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想破坏终于变得平和的气氛，顾湘还是平静地开口道。她听许则棠说过安段往事，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但这不代表他曾经受到的伤害没有在岁月中留下难以遗忘的痕迹，相反，有些东西已经成为阴影，比如说白孟仪在情绪失控时带给一个孩子的创伤。
白孟仪看着顾湘，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我想过，我怎么可能不想呢，我是他的母亲。”
她忽然像是遭受了冒犯，整个身体都应激般绷紧，但这一次她没有发火，仍旧坐在那里，好好地说着她要说的话：
“你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我太熟悉这种眼神了——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子，说我不够资格做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我用火烧了他的宠物，所以他就惩罚我，离开了我。我那时候那么努力地要回他，可是他不愿意跟我走，再加上许家那些冷漠无情的人出于自我利益的推波助澜，他就和我渐行渐远了。每个人都知道我做了什么，但不知道我当时的痛苦。”
说到这里，她生硬地停顿了会儿，然后用坚定的口吻道：
“我恨他。”
即使有心理准备，顾湘仍旧为她宛如信徒说出信仰般的宣告感到吃惊，身体微微地战栗了一下。
“不要问我为什么，或许过错都在我，但我就是恨他。他没有留下来陪伴我，我当时是那么痛苦。”
白孟仪又轻轻地笑了起来，然后道：
“我只在最初的几年向许家提出要求，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式，但许魏山那个老头就是不肯放手，甚至都不同意让我见孩子。许魏山嘴上说的冠冕堂皇，说我不配做母亲，让我和孩子见面只会给孩子带来负面情绪，但实际上，我很清楚他是怎么回事，他只关注他身为许家家主的权威，根本就不是为了许则棠着想。现在，他死了，我很高兴他死的比我预想的早。”
顾湘沉默了，没有说话。
白孟仪并不在意她的想法，自顾自地说道：
“后来我死心了。但人的心不是死水，终究还是会动，会变化，就像微风吹过水面就会掀起涟漪。有时候甚至会无风自动。我好恨，我没有别人了。你们谁都不会知道这二十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失去了丈夫，更失去了儿子。家族想让我嫁给别的男人，但是我只想要许明周，可他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不在许则棠成年之后，再试着去找他？那时候他的监护人显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严密地监护他，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按照自我意识行事。你想绕开许家的干预和他重新建立联系，为什么不在那时候试试呢？”
顾湘忽然插嘴道。
白孟仪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道：
“他出国了，而且还是凭借自己的能力考上的名牌大学，我想，他过得很好。我总觉得错过了幼年的时间，这时候再去找他，我这个母亲已经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他已经长大，不再需要别人抚养，也不需要依赖别人了，不是吗？但是，不管你相不相信，那时候我还是想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他重新建立联系。然后，我听到了那个消息。”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焦躁。她将杯里剩下的红茶全部喝完，才对顾湘道：
“他辍学了，因为一场失火事故，他被送去疗养，因为他精神崩溃了。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医生推断他崩溃的原因和童年阴影脱不了干系。我立刻就想到了我曾当着他的面，用火烧他的宠物。于是，我没有去找他，之后很久也没有去找他。”
顾湘看了看她，不带任何指责意味，只是纯粹地问：
“为什么？”
白孟仪又咬了一下嘴唇，才道：
“不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去找他。我失去了动力。可能是因为悔恨，也可能不是。”
顾湘不太理解地接着问：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要在多年后他的婚礼上出现？而且，你出现后不仅没有送到祝福，还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白孟仪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举办婚礼，没有通知我。”
顾湘显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如果是为自己因为没被通知，而有可能在儿子生命中重大的仪式上缺席而恼怒，那应该是普通的母亲才会有的心理，而白孟仪显然是一位不普通的母亲，因为她原本已经从许则棠的生命中都彻底缺席了。
“你不理解我，觉得我很疯狂，是吗？”
白孟仪敏感地注意到她的沉默中蕴含的不理解，心中反而觉得畅快，嘴上也坦然道：
“实际上，我也觉得我没有动机出现在那场不幸的婚礼上。如果真的有一种合理的动机可以解释我的行为，那一定是疯狂，而疯狂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存在。”
顾湘皱眉：
“你再一次伤害了他。”
白孟仪将目光从顾湘的身上移开，因为她不想看到面前这个年轻女孩澄澈的指责，不带什么感情道：
“离开婚礼后，疯狂的念头一过，我后悔了。”
顾湘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微微愣了片刻，而后又镇定道：
“那这次来见我，你是想通过我，向他传达歉意吗？”
白孟仪再次看向顾湘，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是欲言又止。而后，她又有些神秘地笑起来：
“道歉有用吗？后悔难道不是一种反复发生的常态？我每时每刻都在忏悔，这是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制造悔恨。不要太把我的后悔当回事，没准等到下一刻，我就会为我的后悔而后悔。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还是以这么无礼的方式发生，我已经不想弥补。这次叫你来，我确实是想通过你，告诉许则棠一件事。”
顾湘现在越发相信许则棠说的话，白孟仪是真的有些疯狂。但她面上仍然不露声色，只是道：
“请说。”
白孟仪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湘：
“告诉他，我想跟他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