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停了。感业寺门前角落里那些本有些枯黄的草叶，经过这么久的雨水洗涤，不知什么时候又迸发出点点苍翠的绿意来。似乎终于褪去了先前的颓败，显露出丝丝生机。
惠安吩咐那些新进的尼姑打扫感业寺的上上下下，打开正堂的窗子，好巧不巧地正好注意到这片角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天，终于还是放晴了。
今日，可是高宗李治每逢三年一度来感业寺礼佛的日子。适逢雨季，这感业寺又是建在山上，山路经过这连绵不断的雨变得更加泥泞不堪，本就不太好走的路，如果这雨一直不停的话，要想上山入寺，怕是难了。
所幸，雨停了。
正兀自出神，门外传来了小尼姑惊喜的喊声：“陛下的銮驾到了寺门口了！”
狄仁杰是被二宝的叫嚷声喊醒的。“真是的，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弱了，坐个马车都能颠晕，听说陛下都快礼佛了，还不醒。”
狄仁杰就是在二宝的抱怨声中睁开了眼睛。彼时正逢二宝端着药碗如此碎碎念。蓦然对上狄仁杰迷茫的眼神，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少爷的坏话还被少爷抓了正着，瞬间语气便弱了下去，顶着十分的压力，弱弱地喊了一声：“少爷。”
狄仁杰却是还没有回过神来。自己不是已经药石无灵死了吗？为什么还会听到二宝的声音？原本狄仁杰是不想醒的，他已经清醒了太久了，好不容易不用醒了，自己终于可以放下一起包袱，去找那个人。可是二宝实在太吵了，吵的狄仁杰终于受不了地睁开了眼睛。
自家少爷醒了，却并没有如自己所料的那般赏自己一个暴栗，二宝窃喜之余又有点讶异，忍不住唤了一声：“少爷？”
这声呼唤清晰地响在了狄仁杰的耳边，狄仁杰原本有些游离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多年以来的断案习惯使然，狄仁杰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然后，狄仁杰毫不意外地愣住，许久都不曾回过神来。
这里不是狄仁杰生活了狄府，更不是尚书府或者是并州的狄府。这是一间厢房。厢房进门的地方，供着一尊菩萨，上面零星的香灰，显示这尊佛像在不久前刚被供奉过。
而这里四周的程设，从狄仁杰这个角度看向窗外的那些风景和画面，甚至自己躺着的这个床铺，都无一透露出熟悉的气息。
感业寺。一瞬间，狄仁杰便想起来，这是哪里。只是，自己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元芳。下意识地开口，却在看见二宝凑近的堪比一张大饼的脸时，硬生生地倒吸了一口气，一瞬间，狄仁杰的表情就像是见到了鬼一样。
难道自己真的是精神错乱了么，不然为什么会看二宝，还是返老还童的二宝？殊不知，狄仁杰这样子的反应，着实把二宝给吓了个半死：“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不会是坐个马车坐傻了吧，少爷，你别吓我啊，少爷，你还认识我不？”得，越说越离谱了。
“我，我在哪？”大惊小怪的二宝似乎是终于让狄仁杰找回了一点自己的思绪，开口问道。狄仁杰这一开口，瞬间二宝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似的。二宝的内心：完蛋了，少爷真的坐马车坐傻了，他该怎么跟老爷交代！暂且不管二宝的内心是如何的崩溃，嘴上却还是答道：“感业寺。”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之间闪过狄仁杰的脑海，狄仁杰的声音一瞬间不可控制地丝丝颤抖起来：“二。。二宝。。现在是什么年份？”
“永徽四年”。
永徽四年。自己的猜测和二宝的声音，在一瞬间重叠。
一道金雷劈过，倾盆大雨以雷霆之势劈头而下。狄仁杰收拾好装束踏进感业寺门前的时候，恰逢李治王佑仁一行人礼佛完毕从感业寺的正门出来。
马儿一声嘶鸣伴随着侍卫呼喊阻拦的声音冲过感业寺的那座桥，直冲着李治的方向而来。
“陛下！护驾，快护驾！！”是王佑仁的声音。大批的人涌向李治的方向，场面一时混乱成一团。狄仁杰却是无暇顾及这些，只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人的身影。如果，自己没有精神错乱，而是真的回来了。那么那个人，也是在的吧？
仿佛要印证狄仁杰的想法似的，狄仁杰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站在王佑仁身旁那抹红衣上。
那抹，张扬地有些刺目的红色。狄仁杰忍不住闭上眼睛，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在见到那抹红色的刹那，以不可阻挡之势，泪雨滂沱。
“小虎，小虎，你怎么了？！”狄仁杰正兀自出神，童梦瑶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窜出来，一下子蹦到了狄仁杰的面前。
粉裙流云鬓，是狄仁杰记忆深处童梦瑶的模样。狄仁杰看着面前生机勃勃的童梦瑶，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童梦瑶却是被狄仁杰一双近乎血红的眼睛给吓了一大跳：“小虎，狄仁杰，你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童梦瑶觉得，坐了马车晕过去再醒过来的狄仁杰，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至于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样，童梦瑶又说不上来。
狄仁杰却是没有回应童梦瑶难得显露出一丝担心的问话。他的心绪，此刻全在那抹红衣上。和狄仁杰记忆里丝毫不差，王佑仁开口询问：“何人能制服那匹惊马？”时，那抹红衣站了出来。
“父亲，孩儿愿意。”王元芳的声音和当年一样温软，狄仁杰当年一直很奇怪，这个人模样生的比女人还要好看便也罢了，为什么连声音，都要比女人还要柔软上三分。如今再次听见那人的声音，狄仁杰除了觉得恍如隔世之外，还有某些莫名酸胀的情绪，似乎已经积压许久，再也控制不住地全数涌现。
元芳，芳儿，我狄仁杰，何其有幸，能再次见到你。
此刻的狄仁杰已经无暇去想，自己到底为何会回到这里，回到永徽四年。曾经对于狄仁杰来说，失去婉清，他只是有点怅然罢了，但是失去王元芳，狄仁杰却用了近乎二十年的时间去后悔。或许年少时的自己对那些偶然的怅然和失落不明白，但是二十年之后的狄阁老，却是不可能不明白的了。
他对婉清，只是初见时的惊鸿。对元芳，却是漫长岁月的炙情了。
思绪翻转间，一道闪电飞速略过，正巧映照在王元芳那微蹙的眉宇间。
“元芳！蒙马眼！”狄仁杰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身体动作已经快于思维一步，扯过台阶前石狮子上的帷布，纵身跃起往王元芳的方向扔去。王元芳的反应也极快，几乎在狄仁杰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已经接住了那帷布，用力一扯。
狄仁杰也在元芳用力扯的同时，一个翻身，动作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抓过元芳手中的不料，猛的往后一拉。
马长长地嘶鸣一声，终于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