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富城(2)
今雨哦!2025-03-09 09:563,877

  一周前,殡仪馆二号灵堂里躺的还是郑楠,一周后,躺的人就变成了蒋富城。

  办丧以后,周正明觉得人生真是荒唐,几个月前还因为郭丞嘲讽自己的蒋富城现在已经躺在那了,水晶棺里,蒋富城的头已经被盖住了,上头遮掩几层黄布,几朵菊花开得蔫巴的插在绿色的湿润土里,周正明坐在入口处的桌子上,教师职业,任何宴席不能有账本,只有一沓一沓的白包摞在他面前,蒋富城孩媳妇没管事,她用他们的话说是个“拿不住事”的,此刻站在水晶棺旁边哭得抬不起头,孩子有个姑娘,但也是老实上班的,女婿和她如出一辙,三个人都是八棒子压不出一句多余话的好人,一家子最能拿事的已经躺在棺材里,索性女婿自动把主事的权利分给了周正明。

  按理说,村里什么人去世都是他做葬礼,但这是第一次,让周正明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从去世到今天,两天时间了,他都缓不过神来,从工作开始,他和蒋富城就一直在一起,在很多大事的决策上,两个人都是一唱一和的,两个人也没少打架,经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他怪过蒋富城,但又服气他,周正明是一个看上去就是搞教育的人,有时在路上,碰到其他学校的小朋友问路都下意识的叫他一声老师,但蒋富城不一样,他有江湖气,出了学校和社会人能划拳唱歌,他喜欢穿花衬衫,喜欢去暖和的地方旅游,他站在人群里,就有人觉得他是一个叔叔,一个大爷,一个爷爷。

  在周正明的心里,蒋富城比他活的更成功也更活泛,因为临老,没有人用世俗的身份去定义他,一千个人看到的就是一千个他,去广场舞牵老太太跳舞的时候也不掂量自己的教导主任身份,

  “老不正经的!死了以后还能去哪儿跳广场舞?!”想到这,周正明突然自言自语出声!好在哀乐声大,无人听得到。

  他盯着水晶棺材有些伤心,因为他突然又希望蒋富城可以听到自己的话。

  人到了这个岁数,会有越来越多别离时候,他今天才意识到,失去一个对手的寂寞不比失去一个同伴更小,失去关启山,他觉得悲伤,但失去蒋富城,他心里的酸涩,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明明还没有分出胜负,突然就赢了,好像胜之不武,但却只能留自己日后孤单唱角,无人再去挣着吵着抢你扮相了。

  他的眼睛也哭过一会儿,只是年纪大了,皱皱的皮堆下来,没人看得出他哭过的痕迹,此刻,他有点木讷,还在回忆和蒋富城共事这几十年的岁月。

  一个白包扔下来,写着江涛两个字,他抬起头,来的却是和江涛同级的其他的同学。

  “老师,你也知道江涛家出事了,他实在是来不了。”

  “哦,好。”他说。

  那同学跑去开始鞠躬,然后打了个招呼就又走出去,没太多感情。

  “周校长,买纸棺吗?”工作人员过来,纸棺是死者从水晶棺里出来,到火化场时候用来包尸体的,推进去,三秒纸棺就成灰了,薄薄一层也不便宜,有些家属选择不买。

  “买,买。”他回过神来,又喃喃道“老富死要面子,哪能让他就那么躺在里面火化?”

  他又看了一眼蒋富城,希望他能听到。

  不一会儿,许美娜和何美娜从外面走进来,老富老婆愣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周正明,没说话。

  周正明问“你来了?”

