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客栈出来，我整理袖口时才发觉，在狱中忘了检查那些狱卒有无中途醒来的，怪只能怪一下子杀疯了头脑，又猝不及防地冒出一个……
不，不要再想下去了。
回到桂花胡同，仍有三两街坊招呼我，大抵是在这里住得久了，竟真有几分重回故地的熟悉。其实，若我一开始便是叶流萤，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李凭在，只要接下来不要再生事端——
扬起笑脸，朝卖豆腐的阿婶微微点头。
我可以当叶流萤。
天色渐浓，直至深夜，李凭仍然未归。
我想，阿东死在狱中是瞒不过多久的，他大抵会很难过吧？
但不要紧，只要他回来了，我可以是最体贴的爱人，是贤淑的妻子。
而他，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便是我了。
如此想想，似乎阿东的死是最好的法子，只是我仍未想到他究竟为什么会和我前后脚踏入牢中，莫非真的只是巧合？
窗外熟悉的影子从余光中略过，我霎时欢喜非常，“李凭哥！”
他却并未停下，径自走入了隔壁——叶流萤曾居住的院落。
我匆匆搁下自己煮糊了的粥，披了外裳迎了出去。
身穿玄色云纹曳撒的男人就站在院落中央的枯树之下，更深露重，寒风呼啸着卷起枯叶，他不言不语地立在那里，连带着一方背影也孤寂。
大抵是不想让我看出难过？
我推开院门上前一步，“李凭哥，你怎么不说话？”一面缓缓走近、柔柔说道，“我知道，韩大哥出了事，你心中自然不好受，但——”
月色之下，他微微倾身回首，我却刹那间怔住了。
那张脸，清疏矜贵，纵然嘴角挂着淡淡微笑，却仍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扶疏公子？”我有些懵然，定在了那里，“你，你怎么在……”
沈扶疏不紧不慢地捋了捋扇柄的玉坠子，“不如叶姑娘先回答我，你怎么知道阿东出事了？”
我双瞳一缩。
这个男人很不好对付。
但，李凭敬重他，且此人在云京有势力，不像那群草莽之徒可以轻易杀掉，于是我飞快地答道，“派发的邸报上，我也是听隔壁婶子她们议论……”
“官府分发的邸报，只说了有刺客潜入狱中，十八名匪徒倾数被杀了灭口！”沈扶疏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朝我逼近两步。
不。
不对。
思绪在刹那间千回百转，我蓦地上了他的眼眸，“阿东是你派去的？”
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宛如蛇腹冰凉滑腻，“所以，之前阿东提出护送我回去……你，你都知道？”
他垂首一笑，似有讥讽，“原先只是猜测，此刻，我知道了。”
图穷匕见，我也懒得再掩饰。
“为了引我现身，你才故意放出口风有人招供，可你明知凶手多半是我，为何还要派阿东去送死？”
沈扶疏渐渐收敛了笑意，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双瞳中，我竟然看到了深邃可怕的平静，而这种平静，居然令我有些许畏惧。
“这可说来话长了。”
“该从何说起呢？”他斟酌了一下，“就从你师父庞氏开始吧。”
“在被那场大火毁容之前，她的的确确算是姿容倾城的美人，不然凭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南疆女子，如何能得圣眷垂青一路坐上贵妃的位置。”
我一愣。
庞氏嗜酒，在酩酊大醉时也曾骂过皇帝，一口一个负心薄幸郎。
我却从不信她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自然了，还有一重缘故便是皇帝要借住她的手，抹掉一些明面上不能杀的人。”沈扶疏语气闲散地说着这些事，仿佛与我只是随便谈谈，“只是她实在愚蠢，怎么能相信天子会动真情？她自以为身心效忠，却不知自己不过是一枚棋。”
“后来，我嫡姐入宫，重臣之家的身份，更年轻的美人，庞贵妃也该出局了。可她当真是个疯子，居然行刺皇帝，生生杀了近百名守卫逃出了皇宫。”沈扶疏微微俯身，对上我的眼睛，“你猜，她逃到了哪儿？”
我环顾四周，忽然之间又有破碎凌乱的记忆纷至沓来。
头痛欲裂。
“在这里？”
“对。”沈扶疏一笑，“当年我才十几岁，眼见她浑身是血地逃了进来，分明是个狼狈逃窜的弃妇，却仍美得不可方物。父亲领着追兵索命，只是此女一身是毒，到底无人胆敢硬擒，于是便自门外紧锁，朝里面泼了桐梓油，放火箭。”
十指死死攥入掌中，眼前残缺破败的一切和那场大火似乎隔着遥远的记忆重叠。
原来，我当真是……叶流萤。
惊慌失措抱着弟弟往外逃的父亲，一面抹泪一面甩开我的母亲……
“住口！”我冷喝道，“谁要听你讲这些陈年旧事！你、你们全是冷血无情之人，我多杀一个也无妨，你再多说一句，今日便是死期！”
唰地一声，雪亮刀锋划过，停在他喉间三尺外。
沈扶疏却丝毫不惧，甚至出手捉住了刀尖，在鲜血横流中继续说道，“叶流萤，你怕了，因为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当初，唯一把你护在身下，甚至不惜毁容也要冲出火海逃走的就是庞氏。”
“可她一世桀骜，竟然死在了你的手里。你说，该叹一句天道轮回，还是咎由自取啊？”
“闭嘴！闭嘴！”我厉声尖叫，“我杀了你！”
“你当然敢杀我了，你连自己唯一的救命恩人都下得去手。”沈扶疏毫不留情，言语如锋刃般朝着那处刚刚复苏的记忆捅下去，反复凌迟，“我们冷血无情，那么你呢？你又算什么？”
剧烈的绞痛再度侵占心房，顺着胸口蔓延而去，我死死咬着牙，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自眼眶滚落下来。
“起初我没怀疑到你，你伪装得的确很好。”沈扶疏道，“不过很不巧，那一日李凭去给你送点心，我本来要回房歇息的，却忽然很想知道，我和李凭，富贵权势和一片真心，你会怎么选呢？”
他笑了两声，“没想到，你竟然选了李家的小子。”随即笑意便冷了下来，“这令我，很不开心。”
我忽然想到，沈扶疏敢独自前来，敢将昔年这些事倾数告诉我，必然已经掌握了能全身而退的筹码，意识到这一点令我心中恐惧而烦躁。
“其实我和你有相像之处的，”沈扶疏用白锦帕有条不紊地擦掉血迹，轻飘飘扔在了脚边，“我也不在乎那些手下是死是活，人命有的是，不值钱。”
“但你猜，你的李凭在不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