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是边塞诗人,他的诗词充满了现实主义的悲悯情怀,这与他在安西都护府担任军中掌书记关系密切,他的诗词几乎全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纪实性抒情,充满了历史的真实感和厚重感。
他帮助高仙芝分析怛罗斯战败原因时,自然是站在客观公允的立场上,但不免也参杂着个人情感。
这里面有个他们谁也不敢提及的问题,那就是李隆基的好大喜功和开边政策。但是,即便知道,又能怎么样?李隆基说了,我又没有逼着你们去打仗,你们为了军功争强好胜的。
高仙芝败归后被削去所有官职,回到长安,等待朝廷的审判。但是,关于他的功过,朝廷上下争议巨大。一部分人认为,高仙芝灭了石国,俘虏了石国国王和王后数百人,斩获数以万计的战利品,自然是军功巨大,可以将功补过;另一部分人认为,高仙芝外交失策和贪功冒进,导致安西军精锐受损严重,必须得到严惩。
正因为如此,朝廷无法定夺,才派出李史鱼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到安西去调查怛罗斯之战的败因。因此,李史鱼此行对他自己来说,基本是一场灾难,是被李林甫故意排挤出朝廷,但是,对高仙芝来说,基本上决定了他的功过评定,甚至是生死命运。
李史鱼抵达安西时,高仙芝已经除去安西四镇节度使的所有职务,连同他的军中掌书记岑参一起回到了长安。封常清已经接替了王正见为安西副大都护,担任安西四镇节度使。
李史鱼得到的有关战情,基本上都是来自于封常清对怛罗斯之战的描述。
封常清,本是河东道蒲州人。小时候,跟随外祖父流落到了安西四镇的胡城。不久,他的外祖父病死了,封常清居无定所,无衣无食,过着饥不裹腹的悲惨生活。
三十多岁,不得不投身到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詧的麾下,当了一名小小的士兵,来混口饭吃。由于作战勇敢,逐渐崭露头角,向四镇都知兵马使高仙芝毛遂自荐担任了他的侍从。
开元二十九年,达奚部发生叛乱,试图脱离大唐控制,封常清跟随高仙芝前往征讨,一举平定叛乱,封常清军功卓著,被高仙芝任命为安西四镇都知兵马使判官。
天宝六载,小勃律国受吐蕃蛊惑,想要背叛大唐,高仙芝带领封常清前往征讨,一举歼灭了小勃律国的反叛势力。天宝十载,高仙芝因功代替夫蒙灵詧担任安西四镇节度使,随之向朝廷奏请,任命封常清为安西四镇节度使判官,知留后事。
怛罗斯之战后,高仙芝被迫辞去安西四镇的所有职务,返回朝廷,接受责罚。王见正接替高仙芝担任安西四镇节度使,直接奏请朝廷任命安西四镇行军司马兼支度营田使。
天宝十一载,王见正去世,封常清直接升为安西都护府副大都护,知安西四镇节度事。基本上成为安西四镇的最高长官。
天宝十二载,大勃律国反叛,投靠吐蕃,封常清带领安西军征服大勃律国,促使其归降大唐。短短一两年的时间,此时的安西军已经逐渐恢复了过去的雄风,随时准备与中亚的大食帝国一较高低。
当李史鱼向封常清问及高仙芝征讨石国的经过时,封常清就拿最近征讨大勃律国的事情举例说明,“李御史久在中土,对安西的情况不了解,这里小国林立,时而归附,时而反叛,常有的事。小国夹在大唐、吐蕃、突厥和大食之间,或者受到威胁,或者得到恩惠,随时反叛大唐。石国小国寡民,也是如此。”
“石国背叛大唐?”李史鱼问。
“尚无。”封常清如实回答,“不过,受到大食的影响,已经产生了忤逆之心。原本在岁末总是要向大唐敬献贺礼祝贺大唐新年的到来。可是,直到腊月将去,一直未见贺礼。这难道是一个藩属国应该有的礼节吗?”
“的确反常。”李史鱼肯定道,“可以派人过去问一下,也许石国人忘了。”
“笑话!”封常清嘴角浮出一抹笑容,“小国畏威不怀德,李御史估计不知。要知道,石国过去从未忘记,每年岁末,总要提前在冬月底大雪封路前,将贺礼送达。当时,已近年底,石国方向始终没有动静,也没有派人过来说明情况,这正常吗?”
