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行恭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
孙思邈是什么人?
那是活死人、肉白骨的药王,是连陛下都要礼敬三分的神医。
他见惯了生死,心如古井,波澜不惊。
可今日,他看着上将夫人,为何会是这副,仿佛要哭出来的模样?
“老夫,奉陛下之命,前来,为上将夫人,诊脉。”
孙思邈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缓步,走向王婉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王婉儿看着这位须发皆白,却仙风道骨的老者,看着他那双泛红的眼睛,心中,也生出几分莫名的亲近与疑惑。
“有劳,神医了。”
她轻声说道,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孙思邈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屋。
他的语气,温和得,不像一个初次见面的长者,倒像一个,关心自家晚辈的,爷爷。
丘行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简陋的屋舍内,只剩下孙思邈与王婉儿两人。
孙思邈取出一块柔软的丝帕,垫在王婉儿的手腕下。
他的三根手指,轻轻搭了上去。
孙思邈的心,又是一颤。
“夫人放心恢复的很好。”
“多谢神医。”王婉儿松了口气。
“只是……”孙思邈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夫人似乎有些,思虑过重,气血略有亏损。”
他抬起头,那双苍老而又温和的眼睛,看着王婉儿。
“那孩子,常年征战在外,想必,夫人很是挂念吧。”
王婉儿的眼圈,微微一红,点了点头。
“老夫,与那孩子的家,也算有些渊源。”孙思邈的声音,放得更轻了。
“不知,他的父母,如今,可还安好?”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可那搭在脉搏上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王婉儿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夫君他,自幼,便是孤儿。”
“他的母亲……”王婉儿的声音,低了下去,“很早就,过世了。”
孙思邈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那……那真是,苦了那孩子了。”
他沙哑地说道。
“不知,可否方便告知,他母亲的,名讳?”
“老夫有些故人,也姓萧,或许,能有些渊源。”
王婉儿没有怀疑。
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位神医,亲切得,有些过分。
“我听夫君提过一次。”
“他母亲,闺名,霜华。”
轰!
霜华。
这两个字,像两道天雷,在孙思邈的脑海中,同时炸响。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那搭在王婉儿手腕上的手指,猛地一滑。
“神医?”
王婉儿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您怎么了?”
“没……没事。”
孙思—邈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
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夫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位故人,也叫,霜华。”
他死死地,盯着王婉儿的眼睛。
“那孩子的父亲呢?”
“他……可曾提及?”
王婉儿摇了摇头。
“夫君说,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
“他母亲,也从未提过。”
“只是,给他留下了一样东西。”
王婉儿说着,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根红绳。
红绳的末端,系着一块,温润的,白色的戒指。
她将戒指,递到孙思邈的面前。
“夫君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孙思邈颤抖着,伸出手。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块戒指。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戒指之上。
戒指的正面,用古篆,刻着一个字。
羽。
可孙思邈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那个字,看到了戒指的背面。
那背面,一定,雕刻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龙。
那是,李家的,图腾。
那是,二十年前,他亲眼看着,李渊将那块,一分为二的龙凤佩中的一半,亲手,挂在了自己女儿的颈间。
他曾说,见此戒指,如见他。
“神医?”
王婉儿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声地,又唤了一声。
孙思邈猛地回过神来。
他没有去碰那块戒指。
他怕自己一碰,就会,彻底失态。
“好戒指。”
他收回目光,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很好的戒指。”
他站起身,背对着王婉儿,走到窗边。
他需要,平复。
他需要,将那滔天的悲恸,与那惊天的狂喜,全都,压下去。
外孙。
那个叫萧羽的年轻人,真的是,他的外孙。
那个在邯郸城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狠辣话语的少年,流着他孙家,和他李家的血。
而他,李渊。
那个坐在龙椅之上,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就要搅动天下风云的帝王。
他还不知道。
他还不知道,他心心念念了二十年的儿子,不仅活着,还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个秘密,太大了。
大到,足以,颠覆整个大唐。
不能说。
至少,现在,绝不能说。
许久。
孙思邈转过身,那张脸上,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只是那双眼睛的深处,却多了一些,王婉儿看不懂的东西。
“孩子。”
他看着王婉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慈爱。
“你母亲,与我,是故交。”
“从今日起,你就,把我当成你的爷爷吧。”
王婉儿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孙……孙爷爷?”
