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尘土飞扬。
马蹄声如闷雷,从三里村唯一的土路尽头滚滚而来。
数百名身披玄甲的锐士,骑着高头大马,簇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入这个贫瘠的村落。
为首两骑,一人年岁稍长,面容威严,目光如电,正是大唐上将军丘行恭。
另一人则要年轻些,身形魁梧,眉宇间英气逼人,乃是晋阳大营都尉刘罡。
他们的甲胄精良,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躲进自家低矮的土屋,从门缝里向外窥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是,哪里来的天兵天将?
马队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住。
丘行恭与刘罡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们的目光,落在了那间由村正腾出来的,最好的一间土屋上。
屋子门口,站着几个手足无措的村妇,以及那名被吓得面无人色的折冲都尉陈安。
“末将陈安,参见丘总管,刘将军!”
陈安连滚带爬地跑上前来,单膝跪地,声音都在发颤。
丘行恭的视线越过他,望向屋内。
“人,在里面。”他的声音很沉,听不出喜怒。
“是……是的。”陈安答道,“夫人……夫人她……羊水破了快要生了,郎中和产婆正在路上。”
丘行恭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没有再理会陈安,径直朝着那间土屋走去。
刘罡紧随其后。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与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王婉儿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满是冷汗,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腹部传来的阵阵剧痛,让她几欲昏厥。
两个从邻村请来的老产婆,正围着她团团转,嘴里念叨着什么,却也是一脸的紧张。
丘行恭的脚步声,让屋内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产婆们看着这两个煞气冲天的甲胄将军,吓得腿肚子直哆嗦,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军……军爷饶命……”
王婉儿也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腹部的剧痛折磨得动弹不得。
她只能用一双惊恐而又无助的眼睛,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丘行恭走到床边,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整个屋子的光线都挡住了。
他看着床上这个因为痛苦而蜷缩成一团的女子,那张威严的脸上,线条竟柔和了下来。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产婆退到一旁。
“你,就是婉儿姑娘吧?”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像一个邻家的长辈。
王婉儿愣住了。
她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丘行恭搬过一张破旧的木凳,在床边坐下,这个举动让一旁的刘罡和陈安都瞪大了眼睛。
堂堂大唐上将军,竟然……
“好孩子,莫怕。”丘行恭看着她,眼中带着几分怜惜,“我是萧羽那小子的上官,丘行恭。”
他指了指身后的刘罡。
“这是刘罡,也是你羽哥的袍泽兄弟。”
王婉儿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是羽哥的人。
“你……你们……”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他……他还好吗?”
“好,好得很。”刘罡抢着回答,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试图让自己显得亲切一些“那小子现在可是威风八面,成了镇西秦的大总管,手底下管着十万大军呢!”
“丫头,你受苦了。”丘行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
“那小子在外面给大唐开疆拓土,却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这等委屈。”
他叹了口气。
“你别叫我什么总管将军的,听着生分。”
“我痴长你和萧羽那小子几十岁,你若不嫌弃,就跟那小子一样,叫我一声丘伯伯。”
丘伯伯?
王婉儿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威严如山的长者,看着他眼中那份不似作伪的温和,鼻头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刘大哥也是。”刘罡连忙说道,“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娘家人,谁敢欺负你,跟俺说,俺带兵平了他家!”
这番粗豪却真挚的话,让王婉儿心中那份长久以来的恐惧与无助,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里,有委屈,有思念,更多的,是感动与心安。
丘行恭没有劝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等她哭声渐歇,情绪稍稍平复,他才缓缓开口。
“那小子,如今身负镇守西陲的重任,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他……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你……”
丘行恭看着她高耸的腹部,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王婉儿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她轻轻摇了摇头。
“是我……是我没告诉他。”
“我怕……怕他分心。”
丘行恭闻言,心中对这个尚未过门的侄媳妇,又多了几分赞许。
懂事,识大体。
难怪能让萧羽那样的枭雄人物,念念不忘。
“傻丫头。”他温声道,“夫妻本是一体,有什么事,该让他知道。”
“不过,你放心。”
“他虽然回不来,但你丘伯伯来了。”
他站起身,对着门外一挥手。
“都进来吧。”
话音落下,十几个身着绫罗,容貌俏丽的婢女,鱼贯而入。
她们手中或捧着锦被,或端着汤药,或提着食盒,瞬间将这间破败的土屋,挤得满满当当。
“从今天起,她们就是伺候你的人。”
丘行恭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威严。
“衣食住行,皆由她们照料。”
他又看向屋外。
“陈安!”
