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玖玖奶奶就被两个大老爷们一左一右端端正正地“端”了出来，头发稀疏地在风里浮动，像蒲公英一样在风里忽闪。
一群念佛的老太太穿着老北京布鞋从楼道里出来，身着素衣，腰有些佝偻，挂着佛珠的手向着他们的背影探，边探边喊等会儿，腿脚不利索，努力小跑着往那边赶。
修鞋匠一直没抬头，大部队走过后，他只把剩下那只擦好的鞋扔到了道中央。果不其然，随后江涛从一帮老太太后面跟了出来，一脚踩进去，边跑边提好，留了句“回来给钱”，就跑了。
但那头面包车已经启动了，江涛跑几步没跟上，只留在原地大喘气。
周正明带着俩孩子也从楼道里出来了，走到江涛面前，看着远去的面包车问他，“涛啊，你追什么？”
江涛一转头，就看到了江时雨跟在周正明旁边，也放下心来，逗趣地大笑。“我以为来混子闹事了呢，我怕他们把我闺女伤了。”
周正明身后，江时雨还是那副六亲不认脸，一副不准备回应的架势，江涛只能尴尬地整理了一下黑色貂外套的领子，两个人不看彼此，氛围怪异。江涛找补似的又拐回到了鞋铺前面，翻出钱包，问了句多钱？鞋匠头不抬地丢了句，五块。
江涛掏出来十块扔过去，鞋匠却没找钱，抬头，“剩下五块钱，卖你们几句话？”闻声，本来看面包车远去的周正明也转过头看向鞋匠。
几个人就这样在露天鞋铺坐了下来，鞋匠从棉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保温杯，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啜热水，“其实吧，这老关的日子，过得也忒不好了。”
“咋不好了？”周正明问。
“我在这摆摊十年了，老关的亲爸走了有五年吧，老爷子去世以后，他妈就开始信佛，动不动就聚集一大群佛友在家念经，你说念经就念经呗，还管闲事，有一次她来找我修冬天大衣的拉索，正好有个修鞋的大哥买了两斤鱼，说家里忘记闷米饭了，要去对面饭店买两盒饭，然后顺手就把鱼挂我这个车把上了，我低头给她修拉锁呢，一抬头！”
鞋匠拉了个长气，吸引他们继续听，“一抬头那大婶把鱼给放生了！你说这事儿，扯不？”
“放生了？小区还有地方放生？”周正明环顾四周，实在是纳闷，又觉得鞋匠没必要说谎。
鞋匠冲东一招手，一群人顺着他手看，确实有一个破水池，现在上面堆的不知道是谁家的水泥。
“夏天的时候，小区有水系，里面有点锦鲤，刚好那天那兄弟买的是鲤鱼，她直接就给倒进去了，倒完还不走，还给那鱼念佛经，念完她倒是上楼了，大哥取鞋回来就开始作上了，我就带着大哥上楼，找老太太去要钱，老太太说钱没有，给他一串佛珠好不好，以后他要吃素，消灾解厄……”
江时雨第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后头郭丞见状，也跟着傻乎乎地笑，周正明回过头，冲他俩重重的撇了一眼，两个人复又正色起来，周正明继续追问“那我兄弟呢？他家婶子这样他不管吗？”
“他不在家啊！他爸去世之前，他为了照顾老爷子，提前退了，加上本来也有糖尿病，所以办的病退，但是据我所知，退休金也不高，关老太太说，他们三口人的主要生活，还是靠他们哥姐接济，包括他们那个小闺女的学费，都是北京的哥姐给的，所以老爷子去世以后，他就去公园那边，支了个烧烤摊。”鞋匠说。
“烧烤摊？那他妈都这样了，还能让他支烧烤摊呢？能杀生没？就烤菜啊？”江涛没忍住，开始提问。
“烤菜挣啥钱啊？给沈阳没有鸡架还敢支摊子呢？所以说人家难呢，每天跑半个沈阳去烤烧烤，成天成宿的干活，我说他吧，有担当，但是……”
江涛低头从钱包里又找五十撇进去，“大哥，你再多跟我们说点儿吧。”
鞋匠拉了个长音，叹了口气，“但是，也忒窝囊。”
哀乐声终于从小区里传出来了，二楼的关启山家，佛经已经被收在柜子里了，那副笑得像农民一样的黑框遗照上现在也终于抻上了白布，对角挂着，横头顶上一朵白花。
江涛拿了个塑料凳子在楼道里坐着，郭丞和江时雨坐在江涛的车里，两个人互相靠着打瞌睡，顾不得哀乐声连连，倒头睡得正香。
周正明守在门口，江涛帮他把玖玖的书桌挪过来当帐桌，给来宾们写帐，他在立帐的地方打了个场子，左手摊开一本帐，右手放着是自己写悼词的笔记本，他抬起头就能看到兄弟躺在冰棺里，玖玖在客厅忙活着招待客人，张敏则是在冰棺旁边给宾客们还礼。
本子摊开的时候有多干净，现在就还是有多干净，周正明几次想要提笔写悼词，但太多年没见，实在是不知道写什么。
他想找几个人问问关启山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屋头零零散散差不多十个人，大多数只是敬礼，安抚一下家属，记个帐，抽两根烟就走了，不说陪灵的了，就连想要留在这吃晚饭的人都没有。
周正明瞥见外头江涛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原来端走玖玖奶奶的那个混子迈着大步越过他进到屋里，满头大汗。他走到玖玖面前交代，“我把你奶送到我家去了，让我爸妈陪着呢。”
看到他，玖玖的眼睛又红了，随后又立刻站起来，给周正明介绍了一下，“大爷，这是我对象，叫王元一。”
周正明看着他脖子那条疤起了个边儿，像被水泡烂一样颜色有变，周正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他，“你这个疤……”
王元一啊了一声，直接把那整条疤扯了下来，“今天不是帮玖玖办事嘛，我就寻思我整得吓人点儿。”他抹了一把汗，“那大爷回头再聊，我先去敬个礼。”
王元一走了后，周正明转头问玖玖“你爸知道你搞对象吗？”
玖玖点点头，“知道，我大爷和我大姑都见过，但是也不同意，就我爸同意，我也就没和我奶说。”
“不同意？”
“他没有正经工作，一直零打工呢。”说完话，玖玖又去忙活叠金元宝了。
周正明点点头，他低头翻之前的悼词，突然，鼻子里进了一股子烧烤味，再抬头，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从口袋里掏出了二百块钱，扔到了桌子上。
“蒋为，二百。”
这头周正明“蒋为”俩字还没写完，那头张敏从屋里就站起来了。关玖玖见状，冲着蒋为硬扯出来了一个笑，说：“蒋叔，你来了。”
那头蒋为冲着遗体鞠了三个躬，等周正明写完了帐，一抬头，看到蒋为站在自己不远处，正打量着自己。
“你是三儿什么人啊？我从来都没见过你，你是关启明？”看到周正明也看着自己，蒋为走过来，试探着问。
“我不是，是他在盘锦的好兄弟。”周正明说话时，礼貌地笑了笑。
“盘锦？……”蒋为回忆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他小时候在营口的农场待过，说是后来那片归了盘锦，你是……周哥？”
周正明连忙点头，“我是周正明。”
蒋为突然俯下身，小声问周正明，“启山临走前，其实给我发过一个短信。”
周正明还没说话，蒋为又补充了一句，“和玖玖有关，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和我聊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