“哎。”
孙思邈应了一声,眼眶,又红了。
“你身子弱,身边,不能没人照顾。”
“老夫,就暂时,住在这里了。”
他看着王婉儿,那眼神,像是在看,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
丘行恭父子,不一会就告辞了。
张恭也带着禁卫,先行返回长安复命。
临走前,丘行恭看着孙思邈,脸上的神情,愈发古怪。
但他什么都没问。
他只是走到王婉儿面前,抱拳,躬身。
“夫人。”
“我麾下,有五百锐士,自今日起,便驻扎在村外。”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他顿了顿,声音,沉如钢铁。
“便是,护卫夫人的周全。”
“任何人,胆敢,踏入三里村,意图不轨者。”
“杀无赦!”
王婉儿还想推辞,却被丘行恭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制止了。
她知道,这是夫君的同袍,用自己的方式,在表达情义。
“多谢,丘伯伯。”
她只能,深深一拜。
……
回长安的路上。
刘罡终于,忍不住了。
他催马,赶上自己的丘行恭,压低了声音问道。
“丘总管。”
“那个孙神医,也太奇怪了吧?”
“就因为,上将的母亲,和他一个故人重名,他就要留在村里,给人当爷爷?”
“这……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丘行恭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你懂个屁!”
“你这榆木脑袋,除了打仗,还能想点别的吗?”
刘罡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丘行恭看着他那副憨样,又好气又好笑。
他放慢了马速,与刘罡并行。
“我问你。”
“你只看到,孙神医的反应奇怪。”
“那你,看到上将夫人手上,戴着什么了吗?”
刘罡愣了一下,仔细地回忆起来。
“好像……好像是,一个戒指?”
“什么戒指?”丘行恭追问道。
“不记得了……好像,挺好看的。”
“废物!”
丘行恭气得,差点一马鞭抽过去。
“那是,龙凤戒!”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颗炸雷,在刘罡的耳边响起。
“龙凤戒?”刘罡一脸茫然。
“二十年前,陛下,还只是唐国公的时候。”
丘行恭的眼中,露出一丝回忆之色。
“他曾亲手,打造了一对龙凤玉戒。”
“龙戒,他自己戴着。”
“凤戒,他送给了一个女人。”
“我当年,跟在陛下身边,有幸,见过一次。”
“那凤戒的样式,跟上将夫人手上戴的那个,一模一样!”
刘罡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不是傻子。
他只是,平时懒得去想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
可现在,当丘行恭,把所有线索,都摆在他面前的时候。
他要是再想不明白,那他就是,真的蠢了。
上将夫人,戴着陛下的凤戒。
孙神医,是陛下的心腹,也是那个传说中,失踪女子的父亲。
孙神医见到上将夫人,就像见到了亲孙女。
上将的母亲,叫霜华。
陛下的挚爱,也叫霜华。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恐怖的,答案。
“丘总管……”
刘罡的声音,都在发颤。
“你的意思是……”
“上将他……他就是……”
丘行恭没有说话。
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勒住马缰,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已经被甩在身后的,小小的村庄。
那眼神,无比复杂。
有震撼,有狂喜,更有,一丝,对那滔天权势的,敬畏。
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陛下,会下那样的密令。
为什么陛下,会那般,毫无保留地,信任那个年轻人。
那不是君臣之情。
那是,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
萧羽。
不。
他应该叫,李羽。
他是大唐,真正的,嫡长子。
这个秘密,太大了。
丘行恭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丘家的命运,已经和那个年轻人,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他看了一眼身旁,那个还处在巨大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的刘罡。
“记住。”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今天,你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全都烂在肚子里。”
“谁,都不能说。”
“否则,我们,都要,人头落地!”
刘罡的身体,猛地一颤,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片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