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书说了声好,出去回话的时候,对方却有些为难:“老夫人说,让夫人立刻过去呢。”
侍书瞧着人笑,声音是温软的:“您这话说的,即便是立刻过去,见长辈难道能不整肃衣冠么,那岂不是更不尊敬?”
她三言两语打发了人,再进门的时候,就见沈雁回拿了支朱笔,在上面描描画画,见她过来,招手道:“按着我上面标注出来的,去一趟铺子里,让管事的重新理出来一份,顺便问问,是不想做了,还是皮紧了。”
她名下铺面不少,先前想着三个孩子年岁大了,总要有点自己的产业,所以将府上并着自己的铺面,一个人分出来两家,名义上说着让小孩儿们拿来练手,实际上,真正管这些的,都是朱氏跟姚素心。
这事儿沈雁回是清楚的,但碍于长辈身份,又想着府上总归只有这三个孩子,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倒显得她过于计较,只在乎那点银钱。
先前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这些人赚了两三年的油水,如今也该收回去了。
沈雁回话说的清楚,侍书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夫人早该这么做了,奴婢现在就去办。”
先前侍书就不赞成沈雁回的打算,拿着自己的体己钱,让少爷小姐们吃一堑长一智的学本事还算是说得过去,但是被婆婆跟大嫂霸占着吃油水,这算什么事儿?
可惜她家小姐心善,又不在意这些,丫鬟们便也只能忍着。
如今扬眉吐气,侍书心情舒畅,捧着账册出去了,沈雁回也伸了个懒腰,换了套家常的衣服,出门之前,特地在脸上打了些粉。
于是健康的红润,就变成了苍白的病气。
她到的时候,室内还有些欢声笑语,声音格外熟悉,沈雁回眼眸暗沉了一瞬,再抬眼时,压下那点戾气,挑帘进去。
几乎在她进门的同时,笑容就止歇了。
朱银环额头上搭了一条软巾,靠在床上,身边则是坐着大儿媳妇姚素心。
这是重生之后,沈雁回第一次见姚素心。
姚素心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脸生的不算漂亮,模样软白,瞧着纯善好欺。
前世里,沈雁回也是这么想的,才忽略了对方眼睛里藏着的精明算计。
这会儿见到沈雁回来,姚素心想也不想的站起身,先露出来点笑容,跟她打招呼:“弟妹,你来了。”
她声音也很柔软,像是天空的云,田里的棉花,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走了。
就连瞧着她的目光,都带着与世无争的纯善和软。
端的是一朵盛放的白莲花。
沈雁回皮笑肉不笑,嗯了一声,回了一句:“大嫂也在呢。”
她看着人,问:“今日您不用礼佛了?”
素日里,姚素心不怎么跟大家打照面,只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问就是吃斋念佛,与世无争。
但就是这位与世无争的大夫人,却是柳西铮他们的亲娘。
沈雁回也是死后魂魄不宁,才拼凑出来事实的真相。
这得从朱银环说起了。
朱银环是继室,老兴国公跟原配生了一个长子柳思明,在柳思明六七岁上,原配就亡故了。
之后老兴国公续娶了朱氏,嫁进来没多久,就生了次子柳思言。
但朱氏恼恨长子占据了兴国公世子之位,暗中苛待长子,等到给他说亲的时候,特意挑选了家世一般的姚素心。
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姚素心生的眉眼温婉,寻常又十分会打扮,可谓是风流多情。
柳思言朝夕相处,二人眉来眼去,生了情意。
柳思明的死,到现在都是一个谜题,据说是因为得了急症。
但后来沈雁回推测了下,差不多在柳思明死后三个月,姚素心才怀上的柳西铮。
而之后两年,她又生下了次子跟幼女一对双生子。
对外的吃斋念佛,对内却是如此的荒唐做派,若是叫世人知晓,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这二人。
沈雁回笑容讥诮,但姚素心并没有看出来。
听到对方的话,她温驯的点了点头,又看向床上的朱氏,声音里满是担忧:“本来在礼佛的,听说母亲身体不适,我特地来侍疾。”
她这话,倒是明晃晃的在打沈雁回的脸。
可惜沈雁回不打算要脸,甚至在听到她的话,还顺着往床上看了一眼。
这位号称是病得起不来床的婆婆,方才还在跟姚素心有说有笑,哪怕是现在躺着不看自己,可那脸色红润至极,怎么瞧都比现在的沈雁回有精神,半点看不出病容,甚至觉得,她能再吃三碗饭。
沈雁回知道她是装的,神情倒是如常,顺着她的话说:“先前便听说母亲身体不适,怎么还没好转,若是府上的大夫不行,我这就让人拿牌子去请太医来。”
听到沈雁回这话,朱氏顿时哼了一声,冷声道:“在这里惺惺作态,我病着几日,你可来过一回?又怎知我现在没有好转?”
