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雨不敢相信,抬着头看着那个女孩,又转头看向了悟明。
悟明的眼神此时不如和她讲佛法时那样坦然,还有点些闪躲。“我听说了,有村里的居士,来的时候说过。”然后他半低头去说。“美美,世事无常,人间是很苦的,所以才要仰仗佛法,超拔往生。”
女孩特别生气,下意识的翻了个白眼,这么一翻,眼泪便更汹涌,哭起来就守不住闸,好一会儿,江时雨都觉得她像是快要断了气,“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死了丈夫,又靠不住亲爹。”
悟明忌惮这儿有外人,于是拉着叫美美的女孩往里屋走去,然后谨慎回头关上了门。
进去后,美美靠着墙站着,眼神涣散,悟明小声问“那赔偿的钱呢,你带着孩子去别地生活,以后我给你寄钱,爸再怎么样这辈子也不会不管你。”
江时雨还坐在八仙桌前,寺庙本来就不隔音,两个人的话都听到了她耳朵里,她迅速盘算起,明明他们家给了郑楠家五十万,怎么会一分都落不到她手里……。
还不等江时雨想太多,更大的哭声传出来。“爸,我实在是受不住了,下午的时候,蒋富城去冰钓,掉冰窟窿里死了。”
江时雨倏地站起来,冲了进去,拽住了倚在墙边的美美。“谁?!蒋富城?!”
两个人没有理他,江时雨追问“是县高的教导主任吗?!”
悟明在房间里踱步,怎么都不肯看女儿的眼睛,那女孩也没回答江时雨,只挣脱开了江时雨的手,一直跟在悟明的身后。“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没有人可以商量。”
悟明从自己小单人床上拿出一个布袋子,里面全是零碎的钱,和一张银行卡。
“我不要钱,他们现在都说我过个年克死了两个的男人,蒋主任是无辜的呀,我不能让他就被人指着脊梁骨去死啊。”
“这是这十多年香客给我的供僧钱,你去,我活着就帮你帮外孙子养大,我的钱都可以给你们娘俩。”
美美捂着眼睛,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溜出来。“哪轮得到我养孩子呢?他们根本就不给我孩子啊!”
“你被撵出来了?那你现在住在哪?”悟明问。
“我没有地方去,这两天住在二十块钱一晚的旅店里。”她说。
这座庙实在是太小了,客堂只有三间客房,王奶今天不在,临走的时候把自己的房门也锁上了,美美住下也只能和江时雨一起住在小客堂的小床上,她带来的一麻袋鞋摊在他们小客堂的床边儿,袋子还被她扎的紧紧的,在悟明的嘴里,美美已经知道江时雨就是江涛的女儿,所以她也不准备和江时雨讲话。
“美美姐,蒋老师在哪里溺亡的?我能问吗?”江时雨小声问。
美美不答。
“他是我现在的语文老师呢……”她喃喃。
美美不答。
“我觉得他虽然很凶,但人还是很好的,每次早自习他没收的早餐都会在下课后让我们站在他的办公室吃完……”
美美不答,但突然之间啜泣了一声,随后头向枕头一歪,用白色的枕巾去够自己流出来的眼泪。“蒋老师人是很好的。”
江时雨伸出自己的手轻拍美美的肩膀,美美却像被针扎了一样倏地坐起来。
“我明天就会走的!我不会和你们家人有任何联系!如果不是你爸,郑楠也不会死!”美美狠狠的说。
江时雨瞪大双眼,她有点害怕,也没回答,她压根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半晌,江时雨小声说。“郑楠哥死在我卧室的阳台,医生说是突发的脑梗,屋里暖气太热了,出去下子猛到了,抢救不及时……我爸妈花了很多医药费在ICU里了……”
美美自知江家人已经仁至义尽,又哭,像祥林嫂一样不断喃喃自语。“我跟一个孩子置什么气呢。”这回她平躺,看着天花板上的房梁“我真是对不起蒋主任。”太疲倦了,说完这句话,美美就睡着了。
第二天睁开眼睛,江时雨已经不在了,她的枕头上放了张崭新的五十块钱,时雨还留了一张纸条“美美姐,我买了你的鞋。”
美美坐起来,把五十块钱收到了口袋里,看着卧室开始发呆,看寺庙这几十平的小地方,思考自己的人生,下一步她该怎么办?
,只在心里想着自己是个苦命人,从小就被绑着“骚货”的名头活着,好不容易嫁了个好人,却又年轻守寡,人说三十岁成家立业,十六岁,她亲爸出家,二十八岁,她老公去世,好不容易给自己生了个儿子,,以为能有依靠,却在老公死后迅速被爷奶抢走。
“我上辈子是不是屠了哪个村的男人?”她喃喃道,这一生怎么看都像是来和男人当死敌的,结婚之后,她还想过去找记忆里几乎不曾有的亲妈,但听说亲妈是爷爷从朝阳给爸爸买来的老婆,大字不识一个就算了,年轻时候又和别人跑了,她们两个苦命人就算找到了彼此,那又能怎么样呢?除了一起骂男人,不会有别的好法子生活。
“难道要继续卖鞋吗?每次去进货,郑楠帮着才能拖回来,现在郑楠也没了,一个人很难继续生活下去。”她自言自语出声,正要哭,突然发现一个大问题——鞋没了!
她倏地坐起来,塔拉着江时雨的棉拖鞋站起来,大喊一句。“江时雨!你五十块钱买了我一兜子鞋?!”
