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心悦一身崭新的红衣祭服,在高高的“龙台”前迎着风雨招展。乌黑油亮的头发被她精心梳理整齐,没有多余的装饰,只编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在辫尾处系着鲜艳的红绸带。
简简单单,已是很美。
一路目送“万寿桥”上几人越走越远,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哥,那小个子是你安排的吗?”
黄心悦身边的黄应惟“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揉着有些发痒的鼻头,“是又怎么了?”
身为“龙潭祭”的现任“童男童女”他和黄心悦都是一身明朝红衣祭服,这之前周霜年姐弟俩的款式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黄心悦又问他。
“当然是为了将来打算。”黄应惟的语气非常理所当然,好像他安排小个子做的事是请客吃饭一样。
“哥,你才刚满二十,想那么远不累吗?而且……”说到这里,黄心悦停了一下无声长叹,“而且黄家就你一个独子,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黄应惟“噗嗤”一下笑出声,咧着嘴侧头瞧了一眼黄心悦,像是她说了天大无知的笑话。
“你笑什么?”黄心悦莫名有些不快。
黄应惟收回视线,刚才扯到耳边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他仰望天边风云莫测的天气,幽幽细语。
“方潇潇,你也知道我刚满二十,所以黄家是不是只有我一个独子,还真不好说。”
“周霜年的昨天,黄榛的今天,未必就不是我的明天,为了个‘龙潭祭’,老头子谁都能牺牲。”
黄心悦默然,这话太过现实,但是不无道理。
“你就不怕老太爷罚你?”其实这才是她最想问的问题。
“戚,”黄应惟不在乎地肩膀斜向一边,换了一只脚单独撑着身体,“老太爷巴不得事情闹大点好转移注意力,一招‘声东击西’,就把周家村那帮傻蛋糊弄过去了。”
“他才不会罚我,感谢就不必了。”
他话音才落,“万寿桥”上身穿白衬衫的年轻男人就转头朝“龙台”这看过来。
既便相隔百米,黄应惟也感觉到投过来的视线绝不是随意一撇,竟带着万道寒光,这一发现惊得他不禁在心里暗骂。
“妖怪阿!这也能听到?!”
想虽是如此想,他却不敢表现半分,立即站直身体,对年轻男人的方向露出标准的迎客微笑。
等年轻男人终于收回了视线,黄应惟和黄心悦两人都同时重重吁出一口气,放松下来挺得笔直的脊背。
直到年轻男人那一行人消失在“万寿桥”脚,又过了良久,黄应惟才极小声开口,“方潇潇,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就不要怪哥没提醒过你。”
“别太把江一冉当回事,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朋友,自已的事就得自已提前打算,除非你想一辈子呆在黄家,做黄家的‘假花’。”
……
连下了三天三夜的雨。
“白龙湖”湖水浑黄,水流湍急。
被冲垮的大桥墩子前两天还露出上半部分,现在几乎已被水流吞没,只能凭大概的印象初步确定位置。
老张、老廖身上各背了一捆近两百多米的长绳,他们将绳子的一端系在“万寿桥”的栏杆上,另一端分别系在江一冉和周南城的腰间。
他们两人此时都已脱了外面的衣服,露出里面早换好的黑色潜水服。下水前,张元教授又一次叮嘱江一冉。
“小江,文物再重要也没有你们的性命重要,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保护好自已,捞不上来咱们就不要了,没关系。”
其实在出村的路上,张元教授就反复唠叨了好几遍同样的话,江一冉笑着再次点头,她一点也不嫌他烦。
再次回到七年前,再次见到教授,和他相处的每一天,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非常珍惜。
“我记住了,教授。”
“我会注意安全的,你放心。”
跟江一冉说完,张元教授又看着周南城。
“小周,这次你又出装备又出力,我张元从心底里谢谢你。下水后你多照顾照顾小江,她毕竟是女孩子,体力有限。”
周南城对他用力点头。
“你放心,张教授。”
张元教授在和周南城说话的同时,江一冉也对着一旁的老张和老廖开始细细交代。
“张师兄,廖师兄,教授就交给你们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我们多久没上来,你们都绝对绝对不能让教授下水,一定要记住!”
