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过二更,皓月隐于云后,不多时便乌黑深重。
呜咽堂风吹了一阵又一阵,北风料峭,连带起回廊纱灯摇晃如曳,照得室内忽明忽暗。
来报的小厮额头俱是热汗,院落九进四重,脚步未到,声音急急传了进来。
琴声未停,宛转悠扬,细细听去仿若是那时下青馆最动人的曲儿,高潮处忽然变了调,几分肃杀之意,叫人心头一紧。
隔着窗纸映出室内那抹清冷的身影,侍从只待瞄了一眼便做主拦了疾步奔走的小厮,沉声问道:“如何?”
院落人手有序,各司其职,殊不知,偌大的府邸连人带物似乎跟室内的人毫无关系。
三天前,当今圣上邀了这位沈公子进宫,极少有人知道,被萧宁侯府世子爷放在心尖上的人实则是陛下长线放出去的线人。
从青馆一见入萧世子爷眼,到世子爷不顾老侯爷阻拦抬人进府,也不过三月光景。
短短三月,青楼出身的倌人一朝坐了世子夫人的位置,三媒六聘,良辰吉日,新人嫁娶。
世风如此,先头有先祖宗帝立男人为后,几百年延续下来,传到今时虽不盛行,高门大户豢养小倌却也见怪不怪。
只是像萧世子爷这样认真的……却是少有。
让人羡慕的良辰佳话,世人都道青倌好命,身份低微,耐不住颜色好,为自己某了好前程。
单是这样便也罢了,侍卫是极少知道内情之人,免不了唏嘘一番。
陛下的线人,萧世子的枕边人,真就是好前程吗。
前来汇报的小厮眼里是止不住的喜色,府里的人听命于圣上,圣上要萧家倒,如今万箭齐发,火光冲天,他们已经能瞧见自个儿明日大好的前程。
侍卫对着小厮耳语了几句,塞下一纸密函便悄悄挥了挥手。
待室内音调渐缓,余音倾泄而出时才低声唤道:“沈公子,成了。”
“铮!”地一声,琴声破,音律散。
一滴血水凝于指尖,沈辞皱眉,瞧也没瞧,不在意地用帕子压了压指腹,对外面的人吩咐:“进来。”
侍卫掀了门帘进去,在一扇雨打芭蕉的屏风跟前停下:“公子,咱们的人来报,四十六禁卫军全部出动,通敌叛国证据在手,老侯爷抵死不从现已被押往天机阁大牢。
陛下下旨,反抗者格杀勿论,为了防止叛国余孽霍乱反抗,禁卫将军一把火烧了府。”
沈辞只觉心口倏而一痛,只是面上不显,他定了心神,张口不提那位萧世子,淡淡说了一句:“派人回禀陛下便可。”
“是。”侍卫垂了垂眼。
同是线人,他的身份没有沈辞特殊,陛下用起来更放心。
既如此,早在半炷香之前消息便已传了。
侍卫侧立在屏风一角,沈公子没发话,他老老实实站着,一副尽职听命的模样,低垂恭谨。
冷风从屋外吹进来,吹得门扇吱呀一声响,半尺高的屏风竟也挡不住这冬日的料峭。
坐垫之人身上穿着云锦外衫,小塌上的那件大麾是圣上召这位进宫问话那日特意赐的。
蛮人边境纳贡所献,貂毛皮制成,蓬松暖和,边上嵌了两颗对称的红宝石扣,侍卫刚才低头之际余光瞧了一眼,只觉再好的珍宝都不及此,只是夜色深寒,不知沈辞为何不披。
“咳…”沈辞掩唇咳了一声,此时忽然站起来,有些困倦地对侍卫摆了摆手:“你下去罢,今晚不用守夜。”
随着起身的动作长发随意披散于腰际,只一只素玉簪松松垮垮地没入青丝。
沈辞眼梢上挑,眸光淡漠,正对着那扇大开的门,似在瞧这无边夜色。
侍卫愣了愣神,只道是冰肌冷骨,寻常之人再难及这位沈公子半分,难怪萧世子爷为其疯魔,着了道。
“下去!”沈辞眼神不移,声色却冷厉了许多。
“属下该死。”侍卫心里不由得一凛,自觉退后几步出了内室,又小心翼翼替沈辞关上了门。
今晚萧家倒后从此以后这位便是今上的红人,封爵拜官指日可待,纵使出身不好也是他不能踰矩的。
门吱呀一声关上,视线被强行阻隔。
沈辞闭上了眼,顾不得心里伤痛,当即从软榻后面的墙壁上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
特制的信号放出去不到片刻,窗沿边微微响起一个训练有素压制的低声:“主子。”
“带着这瓶药,萧世子,务必要活着出陵城。”
音色沉痛,却万分坚定。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