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月光如水。
李渊呆坐榻上,孙思邈临走前的话,如同一根根针,扎在他的脑海里。
像我?
又像霜华?
这怎么可能。
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何其之多。
可那个人,偏偏是萧羽。
是那个他素未谋面,却已在心中,勾勒了千百遍的,年轻人。
“陛下。”
张恭的声音,在殿外,小心翼翼地响起。
“夜深了,龙体要紧。”
李渊没有回应。
他摆了摆手,示意张恭退下。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副巨大的堪舆图前。
他的手指,划过西秦,划过邯郸城,最后,停留在那个叫“三里村”的小点上。
“萧羽……”
他喃喃自语。
“朕,真是越来越想见见你了。”
一个能将一座城化为熔炉,却又能让十万降卒甘心效死的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一个能让孙思邈,都说出“心狠手硬”评价的人,他的眼中,又藏着怎样的世界。
李渊的心中,那股强烈的好奇,如野草般疯长。
……
孙思邈走出皇城的时候,长安的夜,已经凉了。
他裹紧了身上的长袍,可那股寒意,却仿佛从骨子里,渗出来。
像。
太像了。
那个年轻人的眉眼,与龙椅上那个帝王的轮廓,几乎重叠。
而他紧抿嘴唇时,那股倔强的神态,又像极了自己那苦命的,早已香消玉殒的女儿。
巧合?
孙思邈在心中,苦笑一声。
他行医一生,见过无数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世上,或许有巧合。
可不会有,如此惊人的巧合。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在邯郸城帅帐中,那个年轻人,平静地,告诉他。
“我母亲,名叫做霜华。”
一股寒意,从孙思邈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整个人,如遭雷击。
不。
不会的。
他猛地,转身,向着皇城的方向,跑去。
他那苍老的身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要回去,他要问清楚。
他要问问那个帝王,他那此生挚爱的女人,那个他唤作“霜华”的女人。
她的小名,究竟是什么。
甘露殿。
李渊依旧站在堪舆图前。
殿门,却被猛地推开。
“陛下!”
孙思邈冲了进来,他发髻散乱,衣袍不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写满了疯狂。
“孙公。”
李渊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你这是……”
“陛下!”
孙思邈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龙袍,声音,嘶哑而又颤抖。
“老臣,斗胆,问陛下一个问题。”
“你那……你那失散的挚爱,你那唤作‘霜华’的女子……”
他死死地盯着李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她的闺名,究竟,是什么?”
李渊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孙思邈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随之颤动。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闭上眼睛,那张威严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到极致的,痛苦。
“她不喜欢那个名字。”
他的声音,很轻,像梦呓。
“她说,那个姓氏她不太喜欢,不想世人知道她是他是神医孙思邈的女儿。”
“可我,却觉得,那是这世上,最美的姓氏和名字。”
他睁开眼,看着孙思邈,眼眶,已然泛红。
“孙霜华。”
“所以就随便起了一个别名姓氏萧。叫做萧霜华。”
轰隆!
孙思邈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霜华。
真的是,霜华。
萧羽的母亲,叫霜华。
李渊的挚爱,叫霜华。
而他孙思邈的女儿,也叫霜华。
原来这不是凑巧。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那个叫萧羽的年轻人。
他,就是自己的外孙。
他,就是眼前这个帝王,失散了二十年的,亲生儿子!
“孙公……你怎么了?”
李渊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孙思邈没有回答。
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想起了,那场大火。
想起了,萧羽那句“家母,早已亡故”。
一股彻骨的冰寒,瞬间,淹没了他。
女儿,死了。
他唯一的女儿,死了。
而眼前这个,为了寻找她,不惜掀起天下战火,不惜背负万世骂名的男人。
他还不知道。
他还抱着那份,渺茫的,虚幻的希望。
自己,要告诉他吗?
要亲手,将他,打入那万劫不复的,绝望深渊吗?