  “我得来啊,周老师。”何美娜说。

  “你也回盘锦了?”他又去问她旁边的许美娜。

  “我是回来看郑楠的,没想到老师也去世了……”

  “哦,哦。”周正明就这么回答,谁也没再说什么。

  已经有人开始用眼神交流,屋里暗流涌动,但都没有人有太大的反应。

  何美娜走过去,冲着老富的媳妇喊了句”师母节哀。”

  师母喃喃也哦了声,想起什么一样,又掩面继续去哭。

  “我得回学校一趟,有些东西,我得给他找来,明天火化完就要找墓地了。”周正明说完这话,去看了一眼老富的家里人,但他们还在哭,没有人意识到要接摊子。

  “我来管,你放心去。”许美娜突然凑过来,和周正明说。

  周正明叹了口气,拍了拍许美娜的肩膀。

  “你跟我去不?”周正明看了一眼何美娜。

  “我……我不去,周校长,我要和娜娜在一起。”他这才看到,何美娜一直紧紧拉着许美娜的手,像是拉着一个救命稻草。

  他没再说话,转头就走了,出了殡仪馆的大门,就看到郭丞和江时雨骑着电动车在那等他。

  “兔崽子!哪他妈都有你俩!”他没忍住,说了句脏话!

  骂完他就上了自己的板桑,两个孩子不敢说话,看着他上了车,又看他开火。

  “上车!赶紧的!电动车扔这吧!没人上殡仪馆偷东西来!”他探出头来,骂完这句,两个孩子迅速跑了上去。

  蒋富城去世的事情,几乎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周正明下了车,敲窗户来喊值班门卫开门的时候,门卫正就着两个花生米在那喝闷酒,听到他敲玻璃,人一整个机灵,吓得把花生米扔到了地上。

  “我都退休了……没人管你上班喝酒!”周正明说。

  门卫反应一下,然后松弛下来。“我都忘了,周校长,我之前老和老富一起喝酒,我寻思最后再喝一次。您来有事吗?”

  “我去一趟他办公室!”周正明说。

  三个人被放进去,江时雨这才发现,原来蒋富城的办公室就是校长办公室,而周正明的办公室却是主任办公室,但两个人的身份却又是颠倒的。

  几个人到了蒋富城的办公室,周正明轻车熟路的打开一个抽屉,那里面放的是蒋富城的竞聘书。

  “蒋主任还是想去当校长啊……”江时雨问,她有过耳闻,就是蒋富城一直都升不上去校长的事情。

  “嗯,老花家雀,这辈子最不服的事情就是输给我当校长,就好跟我对着干。”从他要带着江时雨一起写东西开始,他就开始不避讳在时雨面前讲话,十几年往往才会有一个想成作家的学生出现,上一个是陈明朗,现在是江时雨,在他心里,他们是忘年交的关系。

  “姥爷,你不是说他隔几年就去竞聘吗,为啥一直没当上?”

  “因为他做错过事情……”他一边回答一边把这份资料拿出来,没想到,下面是一张土黄的纸,已经被塑封了,里面的纸张有许多折痕,他拿出来,突然看到上面的字。

  “蒋富城先生,聘任为盘北县高中的老师!”落款是1992年。

  江时雨疑惑。“这个就是我们县高吗?”

  周正明点点头。“是的,我们都是在这一年从其他学校调过来的,本来盘锦市只有这一所市级高中,92年办了县高中,更多人可以上学了,老师也扩招,我们都是来的一批新老师,就在这里待到了退休。”

  “他在这里呆了二十年。”

  周正明点点头,叹了口气,蒋富城窗边的花枯萎了,他捡起了一瓶矿泉水,浇了下去。

  “老花家雀!”他又重复了一句。

  1992年的高中还不如现在这样现代化,满眼望去什么都是土黄土黄的,地砖像玻璃瓶子拼出来的,翠绿又有些玫红色的纹理,路两边嵌缝的长条地砖被擦的锃亮,两个教师站在窗户旁,一个长得矮矮胖胖,带着玫红色的发卡,另外一个高高瘦瘦,穿着西服半身裙,竖着半包的丸子头。

  “新老那老师叫啥,周正明,长得周正有礼貌,上来就被学生整了!”玫红发卡说。

  “妈呀,是不是又那谁?!”西服丸子头紧紧皱眉,显然是意会了!

