诞下侯爷的子嗣!”
丘行恭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在陇西那片新归附的疆土上,轻轻划过。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不够。”
刘罡一愣。
“总管的意思是?”
“你做的这些,只是一个下属该为上官分忧的本分。”
丘行恭转过身,目光深邃如海。
“但,还远远不够。”
他看着刘罡,又看了看一脸迷茫的张彪。
“此事,不仅要做,还要大张旗鼓地做。”
“而且,要以朝廷的名义去做。”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本将,要亲自上奏陛下,为萧羽的这位未婚妻,请一道恩旨!”
刘罡闻言,心中巨震。
为一介尚未过门的女子,上奏天子?
这……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总管,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他迟疑道,“为将者,家事岂能上达天庭?”
丘行恭看着他,摇了摇头。
“刘罡啊,你还是不懂。”
“你不懂为臣之道,更不懂,天子之心。”
他走到刘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低了几分。
“你以为,萧羽如今最缺的是什么?”
“是兵权?是地位?还是金钱?”
刘罡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这些,陛下都已经给他了。”
丘行恭的眼中,闪过一丝智者的光芒。
“他最缺的,是根基。”
“他出身草莽,在朝中毫无背景,就像一棵无根的浮萍。”
“他升得太快,功劳太大,已经引来了无数人的嫉妒与猜忌。”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你懂吗?”
刘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丘行恭继续说道。
“一个太过完美,毫无破绽的将领,对陛下而言,是可怕的。”
“因为,无法掌控。”
“而现在,萧羽的破绽,出现了。”
他指了指晋阳的方向。
“他的未婚妻,他那即将出世的孩子,就是他最大的破绽,也是他最致命的软肋。”
“这个软肋,我们不能替他藏着掖着。”
“我们,要主动地,恭恭敬敬地,把它送到陛下的面前。”
“这,叫‘授之以柄’。”
“将自己的把柄,亲手交到君王的手中。”
“这,才是为臣者,最大的忠诚。”
刘罡听到这里,只觉得一道闪电在脑海中划过,瞬间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了丘行恭的深意。
将萧羽的家事上报给李渊,看似是多此一举,实则是向李渊表明,萧羽并非一个孤臣,他有牵挂,有软肋,是可以被掌控的。
如此一来,李渊对他的信任,只会更深。
而李渊一旦知道了王婉儿的存在,以帝王心术,必然会降下恩泽,好生安抚。
这不仅能让王婉儿母子得到最好的照顾,更能堵住朝中所有非议的嘴。
这一手,既是为萧羽固宠,也是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这哪里是小题大做,这分明是送给萧羽的一份天大的人情!
“总管……高明!”
刘罡对着丘行恭,深深一揖,语气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佩。
丘行恭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这也是萧羽自己挣来的。”
“当初,他献上那青霉神药时,我就知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他不仅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运筹帷幄之智。”
“他懂得在什么时候,该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样的人,值得我为他铺一铺路。”
他转向刘罡,下达了命令。
“你,立刻以萧羽的名义,草拟一份奏疏。”
“就说他感念天恩,无以为报,唯有将家事上禀,恳请陛下为其未婚妻赐名,为其子嗣祈福。”
“姿态,要放得越低越好。”
“措辞,要越恳切越好。”
“是!”刘罡领命,转身便去准备笔墨。
张彪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知道,这两位大人物,是在为自己的兄弟好。
他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大帐之内,只剩下丘行恭一人。
他重新走到沙盘前,目光却没有落在陇西。
他的视线,越过黄河,越过太行,落在了那广袤的关东平原上。
那里,还有王世充,还有窦建德,还有无数的割据势力。
大唐一统天下的路,还很长。
而一统天下之后呢?
太子与秦王的争斗,早已是暗流汹涌。
到那时,像萧羽这样手握重兵的边疆大将,又该何去何从?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