江时雨拖着一兜子鞋从庙里踉跄着出来,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走过地,拖出一条雪踏痕,漏出的更早些的棕色冻土,前一夜,美美悟明一老一年轻人才搞得动的东西现在到她一个人手里,她手都爆出青筋,但她没松手,往马路的方向慢吞吞的走。
远处,郭丞骑着电动车顺着大轮胎踏过压平的雪痕骑,一路弯曲向这边过来,调了个头停下。
“还真和电话里说的一样,带我去卖鞋啊?”郭丞问。
“当然了,我说了,郑楠哥去世以后,美美姐会很难的,我得帮她。”
郭丞把车停好后下来。“你特别爱管闲事。”他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段尼龙绳,把那一兜子棉鞋捆在了电动车的后面。
“好像你不爱管闲事似的。”江时雨对付一句,接过他手里的尼龙绳的头,一起把袋子包好。
她的手刮出了红痕,尼龙绳又粗糙,她的手现在京瓷一样脆弱。
“好了好了,江时雨,你松手!”郭丞呵斥她,她知道郭丞是在心疼她。
“你知道蒋主任去世了吗?”郭丞直接问她。
“昨天美美姐说了,她还说她……对不起蒋主任?”江时雨很奇怪,以疑惑地语气问出来。
“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郭丞说。
“周校长去写悼词吗?”江时雨问。
“当然了,我姥爷很伤心,他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殡仪馆。”
两个人的电动车越行越远。
“所以美美叫什么?你知道吗?”
“何美娜,我姥爷说她叫何美娜。“
刚过完年的缘故,没几个人在集市上买东西,摊子也少,循着她的记忆,她回到了她摆过摊的地方,却发现那个地方已经被别人占了。
没办法,两个人只能去了另外一条街,一整个上午,都没什么人,经旁人的指点,她才知道原来美美是有一个鞋店的,在镇子上,他们骑着电动车过去的时候,鞋店已经被大锁头捆住了。
两个人趴在鞋店门口,看着那锁头。“好像是她婆婆锁的……”
“就是她婆婆锁的!”郭丞说这话,看向了一旁,马路上,约莫五十多岁的中年老太太,穿着夹棉的红色袄子,抱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一大一小穿的两双雪地棉还正是他们袋子里的款式,正往这边走来。
“孩儿们!最近不营业了!再营业再来!”她说话铿锵有力,虽然眼睛肿的像核桃,但看起来确实强势。
“我来帮美美姐卖鞋。”江时雨直接说。
“你是谁啊?”老太太问。
“我叫江时雨!”
“你是江涛的闺女?你咋认识何美娜呢?”她问。
郭丞知道江时雨说话直接,偷偷掐了她一下,抢答道。“买鞋认识的,这堆鞋我们进了!卖出去才能回本啊!”
老太太了然。“别站外头唠了,时雨,还有小伙子,来,进屋。”她拿着钥匙,开起了门。
镇上店铺都是自取暖,关两几天的店铺进去后也没觉得有多暖和,仍然像个冰窖。
老太太从库房里头拿了个插电的暖手宝,充好后递给了时雨。
“你们还是小孩呢,不懂大人的事,但是你得听大妈的,何美娜不是什么好东西,高中都没念完,你们以后可不兴和她玩!”老太太说,孩子在旁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又抱起孩子哄,但嘴却一时不饶人。“何美娜一上高中,那个亲爹就出家了,留她自己在家,青春期丫头小子都跟着悸动,那不都得……玩疯了?”
郭丞不高兴听她说话。“我们也上高中,我们也不是好东西呢!”
“你叫啥?”
“郭丞!”
“妈呀,你是周校长的外孙子!那你俩真是,以后都是好大学生,可别跟何美娜划等号了!”老太太冷笑一声。
时雨不想理她,只想帮何美娜把鞋卖了,正好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进来,她赶紧凑过去。
“要买鞋吗?雪地棉五十一双。”
江时雨递过去了一双黑色的雪地棉。
小男孩回过头,江时雨这才发现,对方的眉骨很柔和,只是一个头发很短的女孩子而已。
“许美娜,你回盘锦了?”老太太小声地说。
“我从国外回来的,阿姨,我回来看郑楠,刚从殡仪馆过来,美美呢?”她又问。
“不知道,我儿子死了,我们和她没啥关系了。”郑楠家属也是可怜人,说到最后,她哽咽了。
“怎么没关系!我们仨都是一起长大的,她还是你孙子的妈妈呢!你不想看你孙子好好长大吗?”她说话的时候很柔和,似乎是希望对方能对美美保留情义。
但是郑妈妈却突然被点醒了一样。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如果不是你,郑楠根本不会娶何美娜,他不娶那个克夫的女人,也就不会死了!”说着说着,她就哀嚎了起来,顾不得地上有多冰冷,拍着大腿就哭了起来。
郭丞和江时雨哪见过这阵仗,直接卡住了,对视一眼。
江时雨根本不想说话,她不如郭丞那么周全,更不会哄人。
郭丞硬着头皮,跑过去拉她。“好了,奶奶,你别哭了……地上是很凉的。”
谁成想,老太太边哭边拍大腿,丝毫不注意任何姿态,似乎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在这群人面前。
门啪的被撞开,美美走进来,婆婆和她对视一眼,婆婆立刻从地上站起来,郭丞见状赶紧去拦,她却突然力大无穷,丝毫不像一个老年人,顺手就抓起一旁柜台上的鞋,冲着何美娜就撇过去。
“骚货,你还回来!”
“梆!”谁也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许美娜直接把何美娜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把那一个厚墩墩的棉鞋,用自己的脊背,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