“这种天气,要是教授下水了……”
眼看着江一冉又要念叨下去,老张赶紧拍着胸脯向她保证。
“小江同学,你都说多少遍了。就算万一真有啥事要下水,那也绝对是我老张下去,有咱在,绝对不能够让教授沾湿一点鞋底!”
廖进来默默地打量她和周南城。
“江一冉你放心,比起教授,其实我们更担心你。”
张元教授笑看着他的弟子。
“好啦丫头,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教授,”江一冉转头看他,“你就在这好好的等我们捞‘魂瓶’上来,我先走了。”
她说完就朝张元教授,老张,老廖三人挥了挥手走向湖边,此时,周南城正将一艘轻便的独木舟推入水中。
江一冉对张元教授三人再次摆手,就跳上小船。不过四五分钟后,周南城便划到桥墩大概的位置。
桥上的黄永信就着下面小般停泊的位置,手持一根七、八米长的竹竿,对准独木船的位置伸进水里,在船身周围使劲插了几下,直到碰到硬物才停。
坐在船尾的江一冉在下面接过竹竿,在硬物周围又点了几下,再次确定就是桥墩,便与上面的黄永信同时发力,猛地将竹竿朝水底插下去。
见竹竿在水底立稳了,两人同时飞快地抓起早就备好的粗绳绑在竹竿上。紧接着两人又如法炮制,再次在水中同一个位置,插下第二根同样粗细的竹竿。
这样便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水底定位。
而且也顺便栓住了独木舟,不让它被水流冲走。
做完这些,她朝船头的周南城看过去,他默契地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向下的姿势,便率先从船上往下跳。
水下一片漆黑。
二人额前的头灯在无声的水底,照出来的两道白色的锥形光区。
粗壮的桥墩就在眼中。
沿着底部,一路往上就是桥墩破损的口子。
在桥上看起来只有铁锅大小的洞口,实际上有井口一般大小,但一次只能钻进去一个人。
周南城将大半个身子探进去,就看见三只“魂瓶”安静地并排立在里面,他伸出双手去握离开口最近的瓶身,才发现它的底部竟是嵌在了凹槽里,卡住了瓶底。
这就难怪连着几日暴雨下来,它们都没有被冲走。
于是周南城略使了些力气往上一提,一只“魂瓶”便被他起了出来。
他立即抱着“魂瓶”退出洞口,将完整的天青釉长颈“魂瓶”递给江一冉。
江一冉紧握“魂瓶”长长的瓶颈,将它反过来,瓶口对着水下,以减少往上游时水流和水压产生的阻力。
两三分钟后,她浮出水面,将第一只打捞上来的“魂瓶”轻放在独木舟上,并打开放在一旁的报纸牢牢盖住,又立即潜回水中。
张元教授,老张,老廖三人自江一冉和周南城入水后,就一直趴在“万寿桥”的栏杆上苦守,眼见第一只“魂瓶”出来得如此顺利,高兴地简直恨不得放声大笑。
但眼前情况特殊,他们只能静静地看着对方,强忍着兴奋的狂喜。
而黄永信则站在离三人不远的另一边栏杆旁,有意无意地盯着桥上来往的路人。
毕竟四个大男人站在一起盯着桥下看,很容易惹人怀疑。
江一冉这头潜回水中时,周南城已在洞口外等她,手里又举着一只完整的“魂瓶”,她接过来掉头又往水面游去。
如此重复往返,独木舟就放满了八只“魂瓶”。但根据第三次循环的经验,他们俩都清楚,桥墩底部还有一只最为珍贵的青瓷“魂瓶”。
它被握在地藏王菩萨的手里,很难取出来。
但却也必须取出来。
因为七年后,在海城市文化博物馆展出的是九只“魂瓶”,他们现在少取出其中任何一只“魂瓶”,都会搅乱真实的历史。
同时也会因此无法顺利地离开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