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为的烧烤店在中街侧边一个胡同里,去年开张,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千百来块,差的时候一天也能对付四五百,他只烤羊肉大串,长签子那种,过年的时候,他还特意找个农村远房亲戚给扎了一个超级大的“靶子”往上面扎了一堆烧烤钳子,头顶挂着黑底烫金四个大字:为子烧烤。
蒋为固定每天五点起床去铁西的市场上肉,便宜,六点回来穿串,早上九点一直烤到晚上十点,都是自己一个人忙活。一年下来,他的肩周炎有点严重了,毕竟年龄在这,他比关启山还大两岁,不比那些二十来岁的小子。
邻居卖炒酸奶那家女老板看到靶子旁边的台柱上贴着招烧烤师傅的字样,问蒋为“哎呀为,挣多钱啊?还招上人了?”
东北人都贫,蒋为答,“一天不卖个五万十万哪敢招人啊?”
对方哈哈大笑,叫他蒋老板,蒋为贫得更来劲儿了,开始叫人家“酸老板”。
一早肯定是没啥人吃串儿的,蒋为端着洗衣服的大铝盆还在用长签串着串儿,几张创可贴贴在手指肚,减轻摩擦。三粒瘦串一粒肥,再加两粒肥瘦,一串就完成了,他穿完一盆,抬起来正要往烧烤架底下的小冰柜里端,胳膊那钻心的疼又蹿出来,他险些扣地上,好在一双手突然接过来。
蒋为抬起头,对面是关启山穿着身运动装,一头黑发,精神十足地说:“老板,招烧烤师傅是不?”
蒋为点点头,笑着给关启山指了指冰柜,“劳驾您帮我放冰柜里,我最近肩周炎了,想先招个临时烧烤师傅,要是合适,以后也可以一直干。”
“明白了。”关启山利索地放进冰柜里,蒋为问,“那师傅你以前在哪干呢?”
关启山也直爽,“没干过烧烤,但家里烧烤都是我上,还是会的,您要是合适,我就上手给您烤两串,随时都能上岗。”
蒋为上下打量他,然后问。“您贵姓?”
“我姓关。”
“那关师傅,您从柜子里拿五串,烤上试试。”蒋为又打开了柜门,让关启山自己拿了五串出来。
关启山诶了声后就熟练开烤,撒辣椒面孜然的架势看起来一点也不生疏,其实对东北人来说,烧烤没什么难度,只要肉新鲜,随便撒把盐都能好吃,何况蒋为是个认真做生意的人,每次去上肉眼睛都像钉子,钉出案板上最好的肉来。
旁边的酸老板,隔壁的卷(饼)老板都凑上来,酸老板又开始闹蒋为,“烤这么多串,是不是我们都能试啊?”蒋为就笑,烤完以后给凑过来的人都递了一串,也给了关启山一串。
“挺好吃的。”酸老板说。
蒋为咂摸着,确实挺好吃的,但还是感觉人对他来说差点意思,岁数和经验都不是很可心,于是跟关启山说着让他回家等信,关启山点点头,临走前还扫了五块钱,说是自己的串钱。
酸老板吃完了把签子往大扫帚上一扎,跟着又说“我寻思挺好吃的,你研究研究。”
“我想找个年轻点的。”蒋为拿起抹布,擦刚才烤烧烤撒出来的调料,边擦边说出自己的心意。
“年轻人谁站这给你库库烤串?就算来了,干几天也得跑,这个伙计挺实在的,还给你转了串钱。”卷老板也凑上来说。
蒋为没有再接话,酸老板也识趣,说了句“反正要是没有合适的你就考虑考虑他呗。”然后就又去给人锵酸奶了。
关启山回到家,玖玖正在次卧里吹电风扇写作业,给关启山开了门后,小声说:“爸小点声,奶睡着了。”
关启山啊了声,屋头有小声的念佛经的声,关启山手里拎着两个烤鸡腿,递给了玖玖,然后用气声问玖玖,“老闺女,去回你屋吃,别让你奶闻见。”然后蹑手蹑脚走到了主卧,想把老太太那屋的门关上,老太太斜躺着,一只手枕在头低下,还阳卧的姿态,他这门刚关到一半儿,老门嘎吱就响了,老太太眼也不睁,话音倒传了出来。
“干啥去了老儿?一股肉味儿我闻着就想吐。”
“孩子长身体呢,不吃点肉能行吗。”关启山解释。
“那咋不回你们自己家吃去,非得在这闹我呢?”老太太又说。
“妈你看你,我们搬来不是为了陪你吗?你一个人有啥意思?”关启山笑,想插科打诨浑过去。
“门关死,别让我闻着。”老太太转过身去,冲着墙继续睡。
关启山没再说话,关上门,又去次卧,靠在玖玖的门前,玖玖的屋子里贴的全都是日漫的大海报,在他看来花里胡哨的,书桌的大玻璃下面还夹着几张,上面铺着她的化学作业。
“老闺女,你奶这念佛机放着你能学进去吗?”
“能,我心不杂,外面就算有杀猪的都能学进去,我爷说我可和你小时候不一样。”玖玖笑嘻嘻地说,一边说一边拆手里的烤鸡腿。
关启山把她的作业推开,看她下面铺的新卡,“这新来的朋友们又是谁啊?”
“你不认识,爸。”
“这么喜欢小日本的动漫呢?”
