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一晚的记忆,就像是跌入了梦魇——黑夜、骤雨、马蹄声、各种兵刃碰撞出来的叮叮当当声,还有人临死之前的惨叫,他们的血飞溅在我的脸上,尚有余温。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一个又一个人倒在我脚下的时候,好像有一只蛰伏沉睡的巨兽被唤醒了,我不觉得丝毫害怕,反而有一丝沸腾的喜悦。
——师父你看,当年将你围困在这里的人,今日尽皆命丧于此。
我听到了沈扶疏又惊又怒地骂我是个疯子。
——是谁都无所谓,只要面对的不是李凭,我是谁都无所谓。
我看到滂沱大雨中出现的熟悉身影。
身上的血被雨水冲刷,顺着赤足流淌下来,很快在水泊之中漂去颜色。
他是来带我走的吧?
就像当初在青楼进退两难的时候,逆光拔剑,将我护在身后一样。
我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中醒来。
微风吹帘动,外头是一片茫茫青碧之色,草木茂盛,而马车正在小径上缓缓驶过。
李凭在赶马。
一切都如此静谧美好——假如,没有我手腕上的长长铁链。
但他到底没杀我不是吗?他还是带我走了,我欢喜地凑过去,“李凭哥,你要共我亡命天涯了么?我跟你走,山高水远我都跟你。”
李凭勒马停下,翻身下了马车,不言不语,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我。
那双眼睛……那双蓄满悲伤而几乎苍凉的眼睛。
随即,他转身就往林中走去。
我强撑出一个笑来,“从前,从前我们住在桂花胡同的时候,我问你,为何桂花胡同不种桂花,你说,真正的花应开在山野间……”一面脚下不停地跟着他,“桂花八月盛开,如今、如今已是五月廿四了,再等一等,等桂花满树我们再重新来过,桂花可以摘了埋在树下酿酒……”
我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腰间的佩刀,此刻正在我颈间。
完了。
模模糊糊的念头,终于变得清晰明冽,就像那把抵在要害处的刀。直至此时此刻我终于意识到,大抵李凭是真恨上我了。
他会如沈扶疏临死前那样厉声痛骂我吗?他会拎出我犯下的罪孽,桩桩件件数清楚,然后亲自斩我吗?
“我只后悔当初见你。”他说。
——我只后悔当初见你。
我瞪大眼睛,喃喃着逐字逐句重复了一边,待到“后悔”二字时,我忽然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出了眼泪。
天地之间在眼前飞转,我呕出血来,滴滴答答落在手掌心。
李凭啊,原来那些此生于我唯一的温暖和救赎,是你最痛悔之处。
原来你是如此怨我恨我,你不会再原谅我,更不会娶我了。
“那为何不在胡同里便杀了我?”我扬起脸笑得恣肆张狂,“李凭,你以为等我醒了,你还杀得了我吗?”
他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是痛苦还是憎恶?
我分不清。
就像我也道不明,当初明明只想借宿一晚,明明有千万次手起刀落的机会,为什么就动了心呢。
眼泪混着血顺着下巴汇聚、滴落,李凭看着我,缓缓跪下。
“因为在我心里,叶流萤是我李凭的妻。”他说,“可错就是错,纵然你当初被逼无奈,这桩桩件件的人命,你可知他们妻女心中有多痛?栽赃嫁祸,你真的毫无善恶之念了吗?”
我咳出一大口血,恶狠狠地叫道。
“我是不知道!我爹只顾着弟弟我娘也不肯管我,那李凭你告诉我,莫非弟弟的命是命,我便不是一条命吗?何谓正?堂堂宰相封门放火连同我们一起陪葬是正吗?何谓邪?乘兴楼那人辱我欺我,我杀了他便是邪吗?谁来告诉我啊?!”
一气儿声泪俱下地控诉至此,我终于失力虚脱,声音也低微了下来。
“李凭,太迟了。”
“你和我,相遇,太迟了啊。”
他带着铁链的手与我相扣,“叶流萤,我送你投案,好不好?”
“若他们要杀我呢?”
“我陪你死,我答应过。”
“不骗我?”
“不骗你。”
我想了想,徐徐点了头。
李凭便折身往回走去,视野之中,他的身影重重,怎么也看不清楚。
从起初强压着到如今,终于油尽灯枯了吗?我软绵绵地倒下来,温热的血如小泉般汩汩而出,费力地抬起眼皮,我瞧见了李凭脸上的慌乱。
他想扶起我,却不知早在那晚我便被一掌震碎了大半筋脉。
“李凭……”我朝他笑,“对不起。”
“我到底不愿死在那群人手里,还是你带我的尸首回去吧。”
“也算告慰阿东的在天之灵了。”
“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就算一起死,黄泉之下也是殊途,我呀,我早走一步。来世我早早等着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