若是请了太医来,她还怎么装呢?
沈雁回对她这话半点不意外,眉眼也染了点愧疚,跟人讲:“我原先倒是想来的,只是当时也在病中。”
沈雁回说这话的时候,拿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这才继续道:“人在病着,把病气再传给您,岂不是我的罪过?”
朱氏这才看了她一眼,又见沈雁回脸上带着病容,再想起当日对方晕过去的模样,心里那点不痛快就更多了。
“总之都是你有道理。”
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神情里皆是不满:“婆婆生病,你连面都不露,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府上只这一个媳妇呢!”
朱氏说着,声音也哽咽了下来:“我儿命苦,日日在外当差,谁知家宅不宁。媳妇将儿子送到府衙,古往今来头一遭!”
“家宅不宁”四个字扣在沈雁回的头上,着实是扣的重了,沈雁回脸色不变,反问:“您可是觉得我那日做事不周全?”
朱氏哼声道:“不然呢?你可知道,现在京中都传遍了,沈雁回,你倒是大公无私,将咱们兴国公府的面子踩在了地上!”
沈雁回这才收了笑容,神情冷淡,道:“外间流言纷纷,我倒是也听说了,可归根结底是因为谁,您心知肚明。”
她理了理袖子,暂时的平和也不打算伪装了:“柳西昭年岁小,若是现在不好好管教,日后出了祸事,算谁的?”
听到她这话,一旁的姚素心刻意赔笑,打圆场似的:“弟妹,话也不能这么说,小孩子犯错是常有的事情,但你这么上纲上线,是不是不太合适?”
她像是纯粹为了家宅着想,可惜那点不满遮掩不住,也让沈雁回冷笑着问:“您倒是说说看,我怎么上纲上线了?”
沈雁回冷淡的扫了她一眼,漠然道:“大嫂这些年吃斋念佛,寻常连院子都鲜少出来,却唯独对几个孩子上心,大小事宜都要掺和一脚——您这么喜欢孩子,不如过继到大哥名下,也好有人给您孝敬终生,可好?”
这话一出,姚素心的脸都变了,呐呐道:“你,你怎么能这么曲解我的一片好心?”
当初她之所以生下孩子送出去,就是为了把人名正言顺的接回来。
兴国公的位置是柳思言的,日后也只会是柳思言的孩子承袭爵位,若是在她的名下,那就是什么都分不到!
姚素心对此心知肚明,忍受着母子分离的痛苦,也要给她的孩子挣一个好前程,如今沈雁回这话,无异于在她心口捅刀子。
但姚素心伪装的好,不过失态一瞬,又变成了讨好的笑意:“罢了,原是我不该多嘴的,我到底是未亡人,太接触孩子,也对他们不好。”
她只差明着说沈雁回嫌弃自己晦气了,沈雁回倒是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您说的有道理,大哥走得早,您这些年吃斋念佛,可不怎么接触外人,孩子们若是跟您待久了,说不定也改向佛了呢,那倒是不妥当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意味不明的点了一句:“他们还要前程呢。”
这话跟姚素心的初衷完全不一样,却又在某种意义上,结果不谋而合。
但是,若说方才姚素心的话,是给沈雁回上眼药的话,现在沈雁回的话,就是直接戳了姚素心的肺管子。
不但将话还给了她,且还是以十分难听的方式。
于是,姚素心脸上的笑容,瞬间维持不下去了。
就连一旁的朱氏,神情也难看下去,沉声道:“你大嫂吃斋念佛,那是为了给家里祈福,你倒是做了什么?婆婆生病不在床前尽孝,反而还要拿一大堆的歪理邪说来敷衍人,孩子跟你待久了,就能有前程了?!”
姚素心好歹还给家里生了三个孩子呢,沈雁回呢?
嫁进来这么多年,半个都没怀上,还敢话里话外的骂姚素心?
朱氏替姚素心出头,谁知听到她这话,沈雁回不但不生气,还十分赞成的点头:“您说的是,长于妇人之手,能有什么前程可言?不如即日起,就让昭儿去外院住着吧,他今年已经13岁了,也是时候独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