“末将在!”
“传我将令!”
“拆!把这三里村,连同旁边的三里村,所有破旧屋舍,全部拆除!”
“就在这原地,给我建一座府邸!”
“规格,就按一品侯爵府的规制来建!”
“一应钱粮,从我晋阳大营的军费里出!不够的,我丘行恭自己掏腰包补上!”
“我要让夫人,就在这里,风风光光地住进冠军侯府!”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不仅让屋外的村民们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刘罡,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地建府?
还是侯爵府的规制?
这手笔,也太大了!
“丘……丘伯伯……使不得……这使不得啊……”王婉儿慌了神,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使得!”丘行恭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你是冠军侯的夫人,未来的国夫人,住侯爵府,天经地义!”
他的目光扫向屋外那些探头探脑的村民,声音陡然拔高。
“乡亲们!”
“你们或许还不知道,你们村里走出去的萧羽,为我大唐,立下了何等功勋!”
村正闻言,壮着胆子,带头跪了下来。
“求总管大人明示!”
“是啊,官爷,您就跟俺们说说吧,萧羽那娃子,到底干了啥惊天动地的大事?”
村民们也纷纷跪倒在地,眼中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丘行恭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丝傲然。
“西秦薛举,拥兵二十万,号称西秦大王,乃是我大唐心腹大患!”
“陛下数次征讨,皆无功而返!”
“而萧羽,入伍不足一年!”
“他于万军丛中,亲冒矢石,一箭射杀贼酋薛举,阵斩其大将宋金刚!”
“经此一役,西秦贼军,群龙无首,一战而溃!”
“是他,凭一己之力,为我大唐,平定西陲,立下了定国之功!”
丘行恭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口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一箭,射杀了一国之主?
凭一己之力,平定了一国?
这……这是人能做到的事吗?
这分明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故事!
村民们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他们看着那间小小的土屋,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待产的女子,而是一位即将临盆的……神后。
王婉儿听着这番话,心中是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豪。
原来,她的男人,是这样一位盖世的英雄。
原来,他为她去争的,是这样一份惊天动地的荣耀。
情绪的剧烈波动,牵动了腹中的胎气。
“啊——!”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如同撕裂一般,从她的小腹深处传来。
她惨叫一声,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不好!要生了!”
“快!快准备热水!剪刀!”
产婆的惊叫声,让整个场面瞬间陷入了混乱。
婢女们乱作一团,不知所措。
丘行恭与刘罡两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大将军,此刻也是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都别慌!”
丘行恭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他强行镇定下来,厉声喝道。
“都听产婆的吩咐!”
“刘罡,你去催催,郎中到哪了!”
“陈安,把所有闲杂人等,都给我赶出去!在府外百步设下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
一道道命令下达,混乱的场面,总算有了一丝秩序。
村妇们在产婆的指挥下,开始烧水,准备布巾。
婢女们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想要扶住王婉儿,帮她擦汗。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王婉儿因为剧痛而挥舞的手臂,将手上的戒指漏了出来。
那是一枚雕刻着龙凤戒指。
金色的戒指的质地温润,并非什么名贵的料子,但上面雕刻的纹样,却极为特殊。
那是一只……浴火的凤凰。
凤凰的形态栩栩如生,每一根翎羽都清晰可见,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高飞。
丘行恭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枚戒指。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戒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那凤凰……
那浴火凤凰的图样……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眼熟?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的地方,见过一模一样的图样。
是谁?
是谁佩戴着它?
一个模糊的,穿着宫装的女子身影,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身影,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高贵与……悲伤。
“孙霜华……”
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吐出。
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比王婉儿还要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