  “对,对,除了他还有谁啊,都淘上天了,谁摊上他,我说也是倒霉!新老师就摊上这崽子!”玫红发卡又说。

  拿着水杯的周正明从她俩身后越过,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两个女老师立刻尴尬起来。“下课了啊?周老师!”

  他从鼻子里鞥了一声,然后拧开自己保温杯,就往窗户上的那盆兰花里倒。

  “妈呀!别浇……”玫红发卡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他保温杯里倒出来的是雪和土卡拉。“死了……”玫红发卡尴尬地说完。“我寻思热水呢……”

  话没说完,外面一个篮球澎得打过来,玻璃没碎,但整个办公室都震荡了一下。

  西装女又小声骂了一句“兔崽子!不爱念就赶紧回家得了!”

  周正明气的不行,啪得拍了下桌子,两个女老师静等他发火,没想到他只是转过头,站起来,最后把窗帘拉上了。

  两个女老师对视一眼,都觉得泄劲儿。

  不知道又是谁,发出了“啪”的一声,剩下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啥动静啊?”

  坐着的老师们都没动,只是角落的新办公桌下面,两个靠背凳拼个塑料凳,变成了一简易的小“床”,一个“人”躺在那,身上,脸上都铺满了报纸,他一只胳膊撑着桌子以让自己坐起来。

  坐起来后,脸上的报纸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三十来岁的样子,看着正年轻,浓眉小眼,脸圆钝钝的,留着板寸。

  “咋回事啊?我看看,下课就想睡会儿觉,这叫一个霹雳啪啦啊!”他还睡眼惺忪,还伸了个懒腰。

  “蒋老师!我自己的学生,影响你了,不好意思!”周正明开始道歉。

  “道啥歉啊!又让学生欺负了啊!?”蒋富城问。

  周正明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又字。

  蒋富城走出去,报纸落了一地,周正明又过去一张一张收起来,把蒋富城原来磕的瓜子都扫了进去。

  发卡老师就坐在靠窗边都位置,突然一眼望出去。

  “诶,这新来的蒋老师干啥去?”

  办公室的人都往外面看去,一个比一个惊讶。

  周正明也凑过去,往外看。

  门外,黄土堆的操场上,蒋富城追着一个半大小子,满操场追,跑得尘土飞扬。

  “硬汉啊!”

  半大小子没跑过蒋富城,直接撒泼躺地上了,喘着粗气。

  蒋富城停下,拎他的脖颈子拽过来直接将头按在了花坛上。

  半个学校的人都探出脖子看,都没见过这阵仗!

  “是不是周老师班的!以后还听不听周老师话了!?”蒋富城大喝一声,半个学校都听到了!

  一整个办公室的老师倏地回过头开始看周正明,周正明嘴角僵硬,想自己一个四十岁的老爷们,从来没有现眼过。

  “我受不了他这样,我要转班!他还写书呢!他比谁都酸!一个大老爷们!”半大小子说。

  蒋富城直接脱下了左脚的皮鞋,左手按着他的头,右手开始抽他屁股,他一开始还忍着,慢慢的突然发现整个学校几乎都在看他们这场闹剧,尤其是一个扎着两个麻花辫子的女孩,笑的牙都收不住了,看他在看自己,还故意吐舌头气他。

  他在蒋富城手底下呲着牙怒斥那女孩“李静,你别笑了!”

  叫李静的女孩不但没有被他喝止住,还从人群里拉出了另外一个女孩,对方大大的眼睛,梳着一个单马尾,还抱着一本书。“陈明朗!你看他!他多现眼啊这一天!”

  陈明朗就只笑笑,手里的书挡住嘴,不予回答。

  蒋富城见他这功夫还不忘泡妞,立刻就生气了,又抽了几下。“你他妈叫什么名字!当我眼皮底下还贫”

  他咧着嘴。“别打啦!江涛,我叫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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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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