“喜欢,我闲着没事的还会跟着画呢。”说完,玖玖把鸡腿放下,擦擦手上的油,回头从被子里取出来一个铁线的本子,“爸你看我画的。”
她敞开本子,刚要给关启山看,却发现几张不规则的锯齿——画被撕掉了。玖玖怒了,倏地从床上站起来,“我去找我奶去,肯定是她撕的,她一知道我画日本动漫就骂我,爸,我都忍她好久了!。”玖玖站起来光着脚就要跑去,却直接被关启山拦了下来,最后,给了十块钱,把她哄下楼去。
玖玖出去的时候故意把门关得哐哐作响,他又从客厅的窗户上看到孩子走远了,才又去敲老太太的门。
“妈,你别老跟孩子闹,小孩子她知道啥啊?你就算更喜欢她哥她姐,也不能表现这么明显啊,孩子多伤心。”
里面不说话,许久都没回答,等关启山转身要走,里面又突然传出来动静,“有钱就自己多攥攥,别都给玖玖花了,我和你爸走了以后,你日子咋过?别跟你哥姐比,送孩子出国,在国外买房买地,那是亲儿子,你这能比吗?”
这次轮到关启山假装听不见了,坐在客厅开始看电视,打开就是北京奥运会的转播,镜头先播了火炬传递的画面,刚好轮播到了沈阳场。
当时关启山也在现场。
往前数俩月,炎炎夏日下,沈阳世博园门口人头攒动,青年男女们大多穿着热衣热裤,头上绑着束发带,跟在火炬后头,准备陪跑,围在两边的都是沈阳的市民,挤得水泄不通。
队伍里,有个坐着轮椅的瘦弱老头,长衣长裤,头发花白,戴着全檐儿的帽子,绳子从头顶穿到下巴后打了个结,因为太瘦了,一身显得松松垮垮的,但好在很有精神。老头身后站着的是关启山,他的头发也白了点,推着关老爷子,老爷子全副武装,带着墨镜和遮阳帽,酷暑天也穿着长衣长裤。
关启山俯下身,和老头子讲细节,“爸,那个是刘长春的儿子刘鸿图,沈阳的火炬是他传,新闻说咱们沈阳的火炬要跑十公里呢。”
老爷子有点耳背,关启山就又重复了一遍,老爷子吓了一跳,问儿子,“一个人跑十公里?那可费劲儿啊。”
“那不是,只是说沈阳这第一棒是他开始,后面还会有其他人,大家一起跑完十公里。”关启山笑,和颜悦色地和老爷子说。
“哦,哦。”老爷子点头,手把着轮椅,想往前凑着再看看,但人山人海,他也没看出什么猫腻。他倒也没再强求能看到什么,毕竟岁数大了,就是想出来凑个热闹。
“我还能活到那奥运会开幕吗?”老爷子的嘴里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话。
“怎么活不到呢!”关启山大声反驳他,旁边的人们都看向他,他降低了音量,俯下身和他爸说话,“爸,趁着今天就咱们爷俩,有个事儿,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啥事儿?爹跟儿子假客气什么呢?”老爷子笑。
“我想,玖玖还有一年就高考了,你看哥和姐都在北京,我想看看,他们能不能让玖玖去北京高考,我都看了,北京高考有优势,不行就把孩子上给他们谁的户口本里。”
老爷子突然开始耳背了,假装没听到,那头发令枪也响了,恰好明着就把他的注意力抢走了,他拔着脖子看刘鸿图往前跑,冲四周挥手,人群跟着往前走,不一会儿,也就只有他们爷俩了。
关启山站在身后看着老爷子坐在轮椅上瘦弱但挺直的背影。
“走吧,老儿子,回家。”老爷子吩咐着。
关启山却没动,又重复了一遍问题,“爸,你能不能帮我,和大哥说一声,他那么有能力,帮帮自己侄女,你说话他能听。”
关老爷子抬起头,看着关启山,他戴着墨镜,看不清眼神,开了口,却因为年龄大了,声音有些浑浊,“老儿子,先不说高三突然转学是否可行,只说你当年把孩子抱来,不就是为了给你和敏养老的吗?玖玖成绩中等,去北京高考就算上了什么好学校,以后又能有多大出息?你和敏可有给她买房子的能力?她平时就是没什么长处的孩子,去北京能否站稳脚跟?”
老爷子今年九十岁了,说话总要清清嗓子,“见了市面以后,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孩子,她会不会有别的想法?找亲爹亲妈还是轻的,要是就不认你们了,咋办?”
“爸,玖玖不是那种孩子,我和她妈都一心一意对她,生恩哪有养恩大啊。”
“老儿子,你是爸最善良的孩子,当时你为了照顾我要提前办退休我就不愿意,你总是这样,不给自己考虑。”
“毕竟张敏是儿媳妇,端屎端尿照顾你不方便,护工一直没找到好的,我一个公交司机,早退晚退都一样的,有机会就退了,没啥的,爸。”
“老儿子,玖玖那边是未知数,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她留在沈阳,嫁个好人,买个小房子,爸活着就还能帮衬一把,爸的存折里还有几万块钱,工资卡上的退休金还能存一阵子,以后爸都给你。”
“说啥呢爸,我们都有工资,不惦记你的退休金。”关启山低下头,不去看老爷子的脸。
“老儿子,听爸话。”
关老爷子的话倒是准,他说自己活不过开幕式,果然,一周后,就在家里去世了,没遭什么罪。
此刻,坐在自己家看开幕式的关启山抬起头,电视机上方的遗像里是父亲那张慈祥的脸。
关启山叹了口气,很快,电话响起,那头,“关先生,我是为您女儿关玖玖办留学的中介,我这准备出来了一些学校资料,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带孩子来看看?”
关启山诶了声,说了句明天行不行,对方满口答应,“中介费是一万,日本的境外服务费是三万,您如果确定的话,钱要缴一下了。”
关启山抬起头,眼睛又盯到了父亲的遗像上,那遗像的后头藏着一本老爷子给他留的银行卡,里面有五万块钱。