不。
不能。
孙思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李渊那双,充满期盼与担忧的眼睛,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悲恸,那张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臣……老臣只是,想起了一些,故人旧事。”
他对着李渊,深深地,躬下身。
“邯郸城战事已了,老臣,想去三里村,看一看冠军侯的夫人和小孩。”
“一来,是为看看她和小孩。”
“二来……”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也想,再找一找,关于霜华的,线索。”
他撒了谎。
他要去三里村,不是为了找线索。
他是要去,确认。
他要去亲眼看一看,那个流着他孙家,和他李家血脉的,孩子。
他要去问一问,那个他素未谋面的,儿媳。
他的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渊没有怀疑。
他看着孙思邈那萧索的背影,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感动与愧疚。
“准。”
他点了点头。
“张恭,备最好的马车,派一队禁卫,护送孙公。”
“告诉沿途官府,孙公所至,如朕亲临。”
“是。”
孙思邈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让他窒息的宫殿。
他怕自己,再多待一刻,便会,控制不住。
……
三日后。
晋阳,三里村。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再次,站满了人。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惶恐与不安,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自豪。
一队身着明光铠的禁卫,护送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入村口。
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正是,张恭。
“圣旨到——”
张恭那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王婉儿在丘行恭与刘罡的搀扶下,带着全村老小,跪倒在地。
张恭展开手中那卷明黄色的丝帛,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
“制曰:”
“冠军侯萧羽,有盖世之功者三……”
张恭将那份,在章台殿上,震慑了满朝文武的诏书,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当听到“拜为上将,总统一军”时,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当听到“赐黄金万两,奴婢三百”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而当听到,那句“收回江夏王封地,改赐上将萧羽”时。
整个三里村,彻底沸腾了。
“上将军!”
“俺们村,出了个上将军!”
“天爷啊!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啊!”
村民们,欢呼着,雀跃着,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甚至激动得,老泪纵横。
王婉儿跪在地上,听着那一句句,振奋人心的封赏。
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她的夫君。
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带着几分少年气的男人。
原来,在外面,他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夫人,请接旨吧。”
张恭念完诏书,满脸堆笑地,将那卷丝帛,递到王婉儿面前。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陛下说了,您是盖世英雄的妻子,受委屈了。”
“这些,都是陛下,给您的补偿。”
王婉儿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圣旨。
“妾身……谢陛下隆恩。”
“夫人快快请起。”
张恭亲自将她扶起,又从身后的小太监手中,接过一个锦盒。
“这是陛下特意赏赐的千年人参,陛下说了,您身子要紧,一定要,好好保重。”
“多谢公公。”
王婉—儿再次行礼。
丘行恭在一旁,看着这番景象,那张黑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好!好啊!”
他拍着大腿,对着身旁的刘罡说道。
“你小子,看到了没?”
“这才是,大丈夫当为之事!”
“你看看人家萧羽,再看看你!”
“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都没有!”
刘罡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只能尴尬地,挠了挠头。
王婉儿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挣开刘罡的搀扶,对着丘行恭,盈盈一拜。
“丘将军。”
“婉儿,谢过您与丘家,在危难之时的,援手之恩。”
“此恩,婉儿,永世不忘。”
丘行恭连忙将她扶起。
“哎,使不得,使不得!”
“你现在,可是上将夫人,我老丘,可受不起你这一拜。”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现在,他赢了。
赢得,盆满钵满。
就在此时,村口,再次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辆朴素的马车,在几名禁卫的护送下,缓缓驶来。
车帘掀开。
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却带着一身风尘仆仆之气的老者,走了下来。
正是,孙思邈。
张恭见到来人,脸色一变,连忙迎了上去。
“孙神医,您怎么来了?”
孙思邈对着他,微微颔首。
“老夫,奉陛下之命,前来,为上将夫人,诊脉,看看生产后恢复的如何。”
他的目光,越过张恭,落在了那个,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年轻女子身上。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布裙,身形,略显单薄。
可那双眼睛,清澈,而又明亮。
那眉眼之间,竟真的,有几分,自己女儿当年的影子。
孙思邈的心,猛地一颤。
他那双看透了世间无数生老病死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儿媳。
这就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儿媳。
是他那苦命女儿,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慈爱,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