“即是如此,也应该先去信指责其不义,如果石国人认识到错误,随即改正,我们就不用兴师动众去打击。”李史鱼振振有词。
“还是那句话,小国畏威不怀德。他之所以敢这样做,摆明了已经获得了新的靠山,不惧怕大唐的安西军。指望着去一封信能够让石国人回心转意,简直是天方夜谭。”封常清很想驳斥李史鱼,但是,忍了忍,放缓了语气。
“就算石国违反蕃属礼仪,也不用灭其国俘获其王和王后呀!”李史鱼还是觉得高仙芝有些过了。
“安西军对待怀有二心的蕃属国,历来是灭其国,俘获其中的罪魁祸首。石国之所以如此,内部没有发生政变,分明就是王和王后的主意,自然要俘获石国国王和王后,让其承担背叛的罪责。否则,其他小国也会愤愤效法。高将军是不得不为之。”封常清对曰。
“此等杀鸡骇猴之法,如能凑效,则大唐边境永无战事也。”李史鱼愤而言之。
“事实上,对付小国,还必须用这招。”封常清举例说明,“就拿我们这次歼灭大勃律国的事情来说,为何大勃律国会在吐蕃的拉拢下突然反叛,难道吐蕃人过去没有对大勃律国进行拉拢吗?显然不可能。那问题来了,为何这次吐蕃拉拢大勃律国,就凑效哩?原因无他,只因大唐安西军在怛罗斯败给了大食帝国,安西军受损严重,大勃律国趁着安西军虚弱意图摆脱大唐的控制,所以才有这次的背叛。”
“你们问过大勃律国了没有?”李史鱼忙问。
“没有。跟上次灭石国一样,直接出动大军过去攻打。只有我们歼灭了大勃律国,周围其他国家看到大唐安西军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虚弱,自然也就不敢首鼠两端了。”封常清分析道,“只不过,这次大勃律国背后的吐蕃畏惧大唐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而大食帝国则不同,他们从未与大唐交过手,而且拥有数倍于大唐的兵力,相信一定可以轻易击败大唐安西军,所以,才有了那场怛罗斯之战。”
“这么说,这次是你比较幸运,而上次高将军比较倒霉啦?”李史鱼反问道。
“可以这么说。”封常清进一步说,“如果怛罗斯之战是我带队,结果可能也是一样,说不定输的比高将军还要惨。李御史,你可以想象一下,高将军长途奔袭,深入到石国腹地,周围都是大唐的敌人,安全得不到任何补给,而且敌人还是大食国的尖锐骑兵,数倍于唐军,你说,这仗怎么打?不打,大唐只能认输退出;开打,有可能胜利,大唐进而掌控整个阿姆河锡尔河流域。如果你是高将军,你会作何选择?”
“进攻!”李史鱼脱口而出。
“对了,高将军也是这样选择的。”封常清笑了,“只不过,高将军这次真的走了霉运,刚开始,凭借着大唐弓弩手和陌刀队的威风,击退了大食十万大军的几十次进攻,成功保住了大唐安西军的阵容。只可惜,到了第五日,葛逻禄部临阵倒戈,与大食一同夹击大唐安西军,大唐军队才溃乱。这是高将军始料未及的。”
“的确是突发情况。”李史鱼肯定了,“如果高将军能够在葛逻禄部内部安插眼线,提前获知葛逻禄部的动向,这种情况就可以避免。”
“好像是这么回事,问题是,如果在友军中安插眼线,友军将军不知道了,的确可以事先获知友军的动向;如果对方知晓,必然会觉得大唐不信任他们,致使双方以信任搭建的合作关系土崩瓦解。很难配合默契、步调一致对外。”封常清解释道。
“也是。看来,怛罗斯之战的战败,的确是众多不确定因素汇聚在一起形成的,也许它不该发生,就因为多因素聚集,才导致高将军战败。”李史鱼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不能完全归因于外,高将军也承认自己存在问题,比如,对待石国国王和王后可能太过于残忍;再如,过分相信大唐的实力,轻视敌人,准备不足,犯了军事冒进错误。这些,高将军在离开安西回中原之前,已经做了深刻反思。”封常清叹息道。
“正如封将军所言,这不仅仅是高将军一人所犯,安西军都会这样做,环境使然,怨不得高将军。”李史鱼终于能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来说话了。
“李御史英明,还望李御史回到朝廷多提高将军说句公道话,多替安西军将士说句体恤的话。”封常清施礼道。
“封将军请放心,下官专为怛罗斯败因而来,自然会秉公向圣上如实反映安西军的情况。”李史鱼还礼道。
封常清示意左右,捧出珠宝玉石和黄白之物,诚恳说道,“请李御史笑纳,莫要嫌弃。”
李史鱼怫然变色,严词拒绝道。“如果下官拿了封将军的东西,在朝堂上说出安西军的情况,说出高将军的无奈之举,圣上和三堂元老们还会相信下官的话吗?请封将军收回,将此财物奖赏给那些为国杀敌的将士们吧!”
“李御史高风亮节令封某敬仰,李御史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安西,品尝一下安西独特的烤羊肉总不算过分吧!”封常清命令左右端上牛羊肉,号令鼓乐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